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宸好像在说给我听又好像自言自语:“娘在生我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本来应该是腹死胎,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小时候我听宫里的老太监说父皇极爱我娘,为了我娘甚至把皇后罢免,只为让身为贵妃的娘成为后宫之主。但我的出生却克死了我娘,所以父皇虽然立我为太子却从来没有与我相处过一天。我从小待人很冷淡,几乎不与别人打交道,当时的朝臣和藩王尽想着如何废掉我这个太子,七岁的我在那个黑暗无光的皇宫里简直生不如死。直到有一天,父皇摆年宴,我遇见了当时宰相的孙女。她躲在饭桌下拖我的龙袍,要我跟着她一起去后院玩。我开始一直不理她,她就生生地缠了我大半天,不停地跟我讲话,不停地问我问题,也不管我理不理她,回不回答。那天年宴结束她要回家了,说跟我玩得很开心,还许诺说会再来找我。
从那以后她总有办法出现在我身边,一会儿扮成洗衣大婶的侄女,一会儿变成厨子的远房小表妹,一会儿又成了某个宫女二舅老爷的晚来子,她见到我第一句话总是,‘我都喜欢上你这么久了,你还没喜欢上我吗?’第一次见面后的三个月,她一共变着法儿出现在我面前三十次。次次都让我惊奇又惊喜。她把外面的世界编成故事讲给我听,教我怎么跟人交往,教会我各种其他孩子也会玩的游戏杂耍。第三十次见面,她向我要一个决定,她说她以后再也不偷着进宫来找我了,如果我还想见她,就到宰相府去提亲娶她进宫。一个六岁大的孩子,说这话时理直气壮。我忍了一个月,不去想她的事。最终还是拧不过自己,跟父皇提了那么唯一的一次请求,于是她就进宫成了准太子妃,我们一起长大,整整十年几乎形影不离。她曾经是我童年里唯一的希望。这样依赖着她的我,恐怕再也喜欢不上别人了。你明白吗?”
我听着沐宸淡淡的描述,不知不觉泪流满面。等他说完,实在忍不住转身就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我伤心沐宸原来有过那么一段痛苦的童年,我伤心原来我忘记的是我们曾经有着那么一段相依为命的日子,我伤心我现在明明知道自己跟沐宸有这么深厚的感情却还是介意他对别的女孩温柔友好……我哭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感动,难得沐宸一下说了这么多话……
沐宸温柔地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在我耳边轻声说:“谢谢你又回来了。”
这句话像咒语一样钻进了我的耳朵,我泪眼朦胧中童年的回忆好像电影一样闪过脑海:我悄悄钻到宴桌下面偷拉冷若冰霜的沐宸的龙袍;我突然从假山后面跳出来抱住他的腰;我强行扯着沐宸的嘴角往上翘,告诉他遇人要微笑;我跟沐宸开始孜孜不倦地尝试怎么把蝴蝶锁进泡泡……记忆越来越多,我的脑子却越来越疼,疼得钻心,好像疼进了骨髓。再后来,我又毫不例外地晕死过去,坠入黑暗中……
我坐起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间布置得很素雅的房间里。床很大,白缎丝绸的绒被,青色的纬纱束成的床帐。床边有一个大大的熏香炉,好闻的橘皮香味从香炉里伴着青烟溢出。房间里还有一张大的书桌,跟书桌配套的是一个看起来很舒服的高脚横卧椅。书桌上文房四宝摆放得很讲究,书也规规整整地摆放了一些。正对着书桌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气势恢宏的字“通善明达”。屋里此刻除了我没有人,但是隐约可以听见有人在前厅讲话。我小心翼翼地下床,摸到隔开前厅和卧房的巨大屏风后面偷听。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谢文睿,“其中的利弊少主不是不清楚。现在也不是私情用事的时候,万一这是太后的阴谋,少主可想过后果?”
捧着茶杯坐着的沐宸,轻轻吹吹手中的温茶,不急不慢地说:“咒念失效这件事,看起来不像是被控制的。”
谢文睿道:“现在白芷岚小姐的情况尚不稳定,咒念到底是被人为削弱还是根本消除都不能断言,如果这是太后的阴谋,目的必然是除去你这唯一的紫家血脉。现在玥赢皇帝完全在太后的控制之中,只怕白芷岚小姐却也只是控制少主的一步棋子。”
沐宸完全不接话,静静地看着茶碗里的茶叶。
谢文睿见沐宸不说话,略有些着急地唤他:“少主……”
沐宸冷冷地问道:“那文睿以为应该如何呢?”
开始喋喋不休的谢文睿居然被问得有些犹豫,权衡再三后说道:“在下以为,至少不将白芷岚小姐留在少主身边较好。白芷岚小姐可安置在藏灵阁其他分部,静心调养观察。”
沐宸说道:“如果乐熙依旧是太后的棋招,仓木石之争又做何解释?”
谢文睿说道:“少主。的确,控制太守大招武林人士,动用离雏宫试图拖住白芷岚小姐,无非都是要试探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经摆脱咒念。但是少主不觉得太后这些举动做得太明显了吗?让人不得不疑虑太后是不是故意大动干戈,就为让我们现在都相信白芷岚小姐已经摆脱她的控制!”
“文睿,你顾虑太重,别人的招式猜想得太多,往往只会把自己陷入困局。”沐宸放下茶杯,说,“以你这般分析,仓木石之争最后的结局又是何意呢?你认为血洗太守府和仓木石遗失之事又是太后的什么招数呢?”
“这……”谢文睿一直皱眉沉思,说:“血洗太守府是为了制造仓木石遗失的假象?”
“制造这种假象又是何意呢?”
谢文睿这下彻底被问住了,“请少主指教。”
“仓木石之争确是太后之计,一是用来试探乐熙的咒念到底解了没有,二是让离雏宫新的二当家试试身手。可惜乐熙没有出现在文武比赛中,因为咒念确实失效了。而最终我和离雏宫的二当家也没有交上手,因为仓木石确实被偷了。血洗太守府倒的确是太后所为,不过这是因为她发现自己手下这枚太守棋子不如想像中那么听话,还帮着外人把仓木石偷走了,所以一气之下下令肃清太守府。”
沐宸看着谢文睿,继续淡淡地说:“布局固然是该招招想到,但世间事事怎能轻松意料得到?计谋部署得再严密,也会有疏忽遗漏的地方。文睿你又何必把事情想的太复杂,仿若别人招招皆在局中,于是把自己也陷在局中步步设防。事情总有他的发展脉络,走第一步就猜透此后无数,还有什么乐趣呢?”
谢文睿从椅子上站起来冲沐宸弯腰一拜:“谢少主指点,文睿受益匪浅。”
沐宸摆手示意他无需多礼,只说道:“我会把乐熙留在身边,咒念解除了最好,没有解除就想办法解除它。”
谢文睿表情坚毅再一拜:“少主的教诲文睿记在心中,但白芷岚小姐的事在下依旧不能苟同。今日天色已晚,属下先行告退。”说完转身绝尘而去。
沐宸待文睿走后极小声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闭眼说道:“站着不嫌累吗?”
一直躲在屏风后的我被吓了一跳,不敢出声,等了很久不见沐宸再说话。偷偷探头再看,却正巧迎上沐宸看着我的眼神,禁不住又吓了一跳。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我慢慢从屏风后面出来,向他踱步而去。
他先我一步走到我面前,把我拎到一张高脚卧椅上坐好,说:“你起来时就发现了。鞋子也不穿。”
“我怕穿鞋走路有声音嘛,早知道不穿鞋也会被你发现,我就穿鞋子了。”
沐宸在我旁边坐下,把把我的脉说:“头又不疼了?”
我狠狠地点了点头,拿起他的茶抿了一口说:“好香,这是用晨露水泡的赤茶尖。”然后我又灌了一大口,盯着茶杯说,“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
沐宸坐在椅子上闭着眼静静地说:“我知道。”
我又说:“内容大部分都听懂了。”
沐宸只轻声地“嗯”了一下。
我举着茶杯转脸看着他说:“没有什么想告诉我吗?或者想问我什么?或者说说什么?”
沐宸浅笑一下睁开眼睛看我说:“有,赤茶尖喝太多会不想睡觉。”
我闷闷地放下杯子,抱怨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是关于我头疼之类,还有现在该怎么办之类的。”
“现在该怎么办?”沐宸又微闭眼睛,抓着我的一只手覆盖住他的眼睛,声音越来越弱地说:“待在我身边就可以了。”说完就侧躺在卧椅上睡起觉来。均匀的呼吸配合着他手上的脉搏,通过我覆在他眼睛上的手连接着我的心跳。喝了赤茶尖果真完全不想睡觉的我,就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完美的下颚线,心里充实得好像装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第二天醒来我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沐宸已经不在。倒是小羞臊红着一张脸立在卧椅旁静候着我。我看见她也有些惊讶:“小羞怎么在这儿?”
小羞笑着说:“等小姐起来时好伺候小姐啊!”
我四处看看问:“沐宸呢?”
小羞红着脸说:“少主子刚走一会儿,吩咐说小姐睡的迟,就没有唤醒你。”
我点点头,从床上翻坐起来说:“那我们收拾一下,回寒碜小屋吧!”
小羞一脸喜色地说道:“少主子已经吩咐过了,以后小姐的起居就安置在少主子的怡临苑里。”
到了藏灵阁总部之后我才发现沐宸他们真的很忙。用比较现代化的介绍就是,藏灵阁就像现在江湖上最大的全能保镖公司,不但承接各种各样民间请求的送镖、保护、侦查和刺探工作,江湖上的各种恩怨还总是委任藏灵阁出面调解,官府跟藏灵阁的关系也很密切,总是请藏灵阁帮忙破案或者解决城内江湖暴徒的聚众斗殴等等。同时藏灵阁还涉及商贸、医疗、教育各个领域,所以不忙才怪。
藏灵阁的分部到处都是,但是被训练得很有从属意识的分部总是不忘事事请报总部。虽然大部分实际操作不需要总部执行,但沐宸光是看各个分部的告急并且布置任务每天都得花掉几乎三分之二的时间。因为我在藏灵阁很安全,所以贴身护卫苏志都被拉去干活了,三天两头看不见他,好不容易回藏灵阁不是看见他在跟谢文珊吵架就是跟我猛倒苦水说苏允怎么把他当牲口使唤。
对我很有戒心的谢文睿是藏灵阁谋士谏的总管,意思就是出谋划策谋士们的一把手。难怪一副书生模样。他对我的成见不是一般的严重,不但固执地叫我白芷岚小姐,还对我总出现在沐宸身边充满非议。关系缓解得益于那座百书馆。有一次我迷路走到一片桃花林,在桃花林中间建着一座百书馆。进了百书馆一看,三层楼阁都摆满了书籍,书有纸张装订的、绢布缝制的、竹简绑刻的,史料、策论、武林记事、市井杂谈应有尽有。本来就喜欢看书的我如鱼得水,几乎每天都会在这里耗上一段时间,于是总时不时地在这里遇见谢文睿。开始他几乎对我视而不见,我俩分坐两边各看各的书。但是我有个不懂就问的习惯,遇见不明白的总跑去问他。他开始对我爱理不理,后来估计是被我问习惯了,话就多起来。他懂得很多,我从他那里受益颇丰,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风土人情,连帝王八卦风流野史他都略知一二。
那段时间我每每在文睿那里受了熏陶就到沐宸面前去显摆。沐宸边处理公务边含笑地听我胡侃,等我说完,他总是能准确地说出我今天看的是什么书,看到了第几页。我惊讶不已,我惊奇地把沐宸的这种神奇告诉文睿,他开始只是凝眉说:“少主的聪慧确实比常人出众许多。”但是后来他跟我一样燃起了斗志,每天专门找各种奇奇怪怪的怪谈奇志研究钻研,然后就是为了难倒沐宸。不过只要是我们从书上看到的可以考证的东西,沐宸就算需要思考最后还是能准确地说出原文来。
有一天实在想难住他,我放声就说:“从前有一个人不长头发,脑袋中间居然长一条鱼脊,全身皮肤自然通红,眼睛鼓起来若鱼泡那么大,但是身材魁梧,武功高强,降妖除魔的本领最是高超。”
沐宸听完后,停下手中的笔,静静思索了很长一段时间,笑着摇头说:“果真新奇,确实从未听说有这般高人,不知他的名号是?”
我得意又大方地告诉沐宸说:“此大侠名号奥特曼!”
文睿闻言想了半天,偷偷问我:“乐熙,此人出自哪本怪谈?”
我偷偷告诉他:“可能是我以前看过的一本书,《奥特曼大战绿怪人》。”我得意地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似地抓住文睿的手说:“啊!文睿!你已经不叫我白芷岚小姐了!你叫我乐熙你叫我乐熙耶!”
文睿冷冷地甩开我的手,说:“以前又不是没叫过。”说完转身走了。
沐宸空闲的时候,我总拉着他去悬天庭跟颜怪老头玩。我和怪老头达成空前的一致,对好像什么都难不倒的沐宸来说,似乎觉得十分无趣。于是凑到一起想各种怪招跟他玩,比如猜字谜往脑袋上敲鸡蛋,鸡蛋有生有熟,字谜猜错就得选一个鸡蛋往脑袋上敲,如果不幸选到生鸡蛋往脑袋上敲立刻就会被蛋清溅一脸,就算选到熟鸡蛋敲到脑袋上也会很疼。但往往是我跟怪老头都敲成了鸡蛋大花脸,沐宸却还是干干净净的。再比如我们也会把煮熟的地瓜埋在一堆石头里,然后摇色子决定每个人能动几下筷子,摇到几点就动几下,如果几招之内找到地瓜就算赢,几招之内什么也没找到就要吃一盘辣椒。沐宸哪怕摇到一点也有本事马上夹到地瓜,可是运气超烂的我也一直摇一点,连吃数盘辣椒,肚子疼了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