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错把妻子当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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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心智简单者的世界(1)

一个人可能智商很“低”,例如,没办法把钥匙捅入门孔,更不会了解牛顿的运动定律。

那个称之为“概念”的世界,更完全非他所能理解,但他都完全能够以具象、以象征去理解这个世界。这就是人的另外一面,完全极端的另一面--天生的单纯。

导 言

几年前我开始从事智障者的医疗工作。我想这份工作一定很无趣,就给卢瑞亚写信谈谈我的顾虑。出乎我的意料,他的回信里全是正面的回答。他说没有别的病人比智障者更容易亲近;他在缺陷学中心的那段时光是整个行医生涯中最令人感动、最有趣的日子。在第一本临床传记的序言中,他也表达了同样的感情:“如果作者有权表达自己对工作的真情实感,我必须要说,这本书中发表的文章永远让我感到温暖。”

卢瑞亚说的“温暖的感觉”是什么意思呢?很清楚,这是在表达某种个人情感。无论病人有何种心智上的缺陷,如果他们没有任何“反应”,本身不具有真实的感觉、情感和个人潜质的话,卢瑞亚就不会有这样的感受。事实不止如此,卢瑞亚还表达了他对科学的兴趣、对某些事情的特殊兴趣。那会是什么呢?也许是“缺陷”或“缺陷学”之外的一些东西吧。当然了,这些有缺陷的人身上让人感兴趣的地方实在有限。那么让人特别感兴趣的地方是什么呢?

这应该与患者的心智水平有关系。因着这样的特质,智障者虽然在某些方面有“心智上的缺陷”,但是他们在其他方面的心智表现可能非常好,甚至相当优秀。通过研究特定类别的心智简单者,我们发现他们具有智力以外的心智能力(比如我们也可以从小孩与“野蛮人”身上看到心智能力。但是,就像格尔茨一直强调的那样,我们不能把他们等同视之:野蛮人既不是心智不足者,也不是小孩子;小孩子并没接触过野蛮文化;而心智不足者既不是小孩子,也不是野蛮人)。不过他们有些重要关联:无论是儿童心理学家皮亚杰有关儿童心智的研究成果,还是列维谈到的“野蛮人的心智”,都以不同的形式告诉我们,智能不足者的心智与生活有待进一步研究。

等待我们研究的领域既让人高兴,又有益于知识发展,还充满卢瑞亚所说的“浪漫科学”的冲动。

智力简单者的心智特质是什么?为何他们如此无知无邪、坦荡完整而富有自尊呢?我们必须把这种特殊的品质称作心智简单者的“世界”(就像我们讨论小孩子或野蛮人的“世界”一样)。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应该是“具象”。他们的世界是生动、强烈、细腻的,但同时又因为具体而变得简单:一个既不复杂模糊,又不能自成一体的抽象世界。

由于事物的本来秩序被颠覆和倒置,神经学家通常认为具象不是件好事情,它不足为道,没有条理,代表着一种退步。所以对戈尔德施泰因而言,人的荣耀和心智全在于抽象思考与分类的能力。他认为不管是什么样的状况,脑部受损都会让人失去高层次的能力,会把这类人从正常变成低等,从而只能进行具象思考。以戈尔德施泰因的话来说,如果一个人失去“抽象分类的态度”,或者用杰克逊的话来形容,无法做“假设性的思考”,他低人一等,不值一提。

我觉得这样的看法不妥,因为具象的能力也很基本,正是这个能力使事实变得活灵活现、别具深意。没有具象的能力,这些就都不存在。就比如那位“火星人”皮博士,把太太当成了帽子,失去处理具体图像的能力,跌入了抽象的深渊(刚好和戈尔德施泰因的说法相反)。

更加明显的事实是,受伤的脑部依然保有具象的能力并不代表退化,而代表着自保,它使得伤者仍然保有基本的人格、自我与个性,让他仍然能够成为一个人,安稳地活在世上。

这和我们在泽特斯基(卢瑞亚所著《破碎的人》一书中的主人公)身上见到的一样。尽管他没有抽象和假设的能力,但还是具有人的丰富想象力。所以他仍然是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此,卢瑞亚虽然看上去支持杰克逊与戈尔德施泰因的论点,但同时将他们的观点做了一个重大的反转。他笔下的泽特斯基根本不是杰克逊或戈尔德施泰因所说的废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完整的人。他既有感情,又有想象,甚至比常人更胜一筹。他的世界不像书名写的那样全是碎片,虽然缺少整合抽象的事物,但却异常丰富、深刻而具体。

我相信心智简单的人都是这样,甚至可能更好,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简单,从来不会被抽象所困,从来都是直接体验,而且既实在又强烈,不存在任何障碍。

我们会发现自己进入了既有趣又矛盾的境地,所有的事物都围绕在具象的双重意义上。特别是医疗人员、教师和科学家,都被邀请(事实上是被迫)踏上了探索具象的路。这就是卢瑞亚所说的“浪漫的科学”。包括卢瑞亚伟大的“行医自传”或小说,也可以看做是对于具象的探索:比如脑部受伤的泽特斯基所保有的具象能力,还有《记忆大师的心灵》中的超级头脑被过度夸张、失去现实的具象能力。

古典科学在研究具象的时候一无是处,因为它根本得不到神经病学与精神病学的重视。这需要“浪漫”的科学赋予它应有的地位,欣赏它特别的力量和危险。在心智简单者的世界中,我们是能直接面对单纯而简单的具象的,它们毫无保留、异常强烈。

具象可以把门打开,也可以把门关上。它可以成为通向感觉、想象和深度的大门;也可以使拥有这种能力(或被控制)的人深陷于奇特之中。当具象的能力在心智简单者身上放大时,我们同时看到两者的潜力。

想象与记忆力的增强自然而然地弥补了他们在概念与抽象意义上的缺憾,同时也有可能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变得抓住琐事不放,发展成想象与记忆失控,以及表演或炫耀的心态。(就像《记忆大师的心灵》描述的那样,还有古时候过度培养的具体的“记忆的艺术”),我们在马丁(见)、荷西(见)及双胞胎(见)身上看到这种倾向。尤其是双胞胎,因为公开表演的需要,再加上他们自己也深陷其中,不停地炫耀,这样的能力就被过度强调了。

这些患者对具象能力的正确使用与发展更令人兴奋和感动。虽然善良的老师和父母很快就注意到了,然而科学研究却基本没有进展。

具象的能力同样也能成为传达神秘、美丽与深度的媒介,成为一条通往情感、想象与灵性的道路,和抽象概念这条路相比同样圆满(或许具象更加丰富。格肖姆在1965年对概念性和象征性作过比较,布鲁纳在1984年对照典范性与叙事性进行对比,都提出这样的观点)。具象充满了感情与意义,可能比任何抽象的概念更直接。它与美学、戏剧等直接相通,与全部艺术世界和宽广的精神世界相通。从概念上讲,心智不足也许是缺陷,但从对于具象与象征的角度来理解,患者可能跟正常人完全一样(这是科学,也是传奇故事)。对此的描述,没有比克尔恺郭尔在临终之前所写下的文字更美的(我稍微改动了一下):“平凡的人啊!《圣经》的比喻无限高深……但它的‘高深’与智力高低无关,也不在于谁比谁更聪明……不,他是为所有人准备的……所有人都能达到那无限的高度。”

一个人可能智商很低,比如没办法用钥匙开门,不了解牛顿定律,对基本概念一无所知,但他却能用具象和象征的方式,全然甚至超然理解这个世界。这就是人的另外一面,完全极端的另外一面--造就了卓越的笨蛋和天才的傻子。

或许有人会说,像马丁(见本书)这样的只是特例,不具有普遍性。所以接下来,我用一个完全平庸无奇的年轻女孩、一个心智单纯的人--丽贝卡作为开始。十二年前我遇上她,至今想起,仍有温暖的感觉。

白痴布道者

丽贝卡被送到我们医院的时候已不是小孩子了。那时候她十九岁,但祖母却说她“有些地方还像个小孩”。她在街上会迷路,不会用钥匙开门(她从来不懂钥匙怎么用,似乎也从来不想学着用)。她不分左右,经常穿错衣服(比如穿反了或穿倒了),自己却意识不到;即便意识到了,也不会自己调整过来。她穿错鞋或戴错手套都要手忙脚乱地弄上好几个小时。如她祖母所说,她看起来没有空间概念,所有动作都很笨拙、协调能力差,以至于有一份检查报告称她为“笨蛋”,还有一份说她是“心智低能儿”。但是她跳舞的时候这种笨拙的现象就不见了。

丽贝卡还患有部分腭裂,因此说话会漏风;她的手指又粗又短,指甲光秃变形;眼睛高度近视,视力退化严重,要戴很厚的眼镜片--这些特征都是因先天体质造成的,而这一体质还导致了她脑部和精神上的缺陷。她非常内向和害羞,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丑角”。

但是她性格温和深沉,感情丰富,深爱着她的祖母。丽贝卡三岁的时候双亲就去世了,她从此成了孤儿;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一直由祖母抚养到现在。她很喜欢大自然,只要进了城市公园和花园的大门,就能在里面高兴地待上好几个小时。尽管读书识字学不会(她曾很努力地学习,甚至到了狂热的地步,却都失败了),但是她对故事有着浓厚的兴趣,经常缠着她的祖母和其他人读故事给她听。“她喜欢故事到了如饥似渴的程度。”祖母这样形容她。幸好,她祖母也喜欢读故事给她听,祖母那优美的声音深深地吸引着她。不仅是故事,诗歌也一样。这些文学作品成了她生活中不能缺少的精神食粮,丽贝卡迫切地需要这些东西来“充饥”。即使天生丽质,但是不通言辞也是不能与这个世界交流的。通过口语描述和语言表达的方式,她重新把那个世界展现在眼前。她似乎能够轻松地理解文章里的比喻和象征,即使是非常深奥的诗歌也难不住她;与此形成鲜明的对比,她连最简单的计算题都不会做。语言的感觉、使用、描写以及象征构架出了她最喜爱的世界,她可以在里面自在地遨游。虽然概念性和命题性的东西学不会,但这无伤大雅:她用诗的语言在家里说话,虽然跌跌撞撞、摸索着前进,但是自成一体,俨然是一个“原始的”、浑然天成的诗人。暗喻、明喻、类比,她都可以信手拈来。她的表演没有任何前奏,也许突然就诗性大发,出口成章。

白痴布道者

她的祖母是个虔诚而安静的人,丽贝卡也是如此:她喜欢安息日的烛光,喜欢在犹太教圣日里一直祝福与祈祷,喜欢去犹太教会堂。她在那里也很受欢迎,人们将她视为上帝的孩子,视为一个天真圣洁的人。构成传统礼拜的仪式、圣歌、祷文、祭典及其象征,她都一清二楚。所有的这些对她来说都非常简单、易学,而她也深深地爱着这一切。她在知觉与时空认知方面有严重的不足,各种计算和图解的能力丧失殆尽,不会找零钱,不会做最简单的计算,永远学不会读书写字,IQ测试最多考到六十分(虽然语言部分的成绩比计算推理的成绩高得多)。

因此她一生中都表现得像个“低能儿”、“弱智”、“白痴”,别人也这么叫她。但是谁也不会想到,她拥有诗人般奇妙的、能打动人心的力量。表面上她是一个重度智障、低能的人,走到哪里都有种强烈的焦虑和挫败感。在这一层面上,她也觉得自己智力残疾:别人毫不费力就能做到,天生就具备各种能力,她却不行。但是从更深层次讲,她根本不存在智障和低能。她一直都心平气和,她的生活充实完整,她的人格健全高尚,和别人没有任何区别。虽然在智力上,丽贝卡能够感受到和别人的差距;但是精神上,她觉得自己是个健全完整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觉得她笨手笨脚,错漏百出,在我眼中,她就像上帝失手没造好的生命。我能从她身上找到神经性损伤的地方,并做出精确的分析:她患有运动不能和失认症,感觉运动神经已经损伤至崩溃,智力低下,对图形和概念的理解只达到八岁儿童的水平(用皮亚杰的标准衡量)。“可怜的孩子,”我自言自语,“只有语言能力这一点异常突出,大脑皮层的其他高级功能大部分都有问题。”

第二次见她,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没有对她作检查,也没在诊所里“评估”她。那是春日里的一天,天气非常好。我看诊所还要过几分钟才开门,所以就到外面散散步。就在那里,我看到丽贝卡坐在长椅上,静静地看着四月里的花草,显得心情愉快。那些上一次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笨拙样子忽然间消失了。她穿着一件浅色的连衣裙坐在那里,表情非常平静,带着浅浅的微笑。我忽然想起契诃夫笔下的少女艾琳、安雅、桑亚、妮娜,背景就是契诃夫式的樱桃园。大概和任何少女一样,她也喜欢美丽的春日。这是我从人性的角度出发,而不是从神经学出发得到的观点。

当我走近的时候,她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朝我咧嘴一笑,什么都没说,只对我做了一个手势。“看看这个世界,”她似乎在说,“多美啊!”然后突然说出奇特的杰克逊所描述的那种激情洋溢的诗句:“春天,新生,培育,舞动,苏醒,季节,万物有序。”我想起了《传道书》。“万物皆有时,凡事皆有期,有生皆有死,有种必有收……”丽贝卡用断断续续的方式不断诉说着时节和光阴,这时的她好像一个布道者。“她就是一本白痴版的《传道书》。”我自言自语。这么说着,我对她的两种观点--白痴和象征主义者--相遇、冲撞,然后融合在一起。她的测试做得一塌糊涂,但是那些测试从某种角度来说是人为设计的,就好像神经学和心理学测试一样,不仅揭露和显示出缺点,还让丽贝卡陷入功能缺陷当中。进行正规测试时,她显得惊恐不安,头都快炸了;但是现在,她又不知不觉地复合。

热爱文学的低能儿

为什么她以前那么精神涣散,现在却又重归平静了呢?我有种强烈的感觉:两者的思维、组织和存在的形式完全不同。第一种看图表解答问题的方式,这些我们已经测试过了,丽贝卡在这方面如此差劲,如此糟糕,一塌糊涂。这样的测试除了显示出她的缺陷之外,什么都说明不了。

这样的测验不能让我看到她任何的优点。但她拥有理解真实世界的能力--这个世界是自然存在的、富于想象的、内在统一的、明白易懂的、诗一样的整体,她有能力看到这些、想象这些,能够活在这样的真实世界里;而以前的测试不能反映出她的内心世界。很显然,这个内在的世界完整、和谐,没有成堆的问题,也没有完不成的任务。

但是,重新让她回归完整的原因是什么?显然那是一些陈旧框架之外的东西。我想到了她喜欢的那些故事,那些分章节叙述的文学作品。我想,有没有可能让我眼前的这个人,这个既迷人又智力低下、失去认识能力的少女,通过叙述或戏剧的表达方式组合成一个和谐的世界,以此方法取代以前那如此失败、根本不起作用的陈旧的测验模式。这样想的时候,我回忆起她跳舞的场景,她能够组织起失衡和笨拙的动作,把舞蹈跳得那么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