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紧紧搂在大姨怀中的小舅,他的躯体在慢慢僵硬,他在最后的时间里叫着母亲的名字。而车还没到站,一个女人搂着个男人,她声泪俱下地在喊着他的名字,周围的乘客一哄而散。他是死在路上,他在人生逐渐进入佳境的时候,因为一些暧昧的事,匆忙地走了。因为一大笔钱借给了他妻子的姐姐,一个贩卖假钞的男人的妻子。那个男人东窗事发,锒铛入狱,这笔钱成了永远要不回来的债。他的一生在那时开始,似乎喝下了几辈子的酒。
母亲说当年站在家乡大水岭的路口,看着穿着一身白底蓝条纹海魂衫、微笑着慢慢走向她的小弟,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很多年后,那个孤独地死在姐姐怀里的男人,他的一生竟会如此结束。那艘军舰,还在不远的海面,默默等着他;那些少女看着他英俊的笑脸,曾经激起多少爱情的涟漪。
年少时是闯祸的小男孩,年轻时他是个英俊的水兵。往事可以真实地记录这一切。正如母亲的回忆,因为消失的时间太长,所以她的脸上还会遗留浅浅的笑。
“风雨暝晦之时的片刻小憩。”这是我在美国人比尔?波特小说《空谷幽兰》中记得最熟的一句话。譬如在风雨凄迷的傍晚,想起生命中消失的一些人,一些亲情。关于这句话引发的心灵静谧便无限延伸,乃至逼入时间某一处最柔软的核心,无声而黯然。
多年前,在我没有意识的时候,那个日后成为我小舅的男人,躺在与我隔着一层薄薄木板的床铺上,整夜听一个婴儿啼哭。哭声烦躁而嘹亮,他一夜没睡,告诉母亲说,这小家伙是不是不欢迎我,我多年海上漂泊,难得回家一趟,他却以这样的方式迎接我。我已越来越迷失在时间的暧昧里,我无法清晰地记起母亲的回答。
在我出生之时,他这样成为我人生中永远保存的记忆。同样的遥远以后,当我从他蒙上薄被、躺在我出生的地方——外婆老屋厅堂里木板床上的躯体旁经过时,我实在预料不到,这样的发生,这样的结束,是否是人生最好的安排?
是啊!真的不知道,在时间里,一切都是可能,包括所有的苦难、忧郁、快乐、开心、失落,就连我们真实地看到的明晃晃挂在季节枝头上的阳光,也只是一场,最终陷入虚无的过往。而活着的人,仍要在这路上,继续一生未竟的旅程。
无非我们只需要一场风雨暝晦后的片刻小憩而已,仅有这些,我想,至少对心灵而言是够了。
我可以长久地看着母亲,她的回忆姿势接近空地上落叶无声无息的堆积。一个人走在茂密的森林,面对阴暗沉默的天空,踩在这样的树叶堆上,看到一缕阳光挣脱束缚泻了下来,心灵上获得的感觉便是这样。
有时,我会安静地看些书,比如那本《空谷幽兰》,我说起了书中的美国人找隐士的时候,到过家乡,在那座太姥山上的一个山洞里,发现一个隐居五十年未下山的人时,母亲会附和我,她说“文革”时,这个人曾经被误认为是海峡对岸潜伏的特务。
我放下了书本,小舅在世时,就是在这座山下的小镇度过一生最后的时光。母亲说,一个女人当着小舅妈的面,就是那个贩卖假钞的男人的妻子,给了小舅一个响亮的耳光。当时这女人正是气焰熏天的时候,当时也正是小舅跟小舅妈关系最僵的时候。他们后来离婚。也许都在预料中。
他们曾经相爱,过去我从母亲的嘴中是听到这些。可是在小舅最后躺在外婆老屋的时候,我那叫作小舅妈的女人从温州赶来,对比她的光鲜,我为小舅的落魄感到悲哀。我看到她掀开盖住小舅脸的薄被,听到她重复说了两遍“你也有今天”后便号啕大哭。
那个年轻的水兵,其实只是季节里一阵恰好的风,风过后一切都消失了,包括爱情、婚姻、子女。母亲在往事中欲言又止。那是小舅一生里最风华正茂的定格。可是,永远地回不来了,风只有吹过树叶,才会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想听这种声音,就像有些人走过身边。
母亲惊慌地望着我,像一片树叶逃离枝丫。还没成为水兵的小舅是快乐而明媚的,关于一场朦胧的爱情。当时他因为家中贫穷,早早成为镇上码头社的通信员,他经常到附近流江海军基地送信。从那个时候起,他爱上了一个女孩。我只是从母亲的口中,断断续续听到这些。
这女孩是陕西人,跟着从军的父亲来到遥远的福建。时间已经使母亲回忆不起这个女孩较为清晰的轮廓,只知道他们后来相爱了。小舅走上从军的路,成为一名水兵是否受她影响,也不得而知了。然而小舅这一离开,多年后回来,这个女孩已经离开福建,不知去了哪里。也许这就是小舅的初恋。
很简单,带有那个时代朴素的、黑白相间的色彩。终其一生,他没有再见到那个女孩。在小舅生时,我无法从他口中听到关于这段往事的蛛丝马迹,但我想他应该是会想起她的。
母亲说小舅妈长得很像那个女孩,便别转了脸。母亲说风沙进了她的眼,要我早点休息,便上楼了。
门前是条长长的过道,海风吹来时,会先经过路口缠绕在半空中的枝叶,在一阵急促轻微的声响后,吹在我的脸上。人们的脚步轻轻的,夏天还没过去,路灯的光在炎热中成为可有可无的点缀。我想此刻我需要看着这一切。栖息在岁月枝头的小鸟飞得再远,也飞不过思念的距离。
五年前,在外婆家的老屋,我一口气喝光那缺口老陶茶壶里的冷茶,对蹲在灶前抽水烟的小舅说,外婆生活太节俭了,舅,你怎么也得帮忙接济一下。
他拿出一张二十美元币值的钞票要我兑换,他实在是穷困潦倒了。在昏暗的天光下,我看着他忧伤地低下头,然后推门出去。这张钞票因为不是新币,无法兑换。他离开后,我没有把它作为遗物交给表弟。它夹在我的一本书里,在时间里静静地憩息,现在我无法找到它,但我相信它一定在,就像小舅,在亲人的心目中永远不会离开。
我们的一生相聚真的只是风雨暝晦之时的片刻小憩。那些亲人,那些往事纵然想起时,泪流满面,温暖却已在刹那间,弥漫一生。
就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时节,想一些人,他们、她们曾经在我们身边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那样的感觉无比温馨,我们彼此的心灵充满喜乐、安宁,就像捕捉一阵夏天的风从脸上吹过。人生里有无数个驿站,在前行的路上等着我们。那时亲人们绽开笑容微笑地看着你我。在温馨的岁月里,我们编织着属于自己的远方,那时,允许我们多留一点时间,在仓促的跋涉后,想一些温暖,想亲人们与我们一起上路的时光,想岁月从我们脸上滑过的华丽的真情。
观心自照:清远佛眼禅师偈云:山河国土现全躯,十方世界在里许;万劫千生随去来,山僧此说非言语。读到此偈,不禁感慨良多。我们假定人死后一切空灭,就是把人物质化,认为除了物质,人没有超越物质的东西。反之,若说人死后是一种转化,如睡里梦与醒的交替,则会使我们把一切都寄托在死亡之后——死亡会让我们到更好的地方去,会让我们脱下污秽的衣裳,死亡一点也不可畏,它只是一种转生的梦想等等,到最后化果为因,认为人活着的意义,只是为了追求天国的幸福。这样想来,对我们亲人的离去,倒不至于如此伤感,生者如寄、死者如归,确实如是。
青春是时间里保留最好的一截光阴。当生命列车呼啸前行时,那些旅程上莫逆的微笑、华丽的灯火、高高飞扬的蓝色风帆,已然刻上了时间里滑动着的最珍重的美好。在这段光阴里,生命便如株株迎着太阳怒放的向日葵,尽情舒展岁月的华彩。爱情、友谊、事业、生活,在天空下散发着灿烂的光芒。可青春也是短暂的,当它风驰电掣过去时,我们也会为爱情的错过、知交的离散、生命的迷惘而惆怅。不过,活着,就不必担心这些,拥有青春本身便是最明媚的一种绽开,快乐、饱满、敞开情怀地享受青春、爱情,是岁月恩赐我们的倾诉。
◆ 青春的盛开
美好的时间里。
遥远的沱江其实是青春时代最美好的记忆。譬如那个轻风吹拂竹林的夜晚,一个披着一头长发的藏族男孩,怀抱红木吉他,唱起《蕾丝花边》的模样。那个时候,我想青春是飞翔的小鸟,花朵因年轻而饱满多汁。
许多年后,我分明记得这个于我熟悉非常的名字,塔加。与他的记忆有关,除了歌声、往事,还有告别。或者说一次告别,意味着我与他共同拥有的青春时代的结束。他早我三个月离校,列车载着他与他的同伴,一路西行,深入西藏腹地。那时他收获了他的爱情,他曾经多次在我面前复述过他的美好。
这些往事进入脑海的时候,我所居住的城市已经下了绵延几周的雨。雨不大,就是跟你不紧不慢地泡着,这样的天气,一直使人无法开朗。所以我没有理由地翻起了一些时光。
其实在我保存的一些物事中,属于青春记忆的寥寥无几。一把跟随我过长江、经武汉南下的淡红板面吉他,在儿子的妙手点拨下,面目全非,沾满灰尘,在墙角一隅苟延残喘;带来的一些书退挤在书柜最不起眼的角落;纪念册中的一些画面,旧时面容好像还在微笑,却已发黄斑驳。
青春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想到为遥远的未来精心准备些什么。所有的能记住的都是率性而为的无意的行为。而能持久占据我们的心灵,却是始料不及。
塔加的相片便在挤满发黄岁月的过去中,一脸木然地望着我。还有一本他从图书馆里偷来送我的女体写真图,同样进入我的回忆。
他关上门,阳光在门外,往事在门外,光阴在门里流淌。
我承认我是个老实的孩子,在来川南之后我才开始接触的第一首通俗歌曲是《水手》,记得当时新生军训,南平老乡抱着吉他弹起了这首歌,当时我甚至不知道这首唱遍大江南北歌曲的作者是谁;后来一个四川女孩给我填充了一些,她的循循善诱使我多年以后,能清晰地唱完一首《大海》,虽然高声屡屡拔不上去。
塔加推开我记忆的门。我的南平老乡与他,在无数个轻风飞扬的午后,径直走入我的记忆。我一般是百无聊赖的,那时在我潜意识里,还残留高中政治老师的教诲,除了书本之外,拒绝其他的进入。所以我默然地向推门的人打声招呼,忙自己的事。
无数次后的以后,我可以完整地记起这样一幅画面。午后的时光在点滴飘逝,终于有人从坐着的床边站起,他拎着开水瓶,一路敲着丁当响的饭盒,推开门,往外走去,窗外的通道上一路洒落男孩、女孩无拘无束的笑声。门轻轻地掩上。门里,一个黝黑长发的男孩用笨拙的手指,调揉着五根泛着金属质地光色的琴弦。一个躺在靠窗边上铺的男孩,脸上蒙着金庸、温瑞安的武侠小说,静静听着音符由生涩转向娴熟、动听。
当时不知道,就是这样的一些片段,丰富了我对于人生美丽的认知。仅仅这样,友情在平静的光阴中浅生慢长。
校园后山教师宿舍楼前的木兰花开了,开得一地的好年华。因为文章整体叙述风格的需要,我用诗意的语言表达出那时一个女孩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在很多时候,在我掠过一段青春记忆的时候,我总把她,正如塔加总跟我说起他女朋友时的情形一样,联系在一起。她总跟我说起,在许多场合,我跟塔加,勾肩搭背穿梭校园的样子。我与她很静默,在塔加成为我好友并认识她的时候,塔加多次说起,在夕阳的余晖下,欲言未止。我有些涩,或者是年轻时通俗的矫情。
也是在毕业的前夕,我去她的宿舍与她道别。一个大男孩正帮她整理离校的行李。我跟她说要离开了,大男孩从弯着腰的姿态站起。女孩制止了他,其实没有什么,就这样简单地告别。
塔加在先我离校的前三月,在男生宿舍跟我喝了很多的山城啤酒,他也什么都没说,反复一遍遍弹着《蕾丝花边》,泪流满面。他只是送了把藏人匕首给我,也没有道别,我的青春,其实他已明了,在多年后,他杳无音信时,淡淡掠过包括一些不愿触痛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