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江面上徜徉来一叶轻舟,湖水里绽放出一片清荷,沧海上腾跃起一轮旭日--
笛声三弄,梅心惊破!
迟暮的帝王睁开了眼睛,看见对面年轻的继承人,闭着眼,横一管玉笛,吹的正是自己所弹琴曲之旋律,泪流满面,笛音却那样清越明丽。
千重山,万重水,皆在那婉转轻扬间;千般爱,万般痛,也都诉与了响遏行云里。
皇帝微笑起来,轻将琴弦拨动。
笛声亦随之一转,行云流水,无间无隙。
归去来兮,清光似练;
归去来兮,春江万里。
乐音绵绵,似永无绝期......
直到弦音一滞,之惟下意识的睁眼,看见靖平帝双手按在弦上,对他笑了笑:"这下,终于可以交给你了。"说着,以目光示意枕旁。
之惟走上前去,只见一只木匣静置,便又转眸望去,靖平帝点点头:"打开吧。"
他小心翼翼打开,铜锁轻轻一声,如心中什么轻启,只见一帧黄绫静卧匣中,下意识的,又转眸。
倚在靠枕上,靖平帝又一次点头。
他取出,展开,略略一扫:这竟是......?!
靖平帝望着僵立当场的人,轻道:"这就是你要的传位诏书之初本:靖平十五年,朕心疾发作,恐不久于人世,故密宣内阁学士徐歆入宫斟酌,于此地,亲笔立下此诏......"
他紧咬着唇,不让泪水夺眶,恐模糊了那绫上朱砂如血,任斑斑点点打在心坎:"......皇五子之惟人品贵重,深肖朕躬......自宣诏日,即归正统,立为皇太子......大将军王至性忠直,大学士徐歆器量纯全,此二人者,皆国之栋梁,余王公大臣者,亦朕之股肱。愿各秉忠良,一心一德,仍如朕在位之时,共相辅佐,俾皇太子之惟成一代之令主,则朕托付得人......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泪水,再压抑不住顺颊而下,当他看见诏书落款的日期--"靖平十五年七月十五日"--
正是那一天!
猛然抬眼,他看向倚窗而坐那人--
靖平帝望着他,淡淡流露一笑:"本该那天就交给你的,可真见到你时,朕犹豫了......"
他想起那一天,长空皓月,莲灯千盏。
而此一刻,随泪眼朦胧,那一抹明黄影影绰绰,恍如万点流光又涌至眼前--
"朕答应过人的:让你自己来选。那么,之惟,现在你告诉朕--"靖平帝手摁在琴上,直起身体,轻问,"朕还需要......再犹豫吗?"
泪如泉涌,他沉沉跪地,深深叩首,重重摇头。泪滴像是急雨,一颗颗打在砖地上,激起一阵扑簌。他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在那雨声里响起:"臣......领旨谢恩。此后,定宵旰忧勤、兢兢业业,不辜负圣上厚望,不辜负列祖列宗,不辜负社稷黎民......"
靖平帝感到自己抬起了手,觉到自己在微笑,听到自己轻轻说了声:"好。"却不知:那孩子有没有听到......
之惟听到一声,似乎是琴弦鸣动,又似乎是谁人低语--流年飞转,一生所求--九州方圆在握,亦不及这轻轻一声的盈满沉重--
他抬起头来,氤氲中,万里江山,万里灯明。
似乎是那些灯火汇集成的一股暖流,灼得人从心口到喉口都是滚烫,那一声唤像是再压抑不住喷发的岩浆,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响起,一声沉沉的:"父皇......"
那人唇角含笑,手在琴上,只是,没有回答。
他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又唤了一声,那人还是不回答。
他握住他放在琴弦上的手,又唤,却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握紧,再握紧......
呼唤,再呼唤......
也还是没有。
他伸出手去,轻轻抚平那眉心的一道痕,又唤了声:"父皇......"
仍然没有回应。
他跪了下来,将额头埋在那人膝上,唤了一声又一声。
泪水,将那明黄龙袍染得深一块浅一块......
高声复低声,行行重行行......
然而那人却始终没有回应。
靖平十六年二月,帝崩于钦庆宫。
朝议,尊谥"英明睿圣宪皇帝",庙号"明宗"。
兰王之惟遵传位诏书,归正统,受遗诏,即皇帝位。即后世所谓之"仁宗"。
丧钟响起,天地缟素。
他闭目,一声声细数着那浩远深重的钟声。记得很久以前也听过那么一次,那一次,尚在成王府中,秋水长天里轰然响起的丧钟惊起寒鸦四散,他清楚的记得房门被猛的推开,母亲扑进门来紧紧搂住自己,声音那样急促而炽烈:"你父王终于即位了,他让咱们这就进宫!恒儿,从现在起,你就是轩龙朝的皇太子、未来的皇上啦!"越过母亲肩头,朝外面看去,所有的建筑、器物、人群都被蒙上了一层纯白,然而窗外的枫叶却依然似火似艳红......
也不知现在,外面的二月春花,是不是更胜霜红?
他浅浅勾唇,果然的,心里有哀痛,有刺痛,有憾痛,就是没有一丝悔痛。
正想着,听见殿门吱嘎一声,他转眸,铺天盖地素白,一道白影跨入门来,像是自那白色海洋之中脱出的一点水滴。然而此刻,莹莹如碧的,却不再是那双水样的眼,而是他手中托盘上放着的碧玉杯。
他坐在床上,不动,只笑了笑:"你终于来了。"
"关门。"捧杯的人淡声吩咐随从。守门的侍卫略一迟疑,似乎要说什么,却被人以目光阻止,只得垂首退下,掩上门扉。那人一步步向他走来,杯底水光亦一步步逼近,竟隐隐,有醇香。
他冷笑了声:"这就是之惟的第一道诏令,静亲王?"
捧杯的静王微微一笑:"大哥果然是没做过一天正名的天子。嗣皇帝颁的第一诏乃是先帝'丧诏',然后是'恩诏'--不过,即使再大赦天下,也赦不到废太子你--大哥,你自己数过没有?不赦'十恶'之中,你占了多少条?"
废太子笑容更深,看着那水眸,一字一句回答,"本宫若有一条'谋反',你便有一条'谋叛',还有一条是咱俩一块儿犯的--缺一个都干不成--"他望进那静水流深的眼,清清楚楚的吐露二字:"'内乱'。"
果然,水眸里寒光一闪而逝,静王将托盘放到旁边的桌子上,低眉:"怎么,大哥到了这时候,想起要去出首了?"
他端详着那冷清侧脸:"我要是想说,会等到此刻?"
静王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废太子也笑:"呵呵,难道我还料错了不成:你现在是专来和亲亲大哥叙旧,而不是灭口?"
静王直起身来:"小弟不过是奉旨行事。"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他转眸看向那盛了不知是金屑酒还是点幽蓝的玉杯,平静说道,平静回转,仰首,骤然凝眉,"可他怎会挑上你?"
静王转过脸来,淡淡道:"是我自己请的缨。"
相似丹凤眸映出重重叠叠的相似影,究竟谁沉在谁的黑里,谁陷在谁的暗里?他居高临下俯视下来,眸里水光早凝成了冰霜,可为何还能教人的心跟着那光影摇曳?
静王俯瞰着那丹凤眸,停了一停,在那丹凤眸里一线水痕隐现的时候,方续道:"我知道他是不想让先帝背杀子的名声,所以才拖到现在。于是,今天我便跟他说:杀兄之名,我愿帮他担一份。"
废太子一把抓住他胳膊,几乎是狞笑道:"你们两个,倒真有些'明君贤臣'的样子了!"
两臂被抓得生疼,他却仍是含笑凝注。
前储君亦笑:"龙椅还没坐热便先屠戮嫡亲兄长--你们俩配合得还真是默契--他那性子,磨磨唧唧,虚伪得紧,既要作婊子,又要立牌坊,明明是修罗道上趟过来的,却偏要装什么'仁君'之范。杀个人,也非要绕十八道弯子,等他朝议下来,只怕我都过堂过老咯!他之惟是等得及,可你怎等得及?"
静王勾唇,并不否认。
"所以,你特意挑了这时候--老爷子新丧,他委屈了那么多年,面上虽淡,心里却只怕难过之外,更还有恨吧!他八成恨的是自己磨叽,可你却去提醒了他能把这恨发泄到何处,该去恨谁。"废太子眨眨眼,"我说的对吧?"
"大哥您这猜心的功夫......"他不禁啧啧,"难怪那么多年,虽屡屡政见不合,父皇却一直都没舍得废你。"心中却忽一动:如此能揣摩人心之人,却为何偏未揣准那最该逢迎的帝王心意?是当真天威难测,还是因本就各有各的一份坚持?歧路未央,只能各自独行,直到穷途末路......
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废黜储君却好像什么也没听进似的,只顾盯着面前人,双手使劲扣住那纤细胳膊,用着浑身的力气:"我说对了?"
水眸闪了闪,不知是因臂上的疼痛,还是心里的疑惑。他弄不懂,为何该揣摩的未能揣摩;已料定的,又这般执着个首肯。沉吟中,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对面那人顿时爆发出一阵长笑,刺耳凄厉。
外头立时有人问道:"王爷......?"
静王回头就是一句:"退下!滚远些!"声音是自己意想不到的大和厉。
对面人便止住了笑。
静王转过脸来,正对上那双丹凤眸。不知是笑得太狠还是什么,憔悴横生的面上竟有些莹亮的东西在那些新添的纵横间闪烁,废太子声音嘶哑,望着他道:"你就不怕我拉你一道赴黄泉?"
他低眉,长睫轻颤,掩住水眸里突然涌起的光影浮动,轻声道:"生死由命,但总要赌上一赌,才肯甘心。"
双臂上的手松了一些,"说得真像是真的啊。"手的主人将他拉近了些,几乎是耳语了句,"可我真相信。"
他听不清那是"相信"还是"想信",只觉那手松动的同时,带走的不仅是痛,更还有温。余光正巧掠到近在咫尺的玉杯,他闭了眼,手在袖里握成了拳,低语:"大哥,都这时候了,难道你只想问我这些?"
废太子手复一紧,声音蓦然低哑:"母后怎样?"
"丧钟响第一声,就自缢了。"
他闭了眼,涩然一笑:"也好......紧着点,还赶得上。"
他蓦然睁眼,在自己意识到以前,手已反攥住了那人的袖。
废太子瞧了眼自己袖上的手,泛白的指节用着全然不必的力气,那样荏弱,却也那样美丽,不由在心里一声笑叹。松开紧捉,将手移向一旁桌上,袖上那玉指竟仍没有松,他不由勾起了唇角,轻轻握住玉杯。
那手陡然握住了他执杯的手,一声模糊的"大哥"沉在那人喉际,乍一听竟以为是一声哽咽。
他转眸:"之忻,你恨我吗?"
他不假思索沉沉点头,水眸里霜雪却在融化,喉结不住上下滚动。
那手颤得厉害,便很容易挣脱,他举杯,露出一笑:"现在,我是终于信了:那些话,不是你散布的。"
静王愣住。
他嗤笑着解释:"连看门的侍卫都没事离我三丈远--别告诉我,你什么都没听说。"
静王略一沉吟,转瞬恍然:"你是说......那些说你已疯的流言?你怀疑是我?!"
"你不也怀疑是我?"废太子反问,坦然回答,"你以为我是想活命想疯了,所以装疯卖傻对吧?你就怕那假仁假义的人万一入戏太深,当真一个心软,真让我这'疯子'活了下来,指不定哪天就为了什么把你给卖了,所以,才这么着急着慌的来送我上路吧?"
静王咬住下唇。
"而我则怀疑是你。"废太子摇头笑叹,"我以为是你怕我万一供出你来,才故意在外头造这个谣--因为疯子说的自都是些疯话,不必采信。"
话音落地,片刻沉默。
两两相对,视线错落。
忽然,"呵呵......"静王笑了起来,直起身体,眸里满是波光粼粼,"你到这时候还猜我疑我有什么用?!"
凤眸如漆,他凝然相视:"不是猜你疑你,而是替你猜替你疑。"
本以为冰封雪藏的心竟还会这般热辣辣的痛,到底是为那最后的相疑相猜,还是为那下一刻即将揭开的最后真实?他回那人狠狠一眼:"跟我说这些,可是怕我会真的投效新主?"随即冷笑:"你还想我怎样?你自己不也不过是这般下场?!"
前储君仰首相望,不闪不避:"所以,我不愿你再是。"
他回他一抹更冷的笑,喉间却似梗塞。
废太子双手端着那玉杯,低眉望着杯中酒,缓缓道:"你还不明白?这话还能是谁散布的?我真后悔啊,当初没听你的,低估了这一位......之忻,你以后可得多向他学着点--明明手里什么都有,却装作什么都没有--懂吗?"
静王不语,却不自觉的蹲下身来。
废太子一手放在他肩上,轻轻抚摩着那冰玉样面颊,眼底满是柔软笑意,续道:"这话要真是他散的,那便是不用你挑拨,我也活不了几天了--我倒是又低估了他一次。事到如今,我是没什么打紧的了,之忻,你可不能再大意--你说他散这流言,所为何事?"
"让你疑我?猜忌之下,保不准就会将我也拖下水--'疯言疯语'虽不足为凭,却足以让他、让朝野对我起疑--"他揣摩着,说到最后转为一声冷笑,"当今新帝,若想置人于死地,又何须什么'真凭实据'!"
却不料废太子摇头:"又低估他了不是--以他如今,要治个人,还须生疑?"
水眸瞳心一缩:"他难道......已经知道了?"
他望进那波心深处:"知不知道又如何?咱们哥几个,还有谁是善男信女?谁不满手血腥?谁不是不幸生在帝王家,更不幸为亲兄弟?!"
他喉咙里像塞了团棉絮,奇怪,竟会有无边的伤感浮上心头,冰冷刺骨的,像最刻毒的讽刺--这难道竟是心最深处埋藏的隐痛吗?那究竟是什么?难道是自己竟然还一直有那样一丝相信,相信这世上还有一点纯然的清明?会相信那一天握住病榻上的自己的手是真的温暖有力,会相信那一直淡然相视的目光哪怕只是敷衍的关怀,也至少含着一点点真切的同情--虽然自己是那么讨厌那丝同情,但不也正是一直利用着这一点柔软在实施着报复、宣泄着仇恨?而其实,自己最恨的究竟是什么呀?原来,不是自己母子身为人替身的苦,不是被人夺走一切的痛,而竟是那玉眸里含的、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美好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