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江湖?他为什么不让她彻底的死心,在深宫中枯萎,与他相忘于江湖?他为什么要在二人已无望相守之后,让她知道他的真心,他的伤痛?他为什么要留下她,让她柔肠百结,情丝千纠?
太多的爱恨情伤一下子汹涌而来,仿佛是海洋忽然回应的声浪,紧紧的包裹住她,教她在他深沉却更凄凉的情意中沉溺得喘不过气来。她飞步走出云楼,想稳定住胸口涤荡的爱恨交织的情绪,却又忍不住一步一回首,生怕当她走出这道门时,刚才的一切便又会是一场梦。虽然这场梦已撕裂了她的芳心千回万回,却更鲜活的燃着了她的生命!
回首间,她第一次看清了他屏风上绣着的图案,竟是一株似火燃烧的红梅!
她一直多么傻呀,总是妄想透过这道屏风去看清里面的世界,其实他却早已将满腔爱恋悄悄流露,不经意的就表达在了她的面前!
最后一次回首后,苏挽卿笑着跨出门去。
满院红梅花开盛火,涅盘出一只扑火的飞蛾......
赵桓又在苏挽卿的绣楼住了三天,终于决定回京。
临走之时,他将她揽在怀中,呼吸着她清淡的发香,眷恋的承诺:"挽卿,我会派人来接你的。"
苏挽卿扬首轻笑:"还是请太子忘了我吧,挽卿不愿成为太子的麻烦。"
她的如花笑靥又一次让赵桓沉醉,自从那日云倦初向他跪求留下她之后,她的脸上便一直带着这样的笑容,像一团熊熊燃着的火,烫得教他舍不得将视线移开。但他又必须离开,为了每个皇子都向往了一辈子的至尊大位,他必须先舍弃眼前盛开的这朵奇葩。
他又吻了吻她的唇,她丰润的双唇冰冷的接受,不带丝毫触感和响应。这让他不禁疑惑:她笑靥中盛满的激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于是他又道:"不要离开临安,在这里等我。"
苏挽卿依然自顾自的微笑,看向他的眼眸中却映不出他的分毫来。
带着些许怅然,赵桓终于离开了临安,从此再没有回来。
"你可以走,想去哪里都可以。"纱帐后面传来云倦初幽冷的声音。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苏挽卿隔着中间的纱帐,问道。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屏风之后,云倦初的榻前。
"我自有办法,你不用担心。"云倦初轻轻的回答,然后便轻轻的咳嗽。
"我不走,我会留下。"苏挽卿看着纱帐,坚定的回答。
她的眼睛真亮,亮得仿佛能穿透眼前的纱帐,云倦初别过脸去,自欺欺人的避开她令人神迷的目光--他不愿她看见他拥被而坐的病态,更不愿让她看见他为她心碎的苍白。
"你怎么了?"苏挽卿问,她不要他将自己藏在纱帐之后,她要他直面相对,哪怕这样的代价是彼此粉身碎骨,她也无悔无怨。
"没什么。"他怎能告诉她,他为她一夜枯站,三日咳血?他怎能告诉她,他为她晕倒雪地,险些丧命?他情愿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要带给她缱绻之后的幻灭。
"我恨你。"他为什么什么也不肯说?他究竟还要将自己藏多久?苏挽卿紧紧的咬着下唇,从贝齿与朱唇的缝隙中吐出几个字来。
云倦初却在帐后轻轻的笑了:他情愿她恨他,因为哪怕是血淋淋的恨,对他来说也比她一丝浅浅的爱容易承受得多。他说道:"是我欠你的。"
他一定又在笑了。苏挽卿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态,却也能从他似乎轻松一些的口吻中联想出他唇角的微扬。他就那么"害怕"她的爱?宁愿承受她恨意的凌迟,也不愿面对她真情的给予?
"你实在欠我太多。"她努力的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可眼眶还是止不住的发酸。
"的确。"云倦初微笑着叹了口气。他不能让她听出他的声音中包含了太多的辛酸,太多的怜惜。他的确欠她太多--先送她一个繁华锦绣,后又将她推至一片凄清落寞。他虽然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确应将她留下来,因为绫罗绸缎只会带给她凄凉,亭台楼阁只会将她的灵魂深锁。可这个挽留是否已经太迟?她毕竟已成了大哥的女人,她还能否拥有他想还给她的自由?所以他才分外的想让她离开,离开过去的一切,在天涯海角寻一个知心良人,代他偿她一世情缘。
"你打算怎么补偿我?"苏挽卿也开始微笑,清亮的眸光追随着纱帐起伏的皱折:他欠她的,欠她满腹的情愫,欠她不曾闲的相思,也欠她如今已无望的相守。
"你说吧,我尽我的能力。"她肯让他偿还也好,至少让他的心不会丢得那么彻底,至少能让他还有在同一方天空下与她共存的的勇气。
"你答应我三件事。"她步步进逼,不给他丝毫的逃避时间:如果只能用恨代替爱去接近他的心魂,那么她便不惜执着这把双刃的利剑去刺破他的心房,也割碎自己的内心,只要能让她触到他真实的心意,哪怕会嗅到鲜红的血腥。
"我答应。"云倦初郑重的回答,但她若是能看见他的容颜,就必不会再想去用仇恨来强迫他面对--他已是如此的憔悴,憔悴得像耗尽了一切生气,憔悴得没有一丝光彩。
"你真的答应?如果我要你的命呢?"苏挽卿苦笑着,他答应得真爽快,他就真的这么想偿清他们间的一切,让彼此从此再无瓜葛?
"尽管拿去。"云倦初话中的笑意及轻松,她隔着纱帐也能听得分明。
"若我要你的心呢?"她苦笑着追问,心中升起丝小小的希望来。
"那便连我的命一块拿去。"云倦初的眼波中流出一种奇异的笑意:这或许是他交给她真心的最好方法。
他为什么这样冷?为什么要这样伤她?她只是想要他的心而已,为什么他却宁愿给她命?他明知这只是一句"玩笑",可他却连句谎言也不肯给!苏挽卿背过身去,因为虽然隔着层纱帐,她却也仍是担心他能感到她在因绝望而流泪。而她不能绝望,她要在他的面前微笑,在他的面前绽放,她相信她总有一天能等到他的直面相对!于是她说出了她的第一个要求:"我想开一家酒楼。"
云倦初愣住了,他万没想到苏挽卿的第一个要求竟会是这样。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究竟是想再回到以前知己遍天下的生活,还是仅仅为了再测试他的心意?可她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表小姐了,她已成了太子的女人,这样的放浪形骸,只会为她带来杀身之祸。
"你不用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这只是我从小的愿望。"苏挽卿说道,"也正是我的坚持: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
纱帐后面的云倦初久久的沉默着,让苏挽卿的呼吸都好象跟着他停滞:他明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这样做只是想告诉他,他将她留下来是对的,她宁愿在盛开之后接受一场灭顶的暴雨,也不愿在深宫之内冷清的老去。她依然是原来的她,对美丽的执着从未改变,对他的心也永不改变!
"我答应。"云倦初终于开口,平静的语气中隐藏了他太多的感动和担心:她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在他面前绽放?其实以她的美丽,她可以明媚在世间任何一个角落!他宁愿她在一个新的天地中自由的盛放,让他独自去承担瑰丽背后的罪责。
"谢了。"苏挽卿站起身来,任谁也看不出她此刻眼中藏的是悲是乐。
"还有呢?"云倦初问。
"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吧。"苏挽卿露出狡黠的笑容来:他真的以为答应她三个要求便可以偿还一切?他错了,她会好好珍惜这三次机会,与他纠缠一生的。天地可以倾覆,沧海可以桑田,她却是不会放弃他的!今生可能永远无法得到他的怀抱,但只要他能与她真心相对,她便可以为他承担妇德的谴责,叛逆的鞭笞,上穷碧落,下隐黄泉!
"但愿你早些想到。"云倦初低低的叹息着,他不知道在他夜夜咳血、渺若风烛的有生之年还能有多少机会去补偿她的心殇,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道深深的鸿沟,不知何时便会变为一座高耸的宫墙。
"我会的。"苏挽卿笑着向门外走去--迎接她的是否真会是来年的春光呢?
当春天来临的时候,西湖之滨便已多了一间华丽的酒楼,它是由方家建造,名为贝阙。于是如今的西子湖畔,最出名的便成了两座楼,一座自然是云楼,另一座就是贝阙。
对于建贝阙,方明权开始极力反对,直到云倦初终于开口答应入主方家产业,他才不得不服从命令让贝阙完工。
接着,苏挽卿走进了贝阙,成了它的女主人。
她就像这春日里的满树桃花,处绽的羞涩,怒放的绚烂,飘落的风情,大大方方的展露于万里晴空之下,赢得贝阙永远不变的高朋满座,也为她自己赢得了谜一般的声名--
有人说她豪迈,酒入柔肠,绣口一吐,竟"大江东去";也有人说她妩媚,弦上玉柱,纤手一拨,便"寒蝉凄切"。
有人说她千杯不醉,君不见陈年的女儿红,酒香四溢,醺醉了贝阙上空的晚霞,却染不上她的春风笑靥;也有人说她实不善饮,君不见云楼自酿的竹叶青,清淡如水,却只需三杯,便能映湿横波目,醉卧芙蓉台。
有人说她冰清如月,闺仪出众,一向笑面迎人,喜怒从不轻易形于色;却也有人说她实则性情如火,奔放洒脱,一夜西湖细雨,竟有人见湖心一叶扁舟之上,有她白衣胜雪,临空飘举,沐雨而歌。
在外人看来,她身世是谜,性情是谜,一颦是谜,一笑是谜,眉是谜,眼也是谜。
谜得妩媚,谜得摄魄,谜得怦然,谜得只教人迷醉--迷醉得像八月十五三潭映出的湖心月,迷醉得像贝阙藏的香飘十里的女儿红。
她是江南绿柳编织出的梦,是西湖清波荡漾出的美--是的,她便是美!美得不矫揉,不造作,无须脂粉,无须修饰。
她开贝阙,将自己的美呈于冉冉浮生的街市,而鄙夷那些装饰精美的高墙深院。她更无视那些繁华镂饰的黄金枷锁,以无拘无束的美丽燃烧着自己的生命,无畏的向世俗、向礼教宣战!
她的美,卓绝千古,惊世骇俗,就像惊雷一声,挟着闪电,绽放在浓云密布的天空--美得绝魂!
可云倦初每天看着这种美,却只会心痛。
他知道这一辈子他都欠她的--即使她永远在笑,笑得似乎很快乐。
可云倦初却知道,她的内心其实并不像她的笑容那样洒脱。他常常注视着绣楼那扇紧闭的小窗,幽幽的灯火之下映出她倚窗独坐的剪影,凄清的在他的心上也添一抹暗色,他知道她此时一定不是在笑的。
白天时,她是贝阙风华绝代的女主人;黑夜里,她却只是绣楼孤灯下寂寥的一缕魂。就像他,白日里,是众人景仰,智慧卓绝的云楼公子;夜晚时,却是独挑青灯,相照寂寞的断肠人。
云楼的孤灯夜夜不熄,那是他仅能的安慰,悄悄的回应她的一片衷肠,期望她的漫漫长夜不致也像他的一样霜般清冷。
其实,他多么想拥住窗上绝魂的身影,可他不能,即使她不是他大哥的女人,他也只能一如既往的逃避,平静......
五年,一千多个清索的长夜,随着烛光的摇曳化为缕缕轻烟,飘散在轮回中仿佛不留痕迹,就像琴弦上永不停息的吟哦--
云一互,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