书城文学中国治水史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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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黄淮卷(6)

这次下泄的两亿立方米污水,在淮河下游形成了一个上自安徽五河、下至洪泽湖口的一百多公里长的污染团带。这是我国有史以来,在一条河流上出现的最长的一次污染团带。由于淮河上下游的落差不大,沿淮又久旱无雨,铺天盖地的污染团带闯进处于低水位的盱眙,便几乎呈静止不动状态,久滞不去,使这个本来就是江苏省十三个财政倒挂县之一的盱眙县,顷刻之间陷入灭顶之灾。工厂停产。商店关门。夏秋两季农业绝收。靠打鱼为生的一万一千多渔民,由于网箱养殖全军覆没,债台高筑,场面凄惨。

大家都忙着一件事:找水。

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恍然大悟: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水。

一夜之间,繁华喧嚣的商业中心、娱乐场所,变得冷冷清清,死寂一般;一街两巷,不时传来的,是那手艺人赶制铁桶的丁当声。

盱眙县城建在一个被称作“第一山”的山坡上。此山,属玄武岩地质,一般不会有地下水。县供电局曾花了几十万元希望打出两口井来,且都打到了一百五十米以下,结果,钱白扔,劲白使,汗珠子洒了不少,却连水影子也没见到。

地下水源的贫乏,难以忍受的干渴,最后将群众逼向了一个个已废弃多年的土井。那些井水大都干涸,不少要下到井底去舀,尽管如此,最多时一口井也会呼啦啦围上近千人。人们不希望看到的抢水场面,时有发生。

新闻媒体对这起突然发生的特大污染事故,表现得不光滞后,而且相当谨慎。已经到了第十二天,江苏省的一张重要报纸,报道的仍是《干旱下的洪泽湖》,回避了“污染”二字。为文章配发的“万众一心抵御旱灾”的口号,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披露的仅是旱情。

这期间,南京军区某部防化团一百多名官兵,开来二十台运水车,从县城十多里外的龙王山水库运送饮用水;后来驻安徽嘉山某部六十多名官兵,分乘三十部军车,奉命星夜出发,带着输水器材,赶往盱眙;突击铺设十五公里的输水管道,将水库水引入县城,以缓解盱眙人民用水紧张的状况。

八月十三日,出乎人们的意料,《人民日报》图文并茂地报道了盱眙的污染事实,而且旗帜鲜明,用了这样的标题:《污水大于天灾》!

这是中国第一次公开披露淮河的特大污染事件。中国共产党人的目光和全国人民的目光都在同一瞬间,注视着这个洪泽湖畔的小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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盱眙曾想到过法制。

我国第一部《环境保护法》在通过十年试行的基础上,已于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正式颁布实施。这标志着我国的环境保护工作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现在,盱眙人依据这部法律的有关规定,走进了江苏省高级人民法院。他们要求追究造成这起水污染事件的单位法律责任,赔偿因此造成的一切经济损失。

省高院没有受理。因为这事你根本就不可能搞清谁会是被告。上游地区有成千上万家工厂,国有大中型企业不说,单是这几年勃兴的乡镇企业中排污的小造纸、小皮革、小化工、小印染、小酿造就多如牛毛。整个流域每天排放污水总量就达七百万吨以上,而建成或在建的污水集中处理厂只有三家;平日,这些污水全被上千座闸坝拦蓄着,一旦倾泻而下,谁分得清都是哪些单位的责任呢?况且,还牵扯到省与省的关系。

后来,我在盱眙读到了这方面的《情况汇报》,他们把这起事故表述为:“淮河上游蚌埠闸下泄的近两亿立方米污水,给盱眙沿淮二十万人民和工业生产带来深重灾难。”直接原因好像来自安徽境内的蚌埠闸,这显然是不够准确的。

事实是:这事出在地跨豫皖两省的一条支流上。这是淮河流域最大的一条支流。安徽这头称颍河;河南那边添了一个字,叫沙颍河。十多年来,这条河沿线的人口剧增,工农业生产突飞猛进,乡镇企业更是异军突起,每天,成倍增长的生活污水、工业废水、城镇垃圾、厂矿的废渣、医院的脏物以及农田里的农药和化肥,统统随着地沟天雨,泄入河道。仅接纳河南省上自郑州、下至项城的三十多座城市的废污水,一天就是一百六十六点二万吨;安徽省阜阳地区五个县市又日排十三点八万吨。因此,这条支流在没有进入淮河主干道之前,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许多河段的溶解氧几近为零,丧失了河流的使用价值;再加上这些日子沿途久旱无雨,河水大量蒸发和流失,被一道又一道闸坝拦蓄着的,实际上已全是浓度很高、毒性极大的废污水。

河南沈丘县槐店闸附近,是沙颍河被污染最严重的河段之一。十几米深,一百多米宽的水面因长期蓄积成为死水,翻着白沫,冒着气泡,散发出刺鼻的怪臭味。

最令人揪心的事情,发生在七月中旬。由于河南突然连降暴雨,其境内的各河道水量陡增。七月十三日,沈丘县槐店闸为确保闸坝本身的安全,开始泄洪,以每天九百多万吨、一千一百亿个流量向安徽境内排放。沈丘大闸公园就在大闸旁边,公园的负责人朱洗玉说,放水的那天,两岸臭气冲天,公园里的猴子眼睛被熏瞎,沿河的树木尽数枯死。

七月十四日,污水压向安徽境内的颍上闸。颍上闸出于同样的原因,开闸泄洪。

七月十五日夜,安徽凤台县河面泛起大量死鱼,船民只好用平时接下的雨水做饭。

七月十六日晨,污水流进安徽淮南市李嘴子水厂。市民如同往常一样拧开水龙头,打算刷牙洗脸,才发现流出的竟是黑水。

当日夜间,污水闯进淮南市田家庵三水厂,因厂里已有准备,为使出水达标,他们拼命加大净水剂的投放量,想方设法改变工艺,结果,每吨水的成本由原来的四角钱增加到三块钱,提高了七倍多,但制出的水仍呈黄褐色,有明显的腥臭味。很多人饮用后头昏、腹泻、恶心、乏力,有的人甚至出现肾脏损害症状,一时医院爆满。

七月十九日,已经形成长达七十公里的强大污染带,抵达蚌埠闸。这时,淮南至蚌埠近百里河段成了一条可怕的黑河。

可以想见,蚌埠闸吃紧。一九五八年建闸时,设计水位就只有十七点八米,现在拦截的污水水位已超过十八米,必须按规定打开闸门。

蚌埠和淮南一样,吃水靠的是淮河。听说污染团带已经袭来,五十万蚌埠市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门眼,透不过气来。

蚌埠三家自来水厂使出浑身解数,甚至派上了活性炭,却无奈此刻的自来水厂已成污水处理厂,职工个个“谈水色变”。

有资料表明:污水下泄之后,水质已经有了好转的情况下,蚌埠市自来水公司曾取了三千公升淮河水送到上海去化验,结果是美国环境保护机构公布的“首要控制污染物”一百二十九种中,蚌埠三水厂和一水厂的源水分别查出九十种和九十五种,其中,致癌物高达六十七种!

七月二十七日下午,污水前锋终于到达了盱眙县境;二十八日凌晨,袭击了这座山城。接着污水便进入洪泽湖,洪泽湖遭受到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污染。

江苏省政府因为事前采取了一定的紧急措施,启动国内最大的江都翻水站把长江水翻进洪泽湖,加大了洪泽湖的蓄水量和稀释能力,还及时地关闭了三河闸,将这次污水控制在洪泽湖与淮河的干流之间,避免污染向下游大面积扩散。否则,淮阴、盐城、连云港和扬州市的两千万人民、三千万亩耕地,都将陷入一场巨大的灾难!

3

淮河下游发生的特大水污染事故,立即引起党中央、国务院的高度重视。李鹏、邹家华、宋健、陈俊生等高层领导都对淮阴市人民政府的紧急报告作出批示。

《人民日报》及时地将淮河发生特大污染事故的消息公之于世,表明中国政府决心向污染开战。回避,不利于对问题的解决;正视污染,就是正视我们的未来,这是有信心的表现。

八月十九日,国家环保局局长解振华和国家水利部副部长严克强,受国务院委托,率领工作组飞抵江苏省省会南京。二十日到达淮阴。这时,河南、安徽、江苏三省分管环保工作的副省长也都陆续到达。二十一日,大家分乘两辆“大中巴”赶往盱眙。

我在徐州见到了参加盱眙会议采访的高杰。高杰是徐州市环保局宣教中心负责人,兼任《中国环境报》驻江苏省记者。那次他随中央工作组乘坐汽艇,登上了洪泽湖的老子山。解振华局长刚走上岸,一个七十多岁戴了顶破草帽的渔民,不知打哪儿突然迎面走了过来,认定解振华是个大官儿,没有开口便先跪下了。

老汉的脸被太阳晒得很黑,满脸憔悴,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写着悲愤。他说,他们全家贷款两万多元,十六只网箱,两万四千多斤鱼全都死尽,血本无归,倾家荡产。

解振华慌忙上前扶起老人,说:“我们就是来看望灾民,了解情况的,回去向国务院汇报。”

老人颤巍巍地起了身,伤心地问:“今后咱们还能养鱼吗?真的不能了,政府得找个工作,给大伙一口饭吃啊!”说着,涌出两行泪水,要再次下跪。

解振华搀着老人认真地点了点头。

因为这事来得太意外,连在场的记者也都在发呆。但高杰马上意识到这是个好镜头,他发现临湖的一边没有被人挡住,角度也不错,水面也不是太深,当机立断地跳下去,抢下了一张照片。后来这张照片荣获了“全国妇女·家庭·地球摄影大赛”铜奖,他却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他仅仅只是在湖水里停了分把钟,两只脚却被污水感染得奇痒难忍,直到回徐州请部队医院治了几天,半月之后才慢慢痊愈。

他说,作为一个环保工作者,有这样一回经历就够终身受用;他从一个更深的层次看清了自己的责任。

使人终身难忘的,又岂止一个高杰呢。水利部副部长严克强目睹了龟山村渔民的困境,会上的一席话,使与会者如闻惊雷。他说得很动感情:“渔业绝收,负债累累,生活无着,有的被迫背井离乡。我作为主管这方面工作的政府官员,深感痛心!假如长此以往,很难维持社会的稳定,对此非常担心。其实这污水之害何止龟山一处?安徽省沿淮城乡也是这样,河南沙颍河两岸的居民更是这样。一些老干部说,我们没有死在枪林弹雨之下,却可能死于污水之害!污染不仅影响到经济发展,已经动摇了我们生存的基础!”

淮河流域历史上第一次特大污染,发生在70年代末的蚌埠市。因当时的消息没有见诸报端,这事至今鲜为人知。

蚌埠,原是淮河岸边一个小渔村,它曾是“古采珠之地”,故得其名。随着淮河大铁桥和津浦铁路的出现,它成了南北大动脉和东西走向的淮河唯一的结合点,建国初期那场调动千军万马治理淮河的指挥部,就设在蚌埠。蚌埠因水而兴,因水而活,今天又因水而祸。

一九七八年十月,因遇大旱,淮河的水位很低,为确保华东电网正常运转,使淮南电厂按时发电,蚌埠闸连续关闭了二百四十七天,蚌埠船闸也停止过船,往来船只运送的货物只能先卸到岸上,然后再从闸上运过去。

封闭蚌埠闸,就意味着淮河断流。

蚌埠日排污水二十三万吨,大半年下来,几千万吨各种废污水就全集中在市区四十二公里的河槽内,浓度越来越大,红虫孳生,蚊蝇成团,鱼虾绝迹。自来水厂被迫关门,靠吃淮河水的五十万市民,只能饮用废井水和肮脏的防空洞水。其惨状,非前文的盱眙特大污染所可比拟。

当时的安徽省委第一书记,是刚卸去铁道部长职务的万里。他专程赶往蚌埠,布置驻蚌三二三地质队调查蚌埠的地下水,调查的结果令人绝望:市民集中居住的淮河南岸,三十米以下便是坚硬的岩层,基本无水可采。

为解几十万人民的干渴之急,安徽省水利厅成立了翻水指挥部,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方案:将滞留在蚌埠沿线的污水翻到蚌埠闸上游去,只要把这一带的污水统统抽光,下游洪泽湖和长江的水接着就会跟过来。于是紧急抽调了二十多部推土机,首先疏通大闸南侧的钢粮河。“钢粮河”,顾名思义,那还是一九五八年大办钢铁大办粮食时挖下的,已遗弃了多年的一条废河。把废河疏通之后,架上四十部大型抽水机,每一部的进水口都比水桶还粗,逼水倒流,翻过蚌埠大闸。

原想不出几天,就可把积聚在蚌埠周围的污水抽个精光,洪泽湖和长江的清水跟着便过来了,谁知弄巧成拙,囤积的污水才被抽到上边去,干净的江湖水没见面呢,河南省一场暴雨倾盆而下,沿途的闸坝跟着泄洪,蚌埠闸抵挡不住,就把上游下泄的、下游上扬的全部污水,统统又都汇流而来。于是更大量的污水留在蚌埠附近,久滞不去。结果是变本加厉,雪上加霜!声势浩大的翻水工程就此告吹。

当时的市委书记黄驭,离开蚌埠闸驱车回城,一路无话。他清癯的面孔上浮现出深深的痛楚和内疚。

临下车时,他指示秘书:“把真实的情况告诉给人民!”

话未出口,声音哽咽,两眼泪光,竟至说不下去。

我是喝着淮河水长大的,对母亲河有着与生俱来的情感。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二日至七月七日,我曾抱病奔走在母亲河养育过的儿女们中间。西起河南桐柏山,东抵江苏黄海之滨,南自安徽大别山腹地,北到山东蒙山沂水,历时一百零八天,行程一万余里,我在苦苦探寻:淮河的事何以让众多人牵肠挂肚?淮河究竟被污染到了何种程度?二十七万平方公里的淮河流域能否再现碧水千帆的图景?……

提起豫、皖、苏、鲁,无须数字的佐证,人们都会意识到这四省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京沪、京广铁路贯穿南北,“大京九”新线居中而过,陇海铁路横亘东西;除京杭大运河纵贯南北外,千里淮河的主干道和纵横交错的大小支流,简直就像一张巨大的网把四省联在一起。然而,我们面对的居然是这样一个严峻的现实:全流域一百九十一条较大的支流中,百分之八十的河水已经变黑变臭;三分之二的河段完全丧失了使用价值。流淌在祖国肌体的大动脉中的,竟是已经变质的“血液”!尽管我们早已制定出经济建设和环境建设同步发展的方针,颁布了大量的有关法律法规,可是,发生在淮河流域的事情却依然事与愿违。我们并没有接受西方国家惨痛的教训,而是在重蹈他们“先污染,后治理”的覆辙!

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这个地区工业的布局几乎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完全不顾地理环境的特点,不顾人民群众的生活和健康,在水源的上游,在城市的上风口,在居民区、文教区乃至风景名胜区,到处布有污染危害的工业项目。过去,这种现象只是突出地表现在城市,随着乡镇企业遍地开花,特别是大量的乡镇企业采用原始的、极其落后的工艺进行生产,这就把乡镇的环境污染与城市的环境污染联成了一片,这是过去所没有的,也是西方国家历史上很少出现的。

共振产生的摧毁力是惊人的,密集工业对环境产生的共振则常常是毁灭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