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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天意弄人 (1)

宋钦宗 靖康三年 春

钦徽二宗南归,钦宗复位,尊徽宗为太上皇。

云倦初揭身世之谜于天下,述其确非皇室血脉,而是侥幸获得皇七子之玉牒,从而斗胆假冒,欺世夺位。

此言一出,天下震惊,徽宗当即下令拘捕云倦初依律处置。

但假冒皇子之事实在来得太突然,也太匪夷所思,天下人在震惊的同时,却也在心底期待着云倦初能多给天下几分解释。

然而云倦初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在锁链加身之时淡淡一笑,淡如流云,灿若星辰......

十一年后的今天,云倦初想不到自己又一次被锁在玉辰宫内,仿佛这里是他生命的一次次起点,也是一次次终点。

春寒依旧料峭,冬季寒冷的尾声和春天初暖的序幕,交织在空气当中,让人分不清强弱,也料不准将来。

一如当年的世间情冷,他也一如当年的毫不畏惧,只是,原因不同:十一年前,他是抱定了弃世而去的念头,所以静心等死,任风刀霜剑,而毫不在乎;如今,他却是对生命充满了尊敬和眷恋,因为他的生命中多了一个美丽的牵挂,让他甘心承受一切苦难,而甘之如饴。

他已无心再去管什么人情冷暖,更不在乎皇权之下是否还藏有真实的情意。因为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意外的落在他预料之中,仿佛他等这个结局已等了很久很久--除了一件事让他稍感意外,那便是父皇见到他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你不是我皇室血脉!",他没有想到父皇竟会恨他至此,不惜当众公布,而不顾皇家的颜面--剩下的一切便都按着他的想法顺理成章的发生:李纲宣读了他所谓的"身世之秘",然后全场哗然,再然后是囹圄之灾。

百官惊讶又鄙夷的神态,大哥愕然又复杂的表情,以及父皇得偿夙愿般的残笑,一切一切都别样清晰的在面前流闪而过,他承认在那一刻,他确实感到了悲哀,极痛,也极沉重,仿佛是命运残忍的狞笑着,在背后一掌推来......

曾经他是多么的害怕这种悲哀,这种孤独,甚至选择以死亡来逃避,因为这是怎样一种痛入骨髓的孤独啊--他许是这世上最孤绝的人,却也最怕被人间抛弃。

就因为怕了这份孤独,就因为怕了这种抛弃,将世事看得太清楚的他,才不得不选择逃避,将灵魂深锁在孤绝的外表下,不敢让任何的情意叩开他的心门,因为一旦心门被叩开,他便会对这个世界又多抱几分希望,而最终会被失望伤得更深。

可当今日真正面对了这种悲哀,他却觉得它并没有他十一年来所想的恐怖,因为他还有她--有了她,他还怎么会认为自己是孤独的呢?即使世上再无他的容身之所,他也能在她的眼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所以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活着: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至少可以用来想她,可以用来兑现他对她的承诺--他的生命已属于她,只要他活着一天,他便没有对她、对爱食言。

初春的寒意中,他又开始咳血,不堪重负的身体好象就快崩溃,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恨自己孱弱的病体,因为虽然知道朝廷在结束了冗长的争论之后,可能还是会赐他一死,可他却不愿病魔抢先一步带走自己。

也许对大多数死囚来说,在囹圄中病死是一件幸运的事,至少可以减轻押赴刑场的痛苦和屈辱,保留最后的自尊。而对他这样清高而华丽的生命来说,自尊更曾是他的全部,让他十一年纠缠在自卑和矛盾之中,拼命的压抑着自己的光彩,甚至不惜在一场力挽狂澜之中耗尽自己的全部生命,换得一身洁白,绝尘而去。

可当他终于了解了她,了解了她的爱,他这才恍悟:原来真正的爱从来就不论尊卑贵贱,无论他身份怎样、前路如何,她都会一如既往的相伴他左右,与他一路同行,用她坚定执着的侧影带给他无穷的温暖。

因为她,他此刻可以如此平静的面对幽禁的岁月,不将它们看成一种逼近死亡的绝望,而将它们看成他为她而活的最后甘甜;因为她,他的人生焕然一新,他开始无比珍惜自己的生命,因为他的生命如今已负载着更多的含义,而她,便是他三生石上因缘注定的甜蜜负担--为了她,他愿意将最后的生命活足,不论是一天,还是十年!

窗外逐渐扬起的春风终于悄悄的萌发了来年的绿意,他走到窗前,伸手拨开密结的蛛网,让满含生机的早春气息,慢慢的渗入屋内,也渗入心田......

暗夜的星光在漆黑的天幕中闪烁,赵桓却觉得它们的光彩都远不及眼前的这对明眸--清光摇曳在她的眼中,恍若醉人的醇酒。他忽然想起在金国的岁月里,每当看着天边两国皆同的星辰,他便会常常想起这双眸子,想起这双眸子的主人如火绽放的瑰丽青春,对她的回忆最后竟成了他对自由的深切想念。

而当今日刚刚抵京的他,一踏入久违的寝宫,这双在思念中描摹了千万回的星眸居然就出现在眼前,让他觉得仿佛是身处梦境。

"你知道吗?"赵桓走近她,说道,"在那边,朕常常会想起你,而一想起你,就会分外的想念自由。"

苏挽卿看着他:"皇上既懂得自由的珍贵,就请还给他自由。"

赵桓蓦然醒悟:她会出现在这里,决非是他梦想成真,而是因为她早就入宫,一直就在这里,而这里在此刻以前还是云倦初的住处。于是他皱眉:"原来你是为他而来。"

苏挽卿明白他想到了什么,坦然一笑:"我的确是为他而来。"

赵桓心中升起了怒意,他逼近她:"你应该知道他犯的是什么罪,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容忍这样的欺骗!"

"欺骗?"苏挽卿冷笑,"皇上,究竟是他 欺骗了您,还是皇上自己欺骗了自己?"

"什么?"

"人还是皇上当年救出宫的,别人不知道,皇上还不知道今日站在面前的云倦初就是您那个'七弟'吗?"

"......"赵桓楞了。

"可皇上却任天下都相信他一手编造的谎言,眼睁睁的看着他锁链加身!皇上,您难道就没有一点疑惑吗?"

"为什么?"赵桓终于问了出来,好象如梦方醒,"为什么他要那样说?"

苏挽卿凄然一笑:"为了皇上您,也为了天下......"说着,便将她知道的一切从头道来......

听完苏挽卿的一番叙述,赵桓几近错愕,他在殿中来回的踱起了步子,稳定着自己纷乱的心潮--如今,他什么都明白了,从当年云妃的死,到云倦初今日为何要撒一个弥天大谎--

云倦初知道徽宗归来之后,决不会放过他这个玷污皇室血统的私生子,而与此同时,朝中偏又有大批不知内情的大臣想拥他继续为帝。为了避免徽宗因怀疑他笼络朝臣而大肆株连,他惟有选择在百官举荐以前,向天下公布自己的身世,粉碎所有人的希望,也让所有想通过他获取利益的人死心。

可是他又不能直接公布自己的私生子身份,因为这样一来,徽宗便必然会追究他十多年前是如何从囚禁中逃出,而这样便恰恰暴露了赵桓当年"偷梁换柱"的欺君之罪。

所以云倦初只有干脆否认自己的身份,宣称自己是欺世盗名的骗子,将罪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

而这样的说法更保全了徽宗的面子,也让他没有理由去追究云倦初当年逃脱的经过--徽宗只是想云倦初死而已,只要能找到理由杀他,他便不会再为难别人。这样一来,云倦初便用一己之身,保全了牵连在内的所有人。

想到这里,赵桓不禁停下了脚步,长吁口气:云倦初此计虽苦,但论其心思之精妙,布局之缜密,普天之下怕也无人敢出其右。倘云倦初他在位时有一念之差,现在的大宋恐怕早已不是赵氏江山。

想着,他眉峰皱了皱,走到龙椅上坐下,说道:"纵然这其中有此番隐情,可皇室血统又岂容不容玷污?更何况他还有谋朝篡位的弥天大罪!"

"谋朝?篡位?"苏挽卿冷笑,"皇上,您可知道,当倦初他决定即位的时候,他的身体已很有可能支撑不过一年?一年啊!他要皇位作什么?他不惜生命代价谋得皇位,只是想救出您而已!他早已知道自己一旦再踏进皇宫,便再也无法活着出去,可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去了,甚至还独赴金营!"

"在金营里,他也签了那份丧权辱国的条约。"赵桓插口。

"什么叫丧权辱国?难道一份从未执行,并且因签署者的退位而失效的条约,还能说是丧权辱国?"苏挽卿质问,"倦初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大宋的一丝尊严,他为了维护这份尊严而不惜牺牲一切。可他最终又得到了什么?私生子的秘密成了他'谋朝篡位'的理由;权宜之计的条约变成了他'出卖国家'的表现!--皇上,您曾经与他那么兄弟情深,让他不惜用生命来报答您,可现在,您又为何如此无情呢?"

"无情?皇宫之中本来就是规矩大于感情,在这里只允许忠诚,而最痛恨背叛!"赵桓言有所指的将矛头指向她。

"什么叫背叛?是不是口是心非的屈服在权力之下便是忠诚,而忠贞于自己的心意就是背叛?皇上,当您站在天下之巅,俯瞰脚下的时候,您能看清匍匐在地的群臣中有几个怀着像倦初待您的那片忠诚?如果皇上认为自己看到的便是忠诚的话,我情愿选择所谓的背叛!因为为了我的心,我愿付出一切!"苏挽卿毫不畏惧的迎向赵桓的目光,用眸中火一般的坚定回复着他的问题。

望着她灿若烈焰的瞳人,赵桓心中升起了种种熟悉的感觉:这样的目光他似乎曾经见过,而且对它不及探询的情绪更在他心底藏了好多年,他蓦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他拥着她的日子,于是他问道:"你说你愿意付出一切,那如果要用你来换他呢?"

"皇上是说用我来换他一命?"苏挽卿的眼中波光闪动。

"如果你肯进宫,朕或许可以向太上皇求情,你要知道,这件事的决定权主要在他老人家。"他软言利诱。

苏挽卿幽幽的笑着,像是能看透他似的:"皇上,以您手中的权力就不能赦免他吗?"

赵桓愣了愣:的确,以他手中的权力怎会赦免不了云倦初,可他为什么就从来没有想过呢?其实这次他想要救他并不十分困难,至少比十一年前甘冒欺君之罪的那回要简单得多,可他为什么一下子如此依从起了父皇,如此胆怯起来?他又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浑身开始不自在起来,一如回京之时重新穿上久违的龙袍时的局促不安--清晨之时,当马车缓缓的驶入城中,那古老而厚重的城门,黄沙铺地的道路,雄伟巍峨的皇宫,以及匍匐在地的万千子民--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心头竟莫名的生出一种恐惧,恐惧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繁华迷梦,因为他已经不再熟悉掌握自己甚至天下命运的感觉,虽然他又一次的离皇权至尊那么接近。

当马车终于停住,侍从为他打开了车门,他探身摆脱马车内的阴影,心头的不安却被眼前的光华更深的激起--云倦初就站在他的面前,清雅的微笑着,一袭白衣,未着龙袍,文武百官乃至整个天下却全都跪在他的身后,是的,他的身后!即使他已将皇位归还,即使他已走下金殿,可他的辉光却是那么遮掩不住,直教头戴皇冠的自己自惭形秽。

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走下马车的,甚至记不清父皇对云倦初说了怎样一句引得全场骚动的话,只记得当一脸惊愕的李纲用颤抖的声音,宣读着云倦初自拟的诏书的时候,当听到云倦初并非皇室血脉的时候,自己心中的庆幸竟然大过惊讶。

全场随着诏书的念毕而陷入一片死寂,随后便是一片沸腾--有数十名官员当即向他和父皇请求将篡权夺位的云倦初凌迟处死,以正国法。听到这话,说不出是怎样的心情,让他有些忐忑的看向云倦初--他仍旧淡淡的微笑着,负手而立,微微扬起下颌,清冽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的头顶,幽幽的投向远方,眼中好象什么都有,又好象什么都没有......

只那一眼却足以让他不安丛生,因为他太了解云倦初目光中的深意--他眼中有的是江山,没有的是自己--而这就叫做帝王--真正的帝王!

这让他堂堂一国之君怎能容忍!他蓦然发觉:也许从前是他的愿望太小了,他只想平平安安的拥着江山,从不想做个开疆辟土的盛世大帝!所以他注定了什么都要失去。而如今,屈辱和自卑却激起了他的雄心,他才是大宋的皇帝,他决不容许任何人的锋芒埋没了他的光彩,决不容许!

他不能再懦弱了,他必须夺回过去的尊严和霸权,他的手并不大,所以他必须把握住什么,他已不能再失去--首先便是面前美丽的身影。于是他问苏挽卿道:"怎么,你不愿意?"

却不料--"不愿。"苏挽卿几乎是没有迟疑的回答:事到如今,生死已非人控,却决不能在她和云倦初之间再筑一道难以逾越的纲常之墙。

赵桓不禁恼怒:"没有人能够拒绝朕!"

苏挽卿满不在乎的笑笑:"皇上,我如今可是他的人!"

赵桓冷笑:"你还曾是朕的人!"

苏挽卿挑挑眉:"可百官都看见我从他的寝宫里走出来......"

"不要以为朕舍不得杀你!"

"皇上认为挽卿还会在乎生死吗?"

赵桓冷笑:"那朕也可以让你终老深宫,永世不能与他相见!"

苏挽卿微笑,笑得极甜蜜:"那我便作他幽禁一生的情人。"

赵桓几乎要拍案而起,但皇帝的身份却不容他失态,于是他狞笑着:"若他死了呢?"

苏挽卿轻笑,并不回答,只用毅然决然的眼神定定的看着他--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美,美得动人心魄,瞳孔之间更因燃着了浓烈的爱恋而坚定执着得迷人欲醉。

赵桓心中一时百味杂陈,有愤怒,有嫉妒,甚至有感动......

"朕要你回答。"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