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错把妻子当帽子
3297800000018

第18章 时光不停倒流(2)

这段话精准地表达了我的两个患者的状况:欧麦太太可以听到我说话,看到我,但听得不清楚,因为她脑中正播放的不是震耳欲聋的《复活节进行曲》,就是宁静深沉的《晚安,甜蜜的耶稣》(歌声让她置身于以前常去的三十一大街教堂,那里通常在九日祈祷之后唱这首歌)。欧康太太也可以看到我,听到我说话,但是她的记忆性癫痫更严重,爱尔兰的童年再次展现:“我知道你在那里,萨克斯医生。我知道我是养老院里中风的老妇人,但我感觉又回到了爱尔兰的童年,我感觉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我看到她了,她正在唱歌。”如彭菲尔德所证实的那样,这种癫痫性幻觉或梦境从来不是神游物外,它们通常都与记忆有关,并且都是细节清楚、感情真切的记忆,还伴有记忆最初发生时所伴随的情感。每次刺激大脑皮层时,一些特别而且相同的细节就会出现,它们胜过任何正常情况下回忆起来的事情。这一点让彭菲尔德认为,大脑对生活的每一次经历都做了最完整的记录。人类意识里所有的细节也都保存在脑子里。正因为这样,不管是正常需要和生活情境,还是因为癫痫或电流,都能将这些记忆唤醒或激活。由于这种记忆景象成千上万又荒谬异常,因此,彭菲尔德认为这些重现的记忆基本上既无意义又无规律:

手术的时候,刺激出来的反应非常清楚,它经常是患者过去生活中曾经出现过的意识流里面的任意一个小片段……那时候他可能正在听音乐,对着舞厅的大门发呆,在想象喜剧片里强盗的行为,刚从逼真的梦境中醒来,跟朋友谈笑风生,正在担心小儿子的安全,也可能是在等红绿灯,正躺在产房里面,正在被绑匪恐吓,或者看着人们走进房间,衣服上还沾着雪花……也可能是站在某个城市的角落里……很小的时候,某天晚上去看马戏团的四轮车表演……听到(看着)妈妈和离去的客人絮叨……听到父母合唱圣诞歌。

脑中的金曲排行榜

我真想完全引用彭菲尔德这段精彩的描述。他的文字所描述过的状况和我那位爱尔兰女患者一样,都把“个人生理学”的奇妙感觉表现出来了。让彭菲尔德印象最深刻的是频频发作的音乐癫痫症,他提供了许多奇幻有趣的例子,通过观察研究五百多个颞叶癫痫病人,他发现其中百分之三的人有此症状:

我们很惊讶,患者受电流刺激而听到音乐的次数竟然这么多。在十一个案例中,总共找到十七处刺激点。有时候听到管弦乐,有时候是歌唱或钢琴曲,有时候是大合唱。患者表示,还有几次听到的是收音机的主题音乐……产生音乐的部位位于上颞叶脑回,包括侧面和上表面,而这个区域离所谓的音乐癫痫症的发病部位很近。

不管是由于本身的痉挛,还是由于电流刺激脑皮层引起的癫痫,都会发生和欧麦太太一样的情况:每个案例中的音乐都是反反复复地播放。这些音乐不仅经常出现在收音机里,也常出现在癫痫发作时产生的幻觉中,甚至可以说,它们是“脑皮层十大金曲”。

一定会有人想,什么原因让特定的患者在癫痫发作的时候重复听到特定的歌曲(或遇到某种特定的场景)?彭菲尔德也想过这个问题,他觉得这种现象既没有原因,也没有特定的意义:

即使明知这种可能性,也还是很难想象,电流刺激或癫痫发作时唤起的琐事和歌声,会对患者有任何情感上的意义。

他总结说,歌曲选择是“相当随机的,除非有证据表明,这是受到了大脑皮质的制约”。彭菲尔德说得没错,但这样的说法和态度只能说是生理学上的,会不会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他真的“确切知道”,足够了解歌曲的情感意义,也就是托马斯·曼所说的“音乐背后的世界”吗?一些肤浅的问题,例如“这首歌对你有特殊意义吗?”这样问能够使研究深入吗?我们清楚地知道,通过对“自由联想”的研究,一些看起来不足为道或突发奇想的念头,也许会触及意想不到的深度,产生心灵的共鸣,而且只有通过深度分析才会显现。彭菲尔德显然并没有做这样的深度分析,其他的生理心理学也未必如此深入。我们不清楚这种深度分析是否有必要,不过,如果有这样一个好机会,总该作个尝试。

我又回去找欧麦太太,试着诱发她对那些“歌曲”的联想和感情。或许这是不必要的,但我觉得值得一试。随后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虽然不知道这三首歌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或意义,但现在她想起来,而且经人证实,早在中风病发作前她就经常无意识地哼这几首歌。这一点显示,这些歌曲早已经过无意识的“筛选”,而这样的选择后来被一个高级器质性病变取代了。

如今这些歌还是她的最爱吗?现在它们对她还有意义吗?她脱离了音乐幻觉了吗?拜访欧麦太太之后的一个月,《纽约时报》刊载了一篇文章《肖斯塔科维奇有秘密吗?》。该文指出,一位中国的神经学专家王博士说,肖斯塔科维奇的“秘密”是一块金属碎片。肖斯塔科维奇的左颞叶部的脑室里面有一片游移的子弹碎片,而他也显然不愿意拿掉这个碎片:

他说,由于碎片的存在,他的头歪向一边就能听到音乐。他的脑中充满了曲子,而且每次都不一样,他作曲时就把这些旋律当素材。

X光的检查也说明,当肖斯塔科维奇的头偏向一边时,碎片就会跟着移动,压迫他的音乐颞叶。他的头一歪,乐曲就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就有材料可用。《脑与音乐》的主编汉森博士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一直不敢说没这回事。”

渴望患病的人

看了这篇文章之后,我把它拿给欧麦太太看,她的反应既强烈而又坚定。“我不是肖斯塔科维奇,”她说,“我不能使用我的歌。况且老是那个调子,我已经累了。音乐幻觉也许是上天对肖斯塔科维奇的恩赐;但对我而言,不过是件烦心事罢了。他不想被治好,我可是想得要命。”

欧麦太太服用了我的抗癫痫药,她的音乐癫痫立刻停止了。最近我又见到她,问她是否想念那些音乐。“才不会呢,”她说,“没有它们,我的日子好过多了。”但是,如我们所见,欧康太太的情况就不是这样了。她的幻觉症更复杂、更神秘,是一种更接近内心深处的幻觉。对于这样的结果,心理层面的作用更加明显。

无论就生理还是个人的性格与影响来看,欧康太太的癫痫症的确从一开始就不一样。起初的七十二小时,病情几乎持续发作,她一直处于癫痫状态,同时伴有颞叶中风,病情可谓来势汹汹。其次,这也与一些生理上的基本情况有关(主要是突然大面积的中风,对于脑部深处的感情中枢系统产生干扰,同时严重影响到颞叶)。由于癫痫能够让她产生浓烈的乡愁,让她再次回到儿时的家乡,再次回到母亲的怀抱,她对癫痫有种强烈的依赖感。

这种癫痫既有疾病原因,也有个人原因。病因出自脑部一个特别的部分,但也同时与某种心理状态的需要相符。1956年威廉斯曾经描述过这样的案例:

这个典型性病人(病例编号2770)主要患有癫痫,当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群陌生人中,病症发作时,就会产生视觉记忆,看到家中的父母,产生“回家真好”的感觉。他认为这是非常美好的记忆。他还会起鸡皮疙瘩,时冷时热,不是突然倒下,就是不停抖动。

对这个骇人的故事,威廉斯没有做很好的分析,也没有理清症状之间的关系。患者的感情被当做纯粹的生理反应和不正常的、难以抑制的感觉,而“想回家”与“感到寂寞”之间的关系也同???被忽略。当然,他也许是对的,也许这些完全是生理反应。但我忍不住想,如果有人一定会患上这种病,那么只能说病例编号为2770的这个人,刚好在恰当的时机患上了恰当的病。

在欧康太太身上,那种乡愁更漫长、更深沉。因为她父亲在她出生之前就过世了,她母亲在她五岁时也过世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被送到美国,与一个不通人情的老处女姑妈住在一起。欧康太太对她五岁以前的生活完全没有记忆,她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对爱尔兰和那个家也没留下印象,她为此深感痛苦,因为她生命初期最宝贵的那几年全都消失了,完全忘记了。她常常试着去找回失去的记忆和忘掉的童年,但从没成功过。如今,在梦中,在长期的梦境里,她成功了,她终于拾起已经遗忘的重要日子和失落的童年。那绝不只是难以抑制的快感,而是一种深深撼动心弦的喜悦。如她所说,那就像打开了一扇她一生中紧紧关闭的门。

沙拉曼的精彩著作《无意识的记忆》中说,保存或找回“童年神圣宝贵的记忆”很有必要。她还说,如果没有这些记忆,生活将是枯萎无根的。她描述了重拾童年记忆带来的深沉快乐和真实感觉,而且用了许多精彩的自传式描述,特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普鲁斯特的话,我们都“被过去放逐了”,她写道,“也因此,我们需要重拾过去”。

对九十高龄、油尽灯枯的欧康太太来说,重拾这段神圣而宝贵的童年往事、这段神奇不可思议的回忆,等于是打开了那扇紧闭的门。不可思议的是这段失去的记忆,却是由大脑病变引发的。欧麦太太的癫痫让她疲惫烦躁,而欧康太太的病情让她的精神为之一振。它们让她心里踏实,也重新找到几十年来被割断的感觉,她总算拥有了真正的童年与温暖的家,终于回到母亲温暖慈爱的怀抱中。与欧麦太太积极治疗形成鲜明的对比,欧康太太则拒绝服用抗癫痫药物。“我需要这些记忆,”她说,“我需要现在发生的事情……何况这些就要结束了呢。”

癫痫“时光机”

在癫痫发作时,陀斯妥耶夫斯基也会有“心理上的癫痫”或“复杂的精神状况”。他曾经这样说:

你们(所有健康的人)无法想象我们在癫痫发作前一秒钟的快乐感觉……我不知道这一次美妙的经历会持续几秒钟或几小时、几个月,但相信我,我绝不会拿我的疾病来交换生命中任何其他的快乐。

欧康太太应该理解这段话,她也知道发病时有多快乐。但这样的病对她来说,却是精神正常和身体健康的临界点。这病就像一把钥匙或一扇门,带她通往正常与健康。

当她病情好转,渐渐从中风中恢复时,她非常想念那段时光,觉得害怕。“门正在关闭,”她说,“我又要失去这一切了。”4月中旬,她真的失去了突然出现的儿时景象、音乐与感觉,失去了突然出现的把她带回童年的癫痫“时光机”。这无疑是真实的记忆重现。因为,就像彭菲尔德确定的那样,这类癫痫症会捕捉并再现一段事实、一段经历过的真事,绝非幻象--那是一个人的生命和以往经验中确实存在过的某个片段。

只不过彭菲尔德总是用“意识”来说明,生理的痉挛仿佛抓住了意识流或意识现实里的内容,且不时地重现。欧康太太的症状中特别重要、特别感人的是,癫痫引起的记忆重现,却无意地捕捉到某些意识里的事情(幼年的经验)。这些事情不是已然淡去,就是受到意识的压抑,通过癫痫发作恢复过来,成为完整的记忆与经验。因为这个理由,我们可以推断,虽然那扇门在生理上关闭了,但是经验本身并没有被遗忘,反而在脑海中留下更深刻长久的印象,记忆重现从而成为重要的治疗经历。“我很高兴我生病了,”事后她说,“这是我一生中最健康、最幸福的一段经历。我的童年不再有大片的空白。现在,虽然细节记不起来,但我知道它一直在那里。我过去从来没有这样完整过。”

她的话没有虚言,勇敢而真切。欧康太太的癫痫真的带给她一种转变,给没有中心的生命找到一个中心,还把失落已久的童年还给她。而她也因此获得从未有过的平静,这种感觉会陪她度过余生:只有那些真正拥有或重新记起过去的人,才能在精神上获得终极的平静与安宁。

“病人从来不会只因为记忆重现而就诊的……”杰克逊医生如是说。事实恰恰相反,一如弗洛伊德所说的那样:“神经衰弱症就是记忆重现。”很明显,两个人用一个名词却各有所指。因为心理分析的目的,可以说是用真实的记忆或回想替代错误或虚幻的记忆重现;无论琐碎还是深刻,心理的癫痫引发的正是这类真实的记忆。我们知道弗洛伊德相当钦佩杰克逊,但我们不知道,活到1911年的杰克逊是否听说过弗洛伊德这个人。

欧康太太这样的病例之所以美,是由于它兼具“杰克逊式”和“弗洛伊德式”两种特点。她患上了杰克逊式的记忆重现,但这种病症反过来对她进行医治,给她安慰,从而又成了弗洛伊德式的回忆。这种病例既珍贵又让人兴奋,因为它就像身体与人性之间的一座桥。如果我们重视的话,它也许会开创神经学的未来,那将是与人的生活经历相关的神经学。我想,这样的说法应该不会让杰克逊医生感到惊讶或愤怒。实际上,可以肯定的是,1880年当他写到“做梦的状态”与“记忆重现”的时候,就曾这么设想过。

彭菲尔德与佩罗将他们的研究报告命名为《视觉与听觉经验的脑部记录》,现在我们或许可以思考一下,这样的内在“记录”会采取什么样的形式。这些完全“个性化”的癫痫症状出现时,会有一段完整的经历再现。那么我们要问,这一经历又是如何重新展现的呢?是像电影或录像带那样,通过脑中的“放映机”播放的吗?或者只是类似的、理论上比较原始的剧本或草稿之类的东西?我们生命的所有组成部分最终的、本来的面目是什么呢?它是否不仅仅提供记忆、重现记忆,还关乎我们所有的想象呢(从最简单的感觉到活动的影像,再到最复杂的想象世界和场景)?我们一生的经历、记忆、想象都绝对是隶属于个人的、美轮美奂的、独一无二的。

我们的病人经历的记忆重现,引发了对于记忆本质这一基本问题的讨论,在其他的失忆症或健忘症(见本书和)的故事中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同样,失认症的病人也提出了感知这一问题,例如皮博士奇特的视觉失认症(见),以及欧麦太太和艾米丽对于声调与音乐的失认症(见)。运动机能障碍、某些智力低下或额叶运动不能的患者提出了相关的行为本质方面的问题。这些患者的运动机能障碍可能严重到让他们无法走路,失去动作的节奏性,找不到走路的步调。在《觉醒》中,我们看到帕金森症患者也会表现出这样的症状。

欧康太太与欧麦太太受到“记忆重现症”的困扰,旋律与景象不断涌上心头,这是过度记忆与过度感知的表现。相反地,我们那些失去记忆与失认症的病人则失去了(或逐渐失去)内在的景象或旋律。两种人都见证了生命本身存在的基本“旋律”与“景象”,以及“普鲁斯特式”的记忆与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