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宗望道:"不出三天。"
云倦初笑着摇摇头:"太子何必欺我,若是如此容易便能拿下此城,太子又何须找我来议和呢?"
与聪明人对话,话不必说得太完全,因为言外之意往往比已说出来的内容更丰富,也更动人心魄。
完颜宗望心里一沉:他当然知道三天之内拿不下应天府,否则他也不会围而不打,错过可能的战机。他作战一向谨慎,总是喜欢以最少的代价去换得最大的胜利,因为他知道在宋国的每一战都关乎着他这个太子的将来,只要有一战稍不留神,便会前功尽弃。
何况他打仗也只是为了多立战功以巩固自己的地位,自然是要牺牲越少越好,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为将来可能的宫争保存实力。而上回攻打汴梁,虽立大功,却让他的部队损失惨重。想起两军最后开展的巷战,连他这个沙场老将也觉得残不忍睹。所以这回,他才不愿贸然攻城,而迂回的采用了围而不打的战术。谁知这招竟被对方看破,心中不由有些沮丧。
谁知云倦初更问出一句谁也想不到的话来:"太子认为灭宋又需多久?"
完颜宗望一愣,他倒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踌躇起来,但他又怎能在敌方面前示弱 ,胸中升起一股豪气,答道:"不出三年!"
"三年?"云倦初的瞳中散出轻蔑的光来,嘴角的弧度也更上扬了一些,冷笑出声,笑过之后却是神色一敛,凛然道:"真是痴人说梦!我大宋泱泱大国,幅员万里。凭你小小金国,弹丸之地,便妄谈灭宋于三年之内?实在是无稽之谈!"
完颜宗望想不到面前的秀雅书生竟也有此铿然之声,心中不禁佩服,想压倒对方的念头也更强烈,于是回敬道:"我与你国交战多年,确是胜多败少,直打到你国京城,连你父亲兄长都为我所掳,我凭什么三年之内拿不下你宋国?"
云倦初轻咳两声,他并非是神,完颜宗望屡次侮辱他皇兄,他也难以不动怒。但他深知此刻不是生气的时候,他的身体也不容许他将本就不多的精力放在生气上。他于是强自镇定了情绪,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此来既是为了交易,我自对太子以诚相待,也希望太子能以诚对我。我现在可以明说:想要灭宋,若太子带兵,少说十年,若他人带兵,则更遥遥无期。就算你侥幸入主中原,可这十年当中,你身后的朝廷足够发生多少巨变?"
听到这话,完颜宗望的手不自觉的握住了茶杯。
云倦初知他心动,于是更加咄咄逼人:"我说十年也还是半壁江山。若我以长江天堑据守,你金兵久居北方,不善水战,若挥师南下,必阻在长江进退不得。想当年曹操拥兵百万,挥师江东,自以为船坚兵锐,江东膏腴之地唾手可得。却不料孔明东风乍起,周郎火烧赤壁,百万雄师瞬息灰飞烟灭,连曹操自己也险些丧命于是。太子以为自己和曹操可能一比?金兵与操兵可能一比?区区江东与我皇皇大宋又可能一比?"
一种彻骨的冰冷从云倦初依旧淡漠的眸子里冷冷的流出来,教完颜宗望看了不觉心悸。云倦初的每一句话都像敲在了他的心坎上,让他蓦然醒悟自己这几年征战非但不能巩固地位,反倒是在为他人做嫁衣,给他人一个邀宠揽权的机会。想着,他沉吟不语。
几番交锋,云倦初已大约摸到了完颜宗望的脾气:越是碰到他在意的事,他便越冷静。见他沉默不语,握杯的手松了又握,云倦初心知此时已是更进一步的时机,方待开口,喉口却涌起一阵不适。怎么这个时候犯病?他心中暗暗叫苦,明白是过度操劳的缘故。于是他不动声色的拿起茶杯,以袖掩口,轻咳几声,还好并未呕出血来,暗舒口气的同时也意识到他的身体已不允许他再与完颜宗望消耗下去,只能速战速决。
这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拿定了主意后,云倦初的神色又恢复如初,淡然说道:"太子,你我同为皇室中人,一些事情大家不言自明。太子若肯解应天府之围,便能早日脱身于战事,而安于本国事务,而我......"他坦然一笑:"则可顺利即位。以小小应天府换两个皇位,太子是聪明人,怎会想不透呢?"
完颜宗望怎会想不透其中关蹊:若是继续在外征战,或许是可以借战功巩固地位。但是宋国虽弱,攻破它却并非一朝一夕,自己最大的努力可能也只能拼个划江而治。但到那时,若是老六向皇上进言让自己攻取江南,自己岂不是真的深陷泥潭难以自拔?到时就算不战死江上,也是久攻不下,导致江山易主。心里虽是这么想的,他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阁下这话,我仍是不太明白。"
云倦初知道完颜宗望多疑又谨慎,自己不把话说透,他也难以尽信。于是他轻笑,神情也更加坦白:"我不妨直言,自从汴梁之变,我大宋皇室确已存人不多,能继承大统之人也只余下我与九弟。我虽居长,却不及九弟得宠,因此朝中大臣多想立他为帝。所以,我才不得不冒险前来,与太子作这番交易。"
云倦初虽说的都是宋朝皇室纠葛,在完颜宗望听来倒与自家景况处处相和,不由信了七分。他心中主意虽定,嘴上却不肯放松:"你得皇位,于我有何益处?"
云倦初听他口气知他已经心动,他深谙利令智昏的道理,于是开出了漫天筹码:"我若登基,可向太子岁贡白银五千万两,绢帛丝绸五千万匹......"
他说到此处,嘎然而止,在完颜宗望听来却像是意犹未尽。须知现在宋国向金国的岁贡才不过是此数的一半,而云倦初所说的更是向"太子"进贡,岂不是这多出的一倍尽归自己所有?他心中不由大喜。
与金兵间接交战多年,云倦初深知金兵的脾性:金人久居荒蛮,对中原向往的不仅是土地,更多的则是金银财宝。所以每下宋城,金兵往往是洗劫一空后便撤兵离去,并不派兵驻守,所以很多城池都是在两国手中争争夺夺。之所以不派兵驻守,一是因为金人实在比宋人少了数倍,二是打天下易,坐天下难的道理金人也明白。
宋土虽富,若换自己治理却也未必能得到如此多的利益,何况大战过后,双方都需休整,财政收入就更打折扣。若此人真能如此进贡,到真是个一劳永逸的生财之道,父皇也定会欢喜。想到这里,完颜宗望的嘴角已开始不自觉的上扬。
云倦初眼中笑意更深,又补上一句足以打动完颜宗望的话:"若得帝位,我,愿向贵国称臣。"
他只说了"我"!
他怎会放任金人来吸宋人的鲜血,他怎会允许堂堂大宋去向金狗俯首称臣!即使此时说这话是迫不得已,是权宜之计,他也决不会放弃整个大宋的尊严。所以他只说"我",只有"我"!--只让他一人来承受这一国的屈辱,只让他一人去遭尽后世的鄙夷。不管会付出什么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完颜宗望哪里想得到云倦初用词中的字斟句酌,他只觉得云倦初开出的条件已让他十分满意:作为储君的对方既肯称臣,则意味着宋国将正式成为金国的附庸,这样一个聚宝盆似的附庸,一定会让他父皇满意的。至于云倦初的条件,帮他即位其实对他利多弊少。他所培植的傀儡张邦宗早已控制不了局势,远不如一个真正的宋室皇子来得可靠。而那宋朝的九皇子赵构也不知底细,万一是个一心抵抗的角色,那岂不麻烦?眼前倒是个聪明人......
思虑再三,完颜宗望终于点头:"好。"
云倦初斜倚椅上,看似十分随意,心中却是十分紧张的在等待完颜宗望的答复。他深知这一"交易"事关重大,如能成功,则不仅解了南京之围,更能给大宋带来一段伺机反攻的喘息时间。听得完颜宗望的一声"好",他不禁心弦一松,暗吁了一口气,微笑着问道:"太子可是答应了?"
"答应了。"完颜宗望似笑非笑的说,"不过口说无凭,还要请阁下立约为证。"
"那是自然。"云倦初云淡风清的笑着,清眸中闪烁着清浅若无的亮光,对于这份契约背后隐藏的结局好象已经知道,又好象什么都不知道......
完颜宗望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来人哪!"
庙门大开,阳光一下子照射进来,照出一地的光亮,也照出一地的尘埃。明亮的光线更照在殿内年久失修的佛像脸上,照出他洞穿一切的微笑,更反射出隐约的光华,将一切世事轮回的背影都照得那么清楚,清楚得刺眼,清楚得直教人悲哀......
和约签定,已是黄昏。
云倦初缓缓起身,踱到殿门之前,立住,旋身一笑:"太子,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他说话声音不大,平和而从容,却使得整个金营蓦然寂静,只听见刀剑在风中轻声的龙吟。
金人向来言而无信,扣留宋使几乎已成了惯例:上至皇帝,下至士兵,只要是进了金营的就几乎没有人能自由离去。
今日是否会破例呢?
此时就连金兵都在期待--金人最重豪杰,云倦初走进刀廊而面不改色,金兵私下早就视之为英雄,他们也不禁好奇太子会做何种决定。
众人屏息期待的同时,完颜宗望也正暗自思量。他抬首望向殿门:夕阳如血,正在半空,从殿内看去,不偏不倚正悬在云倦初的右肩上方。淡金色的余辉,浴云倦初一身白衣,壮美得令人惊叹。
完颜宗望不由的站起身来,作了个手势,对云倦初道:"请!"
云倦初含笑颔首,转身离去,走至殿外,原本凶神恶煞的金兵竟自觉后退,让出一条甬道。
望着云倦初的背影,完颜宗望神色复杂的叹了口气,目光竟有些若有所失。他眼中忽然精光一闪,大声喊道:"请留步!"
云倦初蓦然停步,眉峰轻轻一蹙,面前已有两把钢刀拦住去路。他于是轻叹一声,缓缓转身,眉宇间竟犹自带笑。
云倦初的镇定自若让所有的金兵都暗生敬意,眼见完颜宗望出尔反尔,脸上都露出不满之色。
谁知完颜宗望竟朗声大笑:"阁下果真真英雄--拿酒来!"
金兵见状都不由欢呼,恰恰掩住了云倦初的数声轻咳。
完颜宗望亲自斟满两大樽酒,说了声:"请了!"便一饮而尽。
"谢了。"云倦初接过酒樽,送到唇边。他以袖掩口,喝得极慢。
一会儿,他终于饮干。完颜宗望亲自接过酒樽,一抱拳:"恕不远送。"
云倦初也一拱手,并不说话,转身便跨出山门。
完颜宗望在山门口站立良久,看着残阳似血,将云倦初白色的身影笼在其中,模糊竟成红色,只教人觉得异样悲壮。
完颜宗望心中怅然,他下意识的低眉看向手中的酒樽,白玉制成的酒樽中竟也有一抹暗淡的红色,好象是天边凄美的斜阳......
完颜宗望浓眉扬了扬,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失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