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狐疑他还会不会回来时,蓝子轩重新进了作坊。去掉了华服,穿着最普通的学徒灰袍,头发规矩地在脑后扎成头包。只是灰袍衣领略低,暴露出他白皙的胸膛。他抬抬袖子看着我疑惑地问道:“可以了?”
对他真的把衣服换掉很意外的我慢慢走上前去帮他把衣领扣紧,犯花痴地玩笑道:“可是可以……但你这张脸还真是穿什么衣服都挡不住啊!”
蓝子轩轻哼一声:“就知道你还会找事。”说完极其自然地抹了一把灶台上的炭灰擦在脸颊上,他动作快得我都来不及阻止。我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感动,嘴上却说不出来,只是愣愣地问:“你……怎么不易容,脸弄得这么脏怪可惜的……”
蓝子轩没好气地说:“用得着易容吗?总动用内功易容伤身子。难道现在还不行?”
我看他这么凶,笑得春光灿烂地抹一把炭灰又给他脸上补一笔才说:“你说行就行吧。”
既然蓝子轩自愿屈居到烧饼作坊来任我差遣,我也就自然毫不心慈手软地随意差遣。蓝子轩肢体上还是任劳任怨,一会儿被我安排着去搬面粉袋,一会儿被我叫唤去烧炉子。不过他脸部表情很不好看,一天下来愣是一声没吭。待到黄昏各自收工时,众人回家的回家休息的休息,却没见着蓝子轩。
我在作坊小院里找了几圈都没有他的影子。烧饼作坊是几间小平房连在一起的,有一个很宽敞平坦的屋顶。为了利用这个屋顶,作坊生火需要的柴和稻草都堆在屋顶上,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破锅工具什么的。我顺着竹梯找寻到屋顶,看见蓝子轩已经累得躺在稻草堆上睡着了。
我小心翼翼地也爬上巨大的稻草堆,坐到旁边悄悄地看他。果真是没干过粗活的精贵身子,累得他睡着了还紧皱眉头。我不忍心吵醒他,又怕他一直这样睡在外面会着凉,就踮手踮脚地爬下草堆下楼去给他拿了一条厚实的毛毯来盖上。刚披到他身上,蓝子轩一把抓住我的手迷迷糊糊地说:“几时了?”
“还早,刚刚收工才到饭点。你饿不饿?”见他醒了我又索性爬上草堆坐在一边,帮他把脸上被汗浸湿掉得差不多的炭灰擦干净。
蓝子轩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摇摇头说:“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好!”我答得自然,顺势倒在不算柔软的草堆上张开双臂躺下。抬头发现黄昏的晚霞印染出一片金红的天空,云朵像纹饰一样点缀着,一行南去的大雁整齐地划过苍穹,太阳好似配角正在慢慢地往西边退场。被多姿的天空征服的我由衷感叹:“真漂亮!看到天空会想到什么?”
蓝子轩仰坐着,也随我静静地看着天,低沉地说:“自由。”
我还以为他会说些天下,或者疆土,或者社稷之类更符合他身份的回答,结果答案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告诉过你鹰是要自由放养的吧,可其实皇族里是没有自由的鹰的。我的父皇之所以会娶母后是因为政治联姻的需要,后来能晋升到彼此恩爱是一种庆幸。蓝子晤的正妃是鼎力支持他争夺太子之位的丞相之女,我的数个皇弟封妃全是父皇为权衡各方势力做出的安排。做为太子从小就有为责任付出全部精力的觉悟,无论是杀戮还是谋权,即使排斥也一直在承担,人生就像一条枯燥的直线一样在延展。”
说着蓝子轩转过头来浅笑着望着我问道:“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忧心忡忡坐起来的我呆呆地摇了摇头。
蓝子轩把毯子披到我身上,笑着摸摸我的头说:“因为你是我生命里的意外。”
回过神来的我顿时心里伤感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道:“你都快把我弄哭了。”
蓝子轩爽朗地笑了几声调侃道:“是吗?难道我的告白这么感人?”
我抬手就轻推他一下也笑道:“你少在这讨厌!”
蓝子轩顺势塞了一件东西到我手里,我张开手掌来看。通透洁白的皎玉,雕刻的菊花簇拥绽放在玉上栩栩如生。我记得这块玉,这块在聚宝斋蓝子轩差点帮我买下的白玉。我托着它,感觉手沉甸甸的,心也沉甸甸的,“你……后来还是买下了吗?”
蓝子轩没接我的废话,自顾自地说:“我知道母后找过你。看你一声不吭拍屁股走人,我母后找你说了什么我也就猜到了七八分。我来这儿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从来就只准备娶一位正妃,娶真心喜欢的人做正妃,用一辈子好好地爱着她。这是我一定会按照自己意愿做的事。”
还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当口,蓝子轩拿起玉佩很自然地系在我的腰间,说:“你现在什么都不用说。我给你充足的时间,你若是同意,四天之后就佩戴着玉佩到霸林布其城墙的第一个高塔上等我。如果不同意你就四天后到太子府把玉佩还我。”说完蓝子轩定定地看着我又补充一句道,“不过说起来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守约,答应会在蓝缤国待一年还约定一个月后马球比赛,结果还是不负责任地说跑就跑了。”
我掩饰地嘟囔着:“我哪有不守约?我这不是赚路费回去吗?谁说我要跑了?”
蓝子轩故意反问道:“是吗?”
我话锋一转攻击他道:“你才是!说要来这里做帮工,怎么就骗我四天后回霸林布其?那你准备在这里留几日?果真是来玩苦肉计的,还不能坚持玩下去……”
蓝子轩明显又被我激怒地凶道:“今天我干的活还少吗?我可是为了你撇下盟会偷偷跑来的,稍微有良心的人会说出这种话吗?”
每次他一凶就蔫的我小声说:“你撇下盟会不开没关系吗?”
蓝子轩瞪我一眼继续凶:“你说呢?”
我把身上的毯子拾掇好,站起来故作轻松地说:“好饿!吃饭去了!”
姚武的到来说明蓝子轩这样不负责任的撇下盟会是很有关系的。
蓝子轩来后的第二天清早,我刚领着他从外面把做烧饼馅的食材买回来,就看见姚武毕恭毕敬地候在作坊门前。我抱着从蓝子轩手里接过来的各种食材,冲姚武牵着的马努努嘴说:“快回去吧!”
蓝子轩看看我手里的东西又看看姚武说:“你自己能抱进去吗?”
“当然。”我把手里的东西紧了紧,催促他快点走。
蓝子轩便接过姚武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在‘霸林布其’等你。”
蓝子轩倔得非看我点了头才扭转马头奔驰而去。
他刚走,我手里的东西就噼里啪啦往下掉……果真还是重得吃力啊!
工期满七天之后,我向烧饼师傅请辞。烧饼师傅给了我一周的工钱——一两银子。钱虽然是少一点,但是还慷慨地给了我十个烧饼。这样走到“霸林布其”是不成问题了。
蓝子轩压根没张罗要给我路费,我估计他是怕给我太多银两我指不定会往哪个方向奔。简直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走之后三天,我就老老实实踏上了回霸林布其的征程。一路向着霸林布其城墙的第一个高塔迈进,一路心莫名其妙地狂跳。
这是我鼓起勇气给自己下的决定,给自己一个治疗的机会也许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难吧。我一路设想着在高塔上见到蓝子轩之后的台词,该说什么呢?谈一谈天气?说一说民情?要不干脆直白地说:“你好。”
……
在干粮充足的情况下,我只走了半天就回到了“霸林布其”。
蓝子轩说是要我第四天在“霸林布其”城墙的第一个高塔上等他,但是具体时辰又不安排。这一等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霸林布其的城墙除了各处城门有卫兵把守之外,其余的地方百姓都可以随意攀爬。这高塔初建时应该也确是为防御所用。只是这么多年的和平日子过来,就算打仗也只是在边疆,很少能危及到都城。高塔防御的功能也就退化下来,渐渐衍变成登高观景的来处。
我踏着阶梯一步一步地登上高塔。随着视野抬高,辽阔的西域土地像陈列品一样铺展开来。各式各样的房楼簇拥着的城市,官道延展穿越过的草原和黄土,远处点缀着绿洲的沙漠,扰乱了平坦地平线的巍峨高山……蓝缤跟水乡的紫兴不同,完全是另一种粗狂的美。
我定神专注地看着城外的风景。忽地听见几声异动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回头看见一只洁白的鸽子正飞落到我身后,它好似并不怕人,安稳自若地站在那里,用嘴梳理着自己刚刚收起的翅膀。我好奇地蹲下看它,它见我凑过来也扬起脑袋看我。看了一会儿见我没有动作便不屑地转过脑袋继续梳理自己的羽毛。看它这般可爱模样,我忍不住伸手摸了它几下,它开始躲了躲,后来就随我摸了。
这么不怕人,一定是经人驯养的信鸽。我仔细看了看它的小爪,果真绑了一根小红绳。我大手一夹就把它捧起来,自言自语道:“你的主人在哪里呢?”站起来扭头四周看了看,城墙上似乎并没有人影。我踱步到内城墙往城内看,下面似乎也没有谁在着急找东西的样子。只是城墙边停了一辆白篷马车,车夫牵着马站在一侧休息。我还在城下继续找寻的时候,只听身后传来:“鸽子是我的。”
我脑子刹那间一片空白,知觉好像瞬间被抽离开身体一般。僵直地背对着这个声音站着,手里圈抱着那只洁白的信鸽却没有力气转身。怎么会?为什么这个声音划过三年多的时空再灌进我的耳朵时却还是这么熟悉?那轻灵如溪泉穿流的嗓音只需一句就彻底扎进我心里最不愿触及的伤疤里,为什么偏偏在我终于决定要放弃回忆重新开始的时候这个声音又出现在这里?
我木讷地一直面朝城墙站着,身后的人似乎不准备再说话,也只是站着。但被我圈抱着的鸽子极不耐烦地扑腾了几下翅膀,我惊醒过来赶紧摸了几下它的脊梁。这才眼睛垂低,极慢地转过身来,伸出手把鸽子递过去。接过鸽子的那双手白皙修长,果真是他……我忍不住自己内心的悸动,还是抬起头来看他。
他的脸颊更显清瘦了,皮肤越发雪白,嘴唇色泽略有些泛粉,身材挺秀高颀,站在那里,说不出的飘逸出尘,仿若天人一般。他静静地抚顺着鸽子的羽毛,这才抬起眼睛看我。我知道自己看他的眼神,肯定不可能像他看我这般冷静,甚至是冷淡。
沐宸只是扫了一眼我的脸就视线下移到我腰间的玉佩处,停留了稍许,我注意到他的眼神,也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玉佩,不知怎地突然窘迫得不行,抬手就把玉佩从腰间扯了下来,但扯下玉佩再抬头的我发现沐宸早已转身走下了高塔。
他一走,像个傻子一样的我木然地看着开始停在城墙边的白篷马车渐远。
好一段时间元神才回来的我对自己彻底无话可说,瘫坐在地下自暴自弃地说:“我怎么会这么没用?我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没用!”看着手上被扯下来的玉佩,心疼得不得了,只是连自己也分不清在心疼什么,是心疼自己居然说扯就扯下来,还是心疼玉佩被他看见?
想到他我忽地又紧张起来,为什么沐宸要到蓝缤国来?当年在皇宫我不知自己为什么活了下来,难道沐宸突然出现跟我还没死有关吗?活下来这件事一直让我觉得很蹊跷,如果连命蛊的母体消逝子蛊也无法存活,那太后到底死没死?
我揪着几个问题翻来覆去地想,却什么也没有想明白。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城墙上坐了多久,一直坐到蓝子轩蹲在我身边压抑着惊喜又疑问地问我:“你倒是会给人出难题。在高塔上等我,玉佩却没有带着,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听着蓝子轩的话,凄惨地看着他,所有的情绪一股脑儿爆发出来,眼泪就开始顺着脸颊不停地流。不知所措的蓝子轩见我这般,忙用手背给我擦眼泪,声音比平时温柔不知道多少地问:“怎么了?”
我哭得急,换气都换不过来抽抽噎噎地说:“对不起……我真的忘不掉他……怎么办?”
蓝子轩帮我擦眼泪的手停在我脸颊处顿了顿,但很快又轻松地笑着说:“傻子,看来你还真是遇见难题了,只剩下哭这一个办法了。”
我低着头继续抽泣着,这么哭哭好像真的能排遣掉心里的忧伤:“我今天……在蓝缤国见着他了。”
蓝子轩并不接话。不知何时也到高塔的姚武报告道:“殿下,皇宫晚宴时间将到。”
蓝子轩看稍微控制住了一些情绪的我,平静地问:“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到蓝缤国来吗?”见我不解地眼巴巴望着他,蓝子轩叹一口气把我牵起来就往高塔下走。上马前回过身硬要重新将玉佩挂回到我腰上,才抱着我坐到马背上,一路向皇宫奔去。
站在华丽的皇宫前,我迟疑着还是不进去的好。虽然已经不哭了,但是我刚哭过的这副模样还是不跟去丢蓝子轩的脸比较好。蓝子轩用手抹去残留在我脸上的泪痕,不由分说牵着我就往皇宫里走。
不知道今日皇宫是为什么举办的晚宴,但是想必元嫣王妃一定会在宴会上的。如果她再看见我和蓝子轩同时出现会不会又招我去详谈?蓝子轩开始问我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他会到蓝缤国来又跟宴会有什么关系?
我被蓝子轩牵着直接进了晚宴的大厅。与上次相比今日的大厅被装饰得喜庆嫣红,好像有什么喜事一般,我进屋以后抬头看着房梁上华丽鲜艳的装饰,扫到宴席上才发现今日参宴的人数并没有上一次的多。席位跟上一次的也不同,是按汉式分主次上座的席位安排的,而且桌子软椅都安置得很规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