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马上去。”
水桶告辞出来,小心翼翼地给董事长关好门,然后开始犯愁了:“干你老,董事长也太牛了,居然想把人家的千年古桫椤木搬回自己家里当盆栽。”想到这一点,水桶不由对董事长又开始佩服起来,人活着,就该像董事长那么牛才有意思,有味道。
22
水桶有了愁事或者好事,都喜欢坐在门槛上思量,这是从小坐他们家那座古厝的门槛养成的习惯。门槛的高低宽窄刚好能卡住屁股,硬度也适合从小坐惯了板凳的屁股。
总经理的奔驰轿车停在了门前,总经理从车里钻出来,看到水桶坐在门槛上闷闷的,便问他:“庄硕士,你知道屁股底下的门槛值多少钱吗?”
水桶连忙站起来:“不知道。”
“是董事长花了二十多万块从缅甸进的五百年树龄的缅甸柚木,包括这门框还有门扇,你嗅嗅,味道多好。”
水桶不懂缅甸柚木,他光懂茶树,知道茶树太老了出产的茶叶味道就不行,就跟人老了生的孩子质量不行一样。但是他懂得,领导让你嗅树,你就嗅一下,那样领导才能高兴。于是按照总经理的提示把鼻子凑到门扇跟前嗅了嗅:“嗯,好味道。”
总经理四处看了看,然后悄声告诉水桶:“你不懂,董事长特别喜欢古木,就这扇门板,过去的皇上皇宫的大门都用不到,我们董事长用到了,懂得董事长为什么特别喜欢古木吗?”
水桶摇头:“不懂。”懂与不懂,是鹭门话的特殊表达方式,其含义是“知道”或者“不知道”,并非现代普通话里“懂”字表达的那层意思。
“你懂得四柱五行八字吗?”
水桶点头:“不就是金木水火土,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那些东西吗?”这些东西是水桶幼年间跟她阿妈背会的,这一套在鹭门乡间都是孩童代代相传的顺口溜,就跟过去的蒙馆要学童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差不多一个意思。
总经理真佩服了:“真不愧是硕士,就是有学问,对对,就是这些东西。据林大师推算,董事长命中缺木,董事长的名字叫陈木桶,你的名字叫庄水桶,水生木,懂了吧?”
水桶懂了一半:“哦,董事长需要身边有水名的人给他添水。”
“光这还不够,林大师说,还要在董事长的身边多栽树,尤其是古木最好。”
水桶又懂了一半:“哦,董事长所以才要移栽那棵古桫椤?”
总经理点头:“董事长的命好了,我们集团的命就好了,我们集团的命好了,我们大家的命就都好了。”
水桶才不会关心集团的命好不好,也轮不着他关心,他关心的就是自己每个月拿多少钱,年底有几个月的尾牙。眼下,最关心的就是董事长为什么偏偏派他去干那种让人心里怕怕的事情:强迫神木搬家。
他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总经理告诉他:“这也是林大师说的,只有董事长身边名字中沾水的人去办这件事情,才能妥当,移栽树木也才能成活,水生木么。”
林大师名气很大,水桶也听说过,是一个上通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大知人类存亡,小懂个人祸福的预测大师。水桶却不信他,因为每找他测算一次要花上百块,如果他说你有灾祸,要破解,花的钱就更没底数了,所以水桶认定这家伙跟自己这个硕士一样是个假货。
他信不信没用,董事长信,吃人家饭,跟人家转,董事长信了,就得按照董事长的意思办,这一点水桶没有异议,有异议也没用,谁让他碰上了一个牛人当董事长呢,除非他不想拿那每个月五千多块的人民币了。
总经理站在那儿跟他聊了一会儿,然后叫他:“走,上楼去,把这件事情仔细商量一下。”
23
水桶又跑到巴星克咖啡馆会见韭菜。在巴星克的服务人员看来,他三番五次往这儿跑,目的就是要泡韭菜而不是泡咖啡,所以他一来,立刻有服务人员通知韭菜,由韭菜出面专陪。
水桶这一次找韭菜,还真的不是泡妹妹那么简单,他有正经事情跟韭菜商谈。他记得跟韭菜聊天的时候,韭菜曾经告诉过他,她是北山村人,那棵千年古桫椤木就在北山村的山林里,如果要去移栽那棵树,尽管董事长已经给了村委会十万块钱,可是还需要村里人的理解、帮助,如果村里人不理解不帮助,十万块就等于白扔了。至少,如果没有村里人带路,他们连那棵千年桫椤木都找不到。
水桶刚开始接受这个差事,心里还多少有些忐忑甚至抵触,他坐在那道价值二十万的门槛上,脑子里一直在转圈子,怎么样动用自己的小聪明把这桩差事搪塞过去,或者推给别人做,自己不去做。按照农村人的讲究,冒犯了老树神木,就是作孽,要遭报应的。可是到了总经理办公室,拿到了那两万块的活动经费之后,水桶意识中的罪恶感就被两万块彻底赶跑了。
总经理话说得很明确:这两万块,就是活动经费,看就看庄硕士的本事,如果水桶能一分钱不花就把那棵树移回来,钱就全都是水桶的。“要是不够,再给我说,我到董事长那再给你申请,前提是,不计工本,不计代价,一定要把那棵桫椤木种到我们集团门前来。”
水桶具备“知己知彼”、“只有认识人才好走后门”的常识,接受了这个任务之后,就来找北山村出来的韭菜打探北山村的情报。
韭菜告诉他,北山村跟水桶家所在的西山村一样,都是靠茶树吃饭,靠茶叶赚钱。村里人大多数都姓林,比方她就叫林韭菜。也有少部分姓庄、姓陈、姓蔡的杂姓。村长是她出了五服的远房叔伯,却说不上话,一者她们家跟村长家早就出了五服,这种远房亲戚在村里不会有任何亲情关系。二者她自己辈分低,说话人家村长根本就不当话听。三者她们家穷,除了手里有几张选票,别的什么也没有,那几张选票也只有在选村长的时候有点儿作用,能在村长偷偷摸摸拉票的时候领几百块钱的红包,其他什么作用也没有。
“告诉你,我们家一共有三口有选举权的大人,每次选举能赚三千块呢。”
“怎么会那么多?你们村长有钱啊。”
“你傻啊?又不是村长自己跟自己选,还有对手啊,两头都给钱。”
水桶听到这些,心里暗暗气恼,他们村里选举的时候,他和他妈两票,他却从来没有赚过那么多钱,他们老实,收了谁家的钱,就投谁家的票,另外的对手送钱就不敢收了。今后看来要学韭菜家,谁给钱都照收不误,到时候看谁家给的多就投谁家的票。那样一来,收入起码能翻一番。
气恼归气恼,还是办正经事重要,水桶到这里来是摸北山村底细,为移栽那棵躲在北山村深山老林里的桫椤木作准备的,不是跟韭菜研讨村民民主选举的,便把话头拉回来:“你听说过没有,你们村山林里有一棵千年古桫椤木?”
韭菜茫然摇头:“没听说过啊。”
水桶看了看韭菜,表情的确是说实话的那种,估计她那样一个常年在外边打工的妹子,也不可能知道那种跟她没什么关系的事情,便转了话头打听村长的情况:“你们村长人怎么样?”
韭菜告诉他,他们村村长人还不错,就是有点儿老奸巨猾,人家都叫他林老鬼,鬼得很,一般人算计不过他:“不过话说回来了,不鬼一点儿,也当不成村长。”
“爱钱不爱钱?”
“钱谁不爱?你不爱钱吗?”
水桶的意思是打听村长贪不贪财,如果贪财就好办,不贪财事情反而不好办。韭菜的回答倒也让水桶恍然,是啊,现在这个世道,谁不贪财呢?就连那些国家干部,一个月拿的钱比大多数农民工一年拿的钱还多,坐着高级专车去山吃海喝,还都能报销。
想通了这一点,水桶心里就有了底,接下来就动员韭菜随他回一趟老家:“你帮我带个路,我找你们村长谈。”
水桶邀请韭菜跟他去,当然有熟人带路好张口的目的,但是也不能排除制造和韭菜亲密接触机会的企图。
韭菜不跟他去:“我去也没什么用,再说,我这边还得请假,请假误工就没有工资。”
水桶掏出事先备好的两千块钱甩在韭菜眼前:“我出钱,工资算什么。”
韭菜连忙把钱塞进口袋,嘴上却埋怨他:“你干吗你,让人家看见还以为怎么回事呢。”
水桶知道这就意味着韭菜已经答应陪他去北山村了,暗暗得意,心说还是钱好。
24
北山村如果放在北方,或者让城里人过来看,肯定会觉得这是世外桃源一样美丽的乡村。对于水桶和韭菜来说,不过就是老家而已。看惯了的茶山,看惯了的蜿蜒山道,看惯了的翠绿,并没有城里年轻人到了这种地方会产生的浪漫和美好感觉。
水桶韭菜两个人坐了长途公交车到了梅花镇。梅花镇就像一张蛛网的中心,以这个中心为起点朝西走,就能走到水桶的老家西山村。以这个中心为起点朝东走,就能走到何光荣的老家东山村。以这个中心为起点朝北走,就能走到韭菜的老家北山村。以这个中心朝南走,就会走回鹭门市,再朝南走就走进了大海里。
梅花镇再往村里去,就没有公共交通工具了。一个村子几十户、百来口人,村民们守着田亩房屋,没事不会山里山外的跑。即使有什么事情需要出山,现在农村物质条件也好了,一般家里也都能有农用车、摩托车,好一些的还会有小轿车,出来进去的都用自家的车,不会花钱坐公交车,尽管公交车票价肯定比坐自家车成本低得多,可是乡里人从心理上总觉得能不花的钱就不花,家里的车放着也是放着,用了就省得花钱买车票了。
公交车营运了几年,干赔不赚,赔钱的买卖自然没人做,于是也就停了,村村通工程只通了路,没通了车。水桶和韭菜到了梅花镇,如果找不上便车,就得自己走路上山。几十里山路真要走,他们俩虽然都是山里出来的孩子,可现在在城里养娇嫩了的小身板还真受不了。花钱打出租太贵,要一百块钱。临来前总经理没说路费报不报销,水桶就舍不得。还好,镇头窝了一帮摩托车骑手,都是农闲时候没事干,骑了摩托车载客赚外快的。水桶于是雇摩托车,讲好价钱,从梅花镇到北山村,三十里路,车费十块钱。
车雇好了,水桶请韭菜坐在驾驶员后面,他再坐到韭菜后边,平心而论,水桶这个决策决然没有歹念,纯属一片好心。坐摩托车跑几十里山路,本来就比较危险,韭菜是一个女孩子,前边有驾驶员挡着,后边有他水桶垫着,当然安全系数就高了很多。韭菜却坚决不坐中间,她没说什么理由,不过却可以充分理解:一个女孩子,让两个男人夹在中间,滋味肯定很不好受,一路肯定非常尴尬。
于是水桶坐到了驾驶员后边,韭菜坐到了他后边,三个人一台摩托车,噼里啪啦地起程朝韭菜的家乡北山村驶去。
山区公路狭窄蜿蜒,摩托车骑手在这种地方跑熟了,速度一点儿也不比在平路上慢。一忽儿像导弹发射直冲云霄,一忽儿又像龙潜水底俯冲谷底,水桶刚开始还挺紧张,紧紧抱着骑手的腰,活像下定决心跟骑手共存亡。逐渐适应了,不太紧张了,注意力就分散到了后背上。韭菜跟他一样,也是紧紧抱着前人的腰,前人,自然就是水桶了。两团软软、弹弹的隆起抵在水桶的后背上,把水桶搞得热血沸腾、肾上腺素潮起潮落。那位骑手似乎很善解人意,对水桶的需求配合极佳,一会儿加速,弄得水桶后仰,后背紧贴在韭菜的前胸上,一会儿刹车减速,弄得韭菜前扑,前胸紧贴在水桶的后背上。一路上,水桶亢奋不已,软玉温香贴后背,前面,则苦了那位驾驶员,一下车就抱怨:“你啥东西一路上顶得我腰疼。”
水桶天生有急智,知道自己的祸根闯了祸,连忙解释:“干你老,裤兜里装了根手电筒,要不要老子掏出来给你照一下?”也说不清怎么回事,一到了熟悉的乡间,水桶便故态复萌,忍不住就要喷一声“干你老”,全然忘了自己此时已经是硕士了。
驾驶员嘟囔了一句:“干你老,大白天揣根手电筒干什么。”然后让水桶结账他好回城。
水桶掏了十块钱给他,人家不干:“干你老,跑了这么远的山路才十块钱,你当是坐公共汽车呢。”
水桶提醒他:“干你老,我们来的时候说好的,十块钱是哪个说的?”
驾驶员说十块钱是一个人,你们两个人当然要二十块。
水桶说你当时也没说清楚,一个人两个人你跑的路都是同样远,凭啥要给你二十块?
驾驶员说一个人烧一个人的油,两个人烧两个人的油,情况不同,收费当然就不同。再说了,你坐公交车,人家也是按人数收费,你怎么不跟公交车说买一张票坐两个人呢?
水桶和驾驶员在这边计较,韭菜在旁边劝解:“算了,十五块,再多就不给,你愿意怎么就怎么。”
驾驶员看看韭菜,韭菜告诉他自己就是这村里的人,非要二十块就到家里去拿钱。
驾驶员明白韭菜的意思,如果真的到了人家家里,可能连一块钱都拿不到,还得挨顿揍。山野乡民,民风淳朴,却也彪悍难驯,关键要看你是不是惹着他了。
驾驶员没办法了,只好乖乖地接过了水桶递过来的二十块钱,水桶还等着他找钱,骑士朝水桶身后瞄个不停,水桶下意识地回头看看有什么值得骑士瞄的东西,骑士却趁他分神骑上摩托车一溜烟儿地跑了。恨得水桶在后面扯着嗓子骂:“干你老……”
韭菜连忙制止水桶:“喊啥呢,把村里人都喊出来了。”然后问水桶:“直接去找村长,还是先到我们家歇歇?”
水桶说:“还是先到你们家歇歇吧,喝口水,跟伯父伯母认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