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倒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到那高位--缠绵病塌数月之后,赵桓将皇位禅让给了九弟康王赵构。后赵构南渡长江,迁都临安,史称"南宋"。
此时,自是谁都还未料到这其后的种种,人们只看见不远处的台下,那红梅般的女子忽然悠悠的一笑:"倦初,你赌赢了......"
在她面前,滚滚烈焰肆无忌惮的蔓延,吞没了白绫,以及白绫以内一切有关生命的痕迹,似乎永无止境,又似乎在涅槃着一场重生。
看了那火焰最后一眼,苏挽卿终于转过了身去,又一次笑了起来,笑得极美、极艳--因她知道,这火总有一天会熄灭,当它燃尽了它所有的燃料--一段"挽云"的传说......
泪眼模糊中,他忽见一道火光从白绫内升起,大约是借着白绫内散落的纸梅,竟然越燃越烈!
府尹又已慌乱,忙问道:"皇上,您看这火......"
赵桓没有理会,他又一次看向苏挽卿,她依旧肃立如玉,泪光迷离,水眸中却更有着清光闪耀,映着熊熊烈焰,灿若星辰。
"怎么会有火?"府尹得不到命令,也不敢扑救,只得低声嘟囔着,"难道有鬼不成?"
赵桓的眼睛却忽然一亮--"这一世,我还了你和大宋;下一世,便是我自己的。"--云倦初的话不停的在耳边回响,久久不绝......
又看了一眼苏挽卿明霞染就的容颜,赵桓终于明白了什么:也许,上天还给了他一个救赎的机会;也许,他还能在世间为自己也为他人保留最后一点真情--他闭上了眼睛,不让一滴眼泪再脱出眼眶,因他不想,也不能,再后悔--"让它烧吧。"他走下御座,"替朕也添一把火,就算朕送他一程......"
烈焰滚滚之中,天地依旧静默,静默得仿佛在孕育着一场重生......
静默中,御辇渐渐远去,只留给人们一个雕龙刻凤的模糊背影,苏挽卿却望着那背影悠悠的笑了:"倦初,你赌赢了......"
怀着各自的心情,人群也逐渐散尽,只留下面前的大火依然熊熊的燃烧,吞没了白绫,也吞没了白绫以内一切有关生命的痕迹。
因为无人敢抗旨扑灭,所以火势肆无忌惮的蔓延,看着这似乎永无止境的火焰,苏挽卿却又笑了,笑得极美,极艳--她知道这火总有一天是会熄灭的,当它燃尽了它所有的燃料--一段有关"挽云"的传说......
热,或者说暖--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暖。轻微的摇晃中,云倦初感到了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气息悄悄的笼罩着他,温暖,而安全,就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孩子,他还可以安然的躲在母亲或大哥的后面,还有人为他遮风挡雨。
又一阵摇晃,让他从隐约的贪恋中苏醒,发觉自己正身处一辆马车之内,而他身上还盖着件黑色的外套,极旧,却极暖。他坐起身来,掀起身上的外套,目光触及上面的斑斑血迹,以及一条刀割的长缝,方才忆起不久前的一切......
白色的花瓣飘进白绫之内,他知道绫外的一切都一定如他所料:落梅如雪吸引了所有的注意,而王彦则凭着制止人群之机带走了大部守卫。可是,绫内一切,又是否能在他掌握?
想着,他伸出手去,让一片片花瓣轻盈的落入掌中,柔柔的摩挲着他的掌心,仿佛是儿时母亲的爱抚,又仿佛是苏挽卿深情的亲吻--一切一切,都是他倦过,更爱过的人间--人间有情?他当真赌对了吗?
颈后有冷冷刀风,仿佛是上天无情的嘲弄,他闭上了眼睛,任花瓣不舍的滑过指间,坠向大地,飘向深渊......
刀锋却并未落下,反有一股劲风拂掠过身后,随即是有人闷哼一声,重重的倒了下去。他忙睁开眼睛,面前立着的是一道黑色的影子--这世上他最陌生却又最熟悉的人--崇远。
"意外了?"崇远道。
他垂睫轻笑,点了点头,随即便又摇头:即便是必输之赌,九分注定之下,也还有一分希望。
又有如雪纸梅飘入白绫之内,他听见了苏挽卿的声音,以及赵桓的许久沉默。
崇远冷笑着:"怎么,你赌的是他?"说着,他拣起了掉落在被他一掌击毙的刽子手身旁的鬼头刀。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了赵桓的高呼:"传朕旨意......"
赵桓的"停止"刚刚出口,崇远手中的刀也已落下,一道血红飞溅上白绫!
"你--!"他怔怔的看着崇远左臂上深长的伤口,伤口喷出的鲜血正是白绫上的那道鲜红。
崇远点了止血的穴道,居然对他笑了笑:"很好,你赌赢了。"
他则望着白绫红血,终成一笑:"是的,我的确赢了,全赢了。"
获得全胜的时刻,也是心弦一松的瞬间,他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毕竟仅靠希望支撑着活至今日,对任何人来说都太累了。他强拉住涣散的意识,勉强说道:"放一把火......什么痕迹......也别留......"说罢,便是眼前一黑,眼眶却是一热......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最终有没有流下来,因为随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伸手掀开马车的布帘,外面已是晚霞满天,笼住了前面驾车的崇远冷硬的背影,有悠悠绿光闪烁在他的发髻之间--是那根玉簪,云倦初心里一热,他忽然觉得崇远或许一直是深爱着他母亲的--毕竟在十多年后还能记得对方只带过一次的玉簪的人,并不多。
一阵冷风忽然吹来,他忍不住一阵咳嗽。
"醒了?"崇远忽然开口,他依旧赶着车,并不回头。
云倦初下意识的点点头,随即便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便又"嗯"了一声。
崇远没有再说话,一任彼此久久的沉默着。
许久,云倦初终于忍不住开口:"谢谢。"
"哦?"崇远似乎冷笑了一下。
云倦初盯着他的背影:"我欠你一条命。"
崇远又冷笑了一下,笑中却含无限凄凉:"你又何止欠我一条命?"
的确,他还碎了他的梦,云倦初心道,却刻意忽略崇远话中的真意--他的生命本就是崇远给的--他是他的......生父。
直至今日,两个人的对话还是冰冷,这似乎已成了他们的习惯,好象不用这样的方式,他们便找不到其它途径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抑或是感情。
"你居然能想出这样一个法子,胆子真不小!"崇远冷冷道,掩饰着其实的担心,"你就知道我一定会来?他又一定肯放过你?"
"不知道。"他老实回答:这何尝不是他此生最大的一次冒险?他是在和权力欲望争夺两颗人心,他哪里有一分胜算?
"这样也赌?"
云倦初淡淡一笑:"我别无选择,非赌不可。但也还是你那天的夜入皇宫才让我下定了决心。"正是那天崇远引开了所有的侍卫,王彦想借机救他,才让他想到了今日的种种障眼法。
崇远又冷笑了一下,即使他已将人救出,却仍不愿承认自己其实一直在设法相救。
"你带我去哪儿?"云倦初看着身边飞掠而过的霞光云影,问道。
"带你去看苍天旷野......"
"不去。"云倦初没有犹豫的打断他,"我要去找她。"
崇远忽然叹了口气:"就为了那个女人?如果......没有她呢?"
云倦初微笑:"死也不去。"
夕阳在天的那头缓缓西坠,马车追逐着光亮消陨的痕迹,奔向那头收拢斜阳的澹澹水波--那条千古不变的运河,河上漂浮着条条或行或止的小舟,各自等待着各自的归客--他们的归宿又究竟在何处?
崇远忽然哼起了一首极尽苍凉的歌,用的是云倦初从未听过的语言,从未听过的曲调,他却分明感到自己的血液开始随着这陌生的曲调奔涌拍和,像是一种本能--这便是血缘,这便是祖国。
世上可以有很多感情,或浓或淡,或甜或苦,其中却只有一种是最本能也最深刻,那便是爱国之情。平时也许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可只要有一点火星,它便能点燃整个心灵,因为它在人的心中根深蒂固,血肉相连。
所以,一个游子即使是白发苍苍也想着叶落归根;所以,一个再健忘的人也还总记得在他出生的院落里有怎样一棵老树;所以,即使那个家,那个国,已成了一个旧梦,却还有人愿为那个背影奋斗一生。
如果,他生下来就看见苍穹碧野;如果,他生下来就嗅着风香土馨,他或许也会像崇远那样爱着那片北国的,可是--"谁让我从一出生,便只看到皇皇帝都,烟雨江南......"云倦初的目光清冷如霜,穿透明霞万重,直入白云深处--千里沃野,袅袅炊烟,还有西湖之旁相依相偎的两座小楼--这里才是生他养他,给他情意的土地,他深深眷恋的人间!
崇远终于转过脸来,云倦初也举眸望他:相似的眉宇之间却是两条迥异的道路,各自独行--谁也不能说谁错了,只知谁也不能后悔--因为一生只能选一条道路,一生也只能为这一条慨当以慷!
马车终于缓缓的停下,铺展于面前的是万里水波。
"你到了。"崇远跳下车,伸出手来。
云倦初抓着那手,跟着跳下。
崇远很快松开手:"我走了。"
云倦初下意识的点头,看着崇远又登上马车,那一瞬间,他忽然发觉自己原跟崇远那么相似--只要选定了一条路,便会义无反顾的走下去,不管要舍弃什么,牺牲什么,也不管路上会有多少人弃己而去,表面上孤绝得什么都看得极淡,实际上最怕孤独。
他也蓦然理解了崇远对他近乎残酷的逼迫,崇远其实是将自己积蓄了几十年的所有爱恨、所有梦想都加诸在他这唯一的希望之上,因为他已失去了国家、爱情,他是那么的害怕再次失去。
可也正是这最后的希望给了他最深的背叛,云倦初此时方觉自己这十一年来的怨恨其实很虚妄,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无情?他忽然想说些什么,可又能说些什么呢?说"血浓于水,爱大于恨"?还是道声抱歉......抑或是唤一声--"父亲"?
犹豫之间,崇远已掉转了马车,车厢甚至已遮住了他的背影,云倦初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保重!"
刚刚起步的马车停了一下,随后又开始了奔驰......
长路漫漫,尽头终成云烟。
云倦初转过身去,面朝着运河,目光随波逐流,而后忽然停驻,一种雀跃到近乎失控的心跳声开始在胸膛内隆隆响起,不自觉的,眼眶已是一阵灼热,所幸喜泪还未完全模糊住视线,他还能定定的看着那抹静立在码头的红色纤影--苏挽卿!
水天一色中,他开始急急的向她迈出步去,失掉了所有的优雅风度--他原以为他还要在人海中费一番寻找,却不意她竟这样仙子般的就出现在眼前!他走得飞快,快到开始喘息,却一步也不敢放缓,仿佛这早春的风中有什么在牵引着他,牵引着他的步履,让他从天上一直寻到人间,寻到夕阳的那头--那头......他的生命!
而当她的身影终于近在眼前,他也终于肯放慢了脚步,以便细细的将她面朝水波的背影看个了然--只见她双手合十,面对夕阳,纤弱的背影执着而坚定,似乎在祈祷着什么,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着相伴永远!
感动的泪悄悄滑出了眼眶--他知道她在祈祷什么,于是他从身后紧紧的拥住她,给她,他无声的承诺。
她慌忙转身,用那双藏了千言万语,而千言万语也描绘不尽的水眸凝睇于他,然后反复低唤着他的名字,扑入他的怀中,将他拥得那么紧,仿佛是拥着她失而复得的今生......
他则吻上她额上似火的梅花,生怕它就此凋落,生怕他眼前的只是一场梦,因为他们都已经历了太多的梦醒梦碎,多到不敢相信掌中迟来的幸福。
"别离开了......"她又开始念叨起她念念不忘的词句,她听别人说过的,这样的念念会成......生咒。
"你一定能如愿的--我不离开,永远不离开!"他附在她耳边保证。
"你知道?"她抬起眼来:他知道她刚才在许愿?
"你说呢?"他微笑。
她还他坚定眼波:"那是我和老天的事情。"
他抬首望天,清浅一笑:"那也是我和老天的事情。"他当然知道她是想起了他的"十年之期",他一直知道她是个不甘天命的女子,而在拥有了幸福之后,他竟也和她一样贪心起自己的生命。
清泪夺眶,她迫不及待的奉上丰润的芳唇,他俯身吻住她,缠绵而浓烈,仿佛是要给她更多的承诺,又仿佛是在寻觅着跨越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后终于重逢的彼此......
"愿嫁我吗?"他忽然问。
她起先一怔,随后点头......
水天之间,夕阳之下,霞是嫁裳,水是喜娘,他轻轻执起她手,招来一叶兰舟,乘舟而去,天地都是他们的新房!
她随他踏上小舟,伴他埋首烟波,誓言无声,相执两手。
"客官,去哪儿?"--船家发问。
她扬首看他,他淡淡一笑--
是啊,去哪儿呢?
也许去茫茫戈壁,看大漠孤烟;也许催一叶扁舟,恋石桥杨柳;抑或是哪儿也不去,只于人境结一草庐,他学司马相如隐帘后打算,看她如卓文君般当垆沽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朝朝暮暮,任冬去春来,疏梅洒落万点闲愁。
俗世虚名已无须在意,于是在物换星移中,丢一杆笔给悠悠青史,任知与不知的史官言家评点春秋......
就让一切都随云而逝,只因--
浮生若梦,人生苦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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