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笑,笑得洒脱,笑得别有情致,以至于临安文人笔下描绘她倾城一笑的诗词多得都足以编一本集子;她偶尔也哭,哭得毫不掩饰,每到动情之处,便是梨花带雨,倾倒众生。
她有很多的朋友,上至王孙公子,下至一介书生:她可以与三五知己结伴交游,扬鞭策马;也可以静坐一天,一动不动,只为让一她认为才华横溢的无名画师照她画一幅仕女图。
她恣情的生活在红尘之中,将一切凡规俗矩抛诸脑后。
方明权自然对这样一个不顾礼教的外甥女十分头疼,三番五次的下令让她与那些朋友断绝来往,甚至将她禁足在绣楼之内。
但此时,他总会去为她说情。
重获"自由"的她每次看他的眼神都很复杂,每次也不道谢,只轻轻的问:"为什么?"
他记得自己总是一笑:"因为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说罢便走。
他却不知苏挽卿的眼睛亮了又暗,暗了之后便流出泪来。
因为此时,他已走得很远。
他以为小舟这样远远的飘开便可以避开那个宿命,便可以守住它所不敢拥有的美丽水幕,却不知它已滑到了旋涡的边缘,命运的手心里早有悲剧在悄悄铺展......
刚刚等开满园的梅色,已是太子的赵桓下了江南。
"五年不见,你变了许多。"赵桓说。
云倦初只是笑,笑面前的大哥变得更多。大哥已完完全全是一副储君的模样了,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来的尊贵与威严,教他见了熟悉又陌生--那是一种属于那个站在峰顶的家族所特有的俯视天下的骄傲,他从生下来也在其中浸润着。虽然这五年来,他很想忘记,但这种骄傲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他越想摆脱,越会不自觉的流露。他真的很羡慕大哥可以将这种骄傲堂而皇之的昭显,而他却只能将这份骄傲当作一种桎梏。
"怎么,长大了便不爱说话了?"赵桓玩笑道。
云倦初微笑:"见到大哥的帝王之气,臣弟哪敢多言?"
"你也这么说?"赵桓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无奈来,"在宫里,我便找不着一个知心的,想不到出了宫,你也......也许,真不该当这个太子的。"
"不,大哥,怎么能这么说?"云倦初忙道。
赵桓苦笑:"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是不喜欢去争些什么的。"
云倦初低眉看着脚下自己的影子,没有说话,他很清楚大哥的本性,他其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即使他也拥有皇室中人争权夺利的手腕和通性,可比起其它人来,他的确心太软了,也太懦弱了。一个善良的人,在民间,他会成为一个好人,在宫里,他却会成为一个败者,当一个肩负天下的储君,其实他并不合适。
赵桓又接着道:"朝政纷乱,兄弟之间更是斗角勾心,我真的很累。"说着,他拍了拍云倦初的肩,又叹了口气。
云倦初抬起头来,深邃的眼睛淡然的望向远方,悠悠说道:"大哥,这便是权力的代价。"
他的声音真冷,冷得不带一缕感情,冷得已将自己完完全全的置身于权力的旋涡之外。赵桓怎会听不出这冰冷之中的婉拒意味,不禁叹服云倦初的聪慧:他早已料到自己向他诉苦的含义了。于是他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你肯不肯回京助我?"
云倦初摇头。
"你还在怪父皇?"
云倦初又摇头。
赵桓自嘲的苦笑:"你果然不肯答应!虽然我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能理解:是那座皇宫伤你太深了。"
"不,是我......"伤了那座皇宫。云倦初想这样说,可最终只说了一半--他的苦涩只能他自己知道,也只能他自己承受。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赵桓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五年前他那双平静得没有生气的眼睛,心里一软,于是他说道:"好了,我不逼你,我知道你一直身体不好。"
赵桓的体贴让云倦初心中愧疚更深,面对着这样一个推心置腹,手足情深的哥哥,他又怎能忍心拒绝他的求助?于是他道:"大哥,我虽无意朝堂,却也可助你于泉林之中。"
赵桓笑笑:"那也好--现在强敌环伺,民心不稳,我这个太子是真不好当啊。"
说着,他们走到了云楼的梅海之前。
梅海那头立着一抹绝丽的背影,云倦初只瞥了一眼,便知道那是苏挽卿,虽然她已许久不曾在云楼出现。
她依旧穿着那件红色的斗篷,站在那里,似在等人。
天空是一种澄净的浅蓝,冬日透明的阳光穿过满院横斜错落的疏影,折迭成纱一般柔和的光晕,洒在她的身影上,散射成一种妩媚的绯色,映衬着她那恣情绽放的娇艳动人。
云倦初停下了脚步,远远的站着--他一向都是这样远远的守望着这份美丽,也守望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怦然心动--她来了,他便走,这似乎已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
"她是谁?"赵桓的声音有些异样。
云倦初这才发现赵桓竟也和他一样的停住了脚步,两眼中映着那抹红色的魅影。
云倦初觉得心好象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涩:"她......她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里面的苏挽卿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回身向他笑道:"公子,你看这株梅花......"
真像是当日的情景,她依旧站在一棵梅树旁,依旧笑得耀眼过一树红梅。
眼前的景致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当日的情景和今日的现实竟在云倦初脑海里重迭,教他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伪。恍惚之中好象又听见苏挽卿在说:"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他听见赵桓笑着喝彩,这才发觉今日的情景已换了主角,他已完完全全的身在了场景之外。
"今晚乃是月下赏梅的良辰,姑娘可愿与我同乐?"只听赵桓问道,问得极温柔,却不容抗拒。
苏挽卿愣了愣,随即便明白了赵桓的意思,心头有种深重的恐惧沉沉的压了下来,她下意识的看向云倦初,美丽的眼睛中充盈着无助。
云倦初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看见,平静的脸上一无表情,任谁也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苏挽卿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起来,空洞得什么都不剩,只有漆黑的瞳人幽深如无尽的长夜,谁也不知尽头。
云倦初的心便随着她空无一物的眼瞳缓缓的下沉,一直沉到无边的沉默中。
"你看怎样?"赵桓又问了一遍。
感到绝望已如灭顶的潮水,悄悄的淹没了她的身心,苏挽卿居然缓缓的笑了,笑得极轻,极淡,也笑了很久--"民女自然求之不得,而且殿下,民女绣楼之下便有一片梅海......"--她答应了,还将赵桓请去她的绣楼!
她轻柔的笑声就像是一把刀子,狠狠的扎入了云倦初的胸膛,让他仿佛听到了"噗"的一声--他知道,那便是他心碎的声音--原来心碎竟是如此容易,不用猛烈的外力,不用拼命的敲打,只要轻轻一碰,其中充盈的爱恨便能漫溢,让它只能选择破碎,碎个彻底......
云倦初第一次觉得云楼的灯很亮,很刺眼,将他碎了一地的心照得清清楚楚,连尖锐的棱角都照得那么明显。
云楼显得很空,空得让方炽羽的声音听起来好象在回荡:"你为什么不说话?"
云倦初苦涩的笑着:"说什么?"
方炽羽瞪着他:"你心里明白!"
云倦初闭上眼睛,依旧微笑,笑得凄凉,笑得酸楚。
方炽羽正在气头上,见他依然在笑,忍不住暴跳:"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难道不知道挽卿的心意吗?你怎么忍心将她送上龙床!"
"大哥......他比我好。"云倦初的声音低得让人心痛。
方炽羽冷笑:"比你好?好在哪里?好在他是太子,好在他富贵吗?"
云倦初咬着下唇,一言不发:他能辩解些什么?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辩解些什么?心头的沉重与悲哀早在见她的第一眼起,就压在他的心头了。这一年以来,它们已将他的心凌迟了太多次,即使现在再加上方炽羽的斥责,即使现在它又一次流血不止,他也丝毫不会在意。
方炽羽忽然停止了咆哮,两眼紧紧的盯着外面--对面绣楼的灯灭了,而赵桓却不见出来。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随着隐灭的灯光刹那间坠到了谷底,他只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得粉碎。
将苏挽卿视同亲妹的他此刻哪还管什么主仆之仪,忍不住拉起坐在椅中一直沉默的云倦初,将他拽到门口,指着对面漆黑的绣楼,对他吼道:"你看到了?!你毁了她了!"
云倦初的目光依然冰冷得透明,幽深得像是再也泛不起任何波澜。他直直的注视着绣楼上那扇漆黑的窗户,嘴角竟露出一丝笑意:"终于灭了......"
"你怎么这么冷血!"方炽羽被他的话惊呆了,他永远也无法想象一个男人居然能在一个深爱他的女人委身于他人的时刻笑得出来,即使他不爱她,他也不该有这样的反应,更何况凭自己的直觉,他知道云倦初并不是无动于衷。
云倦初依然在笑:"灯灭了,不好吗?至少证明这一晚......她是安心的......"他的声音忽然颤得厉害:"难道你觉得夜夜看着她的绣楼孤灯长明,夜夜与她青灯相照是一件好事?你们从来就不知道,两盏青灯,两个影子,映在各自的窗棂之上是怎样的一种凄凉......"
方炽羽愣住了,下意识的松开了手,因为他意识到云倦初这是在向他诉说,而云倦初一向不是个爱向别人解释的人:一句话如果他不想说,他就会将它一直藏到坟墓里。所以,他才更显高深,更显莫测,因为实在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而云倦初此刻已不在乎自己是否还应再维持"云楼公子"的一贯冷静了。他并非是神,他并非不知道痛。更何况他的心已经缺了好大的一个口子,伤痛、酸楚、委屈就像潮水一样汩汩的向外流着,让他想止也止不住。他依然在笑,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苍天:"你们都在怪我,怪我在大哥要人的时候不发一言。可是,我真的,又能说些什么呢?"
方炽羽动了动嘴,想接下他的问话。
云倦初摇摇头阻止了他:"我知道你们想要我说什么,你们要我说她是我的......毕竟大哥是在我的云楼遇见她的。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若是这样说了,她便真的成了我的女人了!"
"这样不好吗?"方炽羽脱口而出:这也正是方家上下的心愿,因为他们都觉得这世上实在再找不出其它的美丽能配得上云倦初或苏挽卿。
云倦初苦笑:"不好,没有比这更糟的了。"
"为什么?"
"因为......我配不上她。"云倦初又看了一眼他每天不知要看多少回的绣楼小窗,慢慢的走向院子。他的脚步很慢,很重,仿佛不堪重负,雪地上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延伸向远处一棵梅树,一树的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