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生记
谷雨时节。
红墙黄瓦碧柳蓝天,不远处,一只风筝浮在云际,清脆的笑声一直传到天边。
听到这笑声,树荫下,头戴双凤翊龙冠的少妇不禁也露出了淡雅的笑容来。目光由手中的书信移至园中正在玩耍的孩儿,她笑着向他招手:"珣儿,过来。"
大约七八岁的男孩听到了母亲的召唤,"唉"的一声就飞跑过去,却听得身后宫人们都在焦急的喊:"太子,太子,您的纸鸢......"--原来,一跑之下小手一松,风筝便飞到了九霄云外。
小小的太子于是就又"唉"了一声,皱起小小的眉头。
少妇起身将他拉到身边,"明明是你自己不小心。"说着,就又坐回了凳上,笑看着孩子低下头去,嘟起嘴来。
"母后......"太子珣小小的挣扎了一下,终于重又露出了笑容,仰起脸来,"算啦。母后,您叫珣儿是什么事啊?"
少妇晃晃手中物事。
"是父皇的信吗?"孩子一蹦三尺高,急忙抢过信来。
"那,珣儿看看父皇都写了什么?念给母后听听。"
孩子便大声的朗读:"断云--"说着偷看母亲一眼,见她淡淡一笑,便接下去念道:"朕--已至--扬州--夜--泊--江左--名--都,什么十--里--春风--过--处,什么望瓜州--星--火--"就这样一字一顿念着,什么"此去--杭城--已不过--数日之什么......什么目什么想......"终于念不下去,不由撇眼母亲,却见她正自凝眸不知何处,浅笑素净,瞳心幽深。想了想,他直接跳到最后,故意大声念道:"......手书。"刻意省略其前几字,这次倒不是因为不识,而是父亲名讳"之惟"二字乃是全天下谁都念不得的,除了母亲。
停了良久,才听母亲问道:"都念完了?"
耳根虽有小小红晕,他眼珠却转得灵动,也不直接作答,指着信纸最末,长睫忽闪着反问他母亲:"母后,这两个'十'字是什么意思?"
却见凤冠下容颜倏的一红,轩轩的丹红酽酽的蒸上来,让孩子一时错觉霞光似锦。然后,他看见垂在母亲额前的金凤衔的珠串动了动,他听见一向端庄的母亲竟然"噗哧"轻笑出声,明珠的光华荡漾在她的眼波里,她说:"那是你父皇在说:他想我们。"
"珣儿也想父皇,母后也想!"他听了,就立刻大声的宣布,然后便被两颊更艳的母亲搂在了怀里。他触到母亲拢起的腹部,忍不住小心翼翼的趴上去:"母后,你说小妹妹会不会也想父皇呢?"
竟连这孩子也"妹妹""妹妹"的乱叫--都是拜他那一心求女的父皇所赐,她听了不由微笑,想起无数枕边私语:"就想要个玲珑剔透的女娃儿,如同我第一次见到的小云儿......"想着想着,嘴角更扬,娇颜上却哪还有再添红霞的地方?忙敛了敛心神,她从孩子手中拿过信纸,"还是母后念给你听吧。"
"朕已至扬州,夜泊江左名都,宿十里春风过处,遥望瓜州星火,不由想起古人一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说来确也可笑,出来不过两月,大好河山犹是浮光掠影初看,竟就已开始盘算归期,像我这样的皇帝大约也是亘古难遇。话虽如此,却毕竟无情仍是我--你已临盆在即,我却远去千里,山水相隔何止数重?惟以天子之身向天祈愿,佑你与诸儿平安,如此而已......我这边万事皆顺,一路看来,去伪存真,虽不敢说四海升平,却也能见百姓安定之景,我心甚慰,量云上亦然--此去杭城已不过数日之程,阖目遥想,烟波时时似已在望,但料真达之时,当已是花开荼糜光景。可惜不能与你同捧落花一掊撒于碧水之中,细细诉说我俩情形。但我保证,朕,定会前往湖前--南巡千里,许只为一祭。江山万里,原平不了一人挂念--此句你自斟酌是否念与珣儿--啊呀,都念出来了......"
连忙望向娇儿,却见孩子正偷偷的打哈欠,心里一笑,伸手拂开他面上垂发,粘了汗的发丝好不容易才肯离开了红扑扑的小脸,她照着那脸蛋轻吻一记:这才是你父亲信尾真正所说呢。
孩子抬起眼皮望了母亲一眼,甜甜一笑,便伏在她膝头倦倦睡去。
风缱绻着拂过来,铺展开一天中最美的光景。
等孩子醒来时,已在了寝宫之内,蹑手蹑脚下床,他见母亲正在写字,一看她面上笑容,便知是在给他父亲写回信。只见她一笔一划,一横一竖,先是一个,停笔一笑,又画一个--两个"十"字在信尾处凝墨凝睇,让他想起曾不小心从碗中洒漏的红豆泥,一粒滚过绣龙袍,擦不掉的迤逦痕迹......
正在这时,却见母亲又落笔,一手还是横竖两划,一手则抚着隆起的腹部,漫漫的笑意。
好甜啊--
忽然就有了种吃着红豆泥的感觉,孩子笑了,忽然有些明白了这"十"字记号的秘密。
轩龙国史载:岚嘉八年,帝首次南巡,幸山东、安徽、江南、浙江四省,次杭城时,皇后柳氏诞下公主。帝心大悦,赐名为"莲",大赦天下,一时普天同庆。
二 往世记
谷雨时分。
孩子听说谷雨是春天最后一个节气,是满载的雨水和旺盛的生机。但他的先生却说,过了谷雨,就要一天天的热起来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皱着他好看的眉峰,一根指头揉着太阳穴,其余四根撑在腮边。于是孩子知道,他说的是正经的。
心里忽然有丝窃喜,不敢告诉他的,孩子喜欢热起来的天气。他喜欢看那沉静的人儿难得的一点烦躁,喜欢看他摇着折扇,然后头一点一点的直点到桌案上去。
这时正值午后,若在平时,这房间里必定是鸦雀无声,只有那起伏的一水白衣,在窗外偷看的孩子眼里漾着细微的波澜。
孩子原本是很确信的,那人从没察觉过他其实每天用过午膳就会跑到这里,巴在窗台上--其实也算不得是偷偷摸摸吧,只是下人们已经习惯了不通禀,而那人呢,则是雷打不动入了骨的惫懒性情。这些时候,孩子虽然常会觉得自己的先生实在是算不上勤奋,但想到教授自己是那人每天唯一的正事,就又偷偷的欢喜起来。所以,即使隔着窗户,隔着梦乡,八岁的他也会升起种心安的感觉,他不知道那就叫依恋,更不知道等他长大了,他还会常常忆起那心情,有时甚至比儿时还强烈。
可是这天,他终于发现自己错了。
这天,当他还像往常一样躲到窗边,芭蕉肥大的叶片映下一地阴凉,拢住他小小的身形。他看见有下人居然在这个"忌讳"时分敲开了那扇门,送了什么东西进去,然后就听见里面道:"世子,请进。"
语调温存,如往常,他差点就要也如往常样的答应一声,却忽然一个激灵:他,他怎知道他在外面?!难道......
还没想透,便听里面又是一声:"世子?"
他只得走进屋去。
刚被叫醒的人还未及束发,雾敛流泉铺满了前襟后背,若不细看,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脑后那几绺不太听话的弯曲盘旋,于是,孩子就也当没看见,他只注视着那人一脸的笑意,微微出神。
"世子,坐。"那人说着,同他一道入座。对面而视,孩子不知怎的脸就一热,于是那人便问:"世子啊,看什么呢?"
红云腾的在面上炸开,他觉他话里似有深意:完了,原来早被发觉了......却见那人眨眨眼,微笑:"世子果然天生聪慧啊,知道微臣刚得了好东西。"说着,摊开手掌,将什么送到他眼前:"世子请看。"
孩子这才回想起方才对方的确一直一手握拳贴在心窝,原来是--"手串?"他看了眼那物,又抬眼看人。
他的先生点点头,将手串递与他:"世子看看这串佛珠如何?"
他拿起来细细端详,乌黑的珠子在手指间氤氲有光,"是上好的翁珀。"
"是吗?"先生却扬了眉峰。
不是吗?孩子只得再看,黑琥珀啊,就是翁珀嘛,抬眼,却见那人已背倚在了椅上,一副准备等他很久的模样,笑笑的对他言道:"小世子,不着急。"
最不爱他说他小!他被他一激,忙更细的再端详那佛珠,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一起身,抬手向窗外,阳光透过窗棂照射上去,黑色的佛珠上逐渐显现出红色的光点--"是玺珀!"他惊喜的转眸高呼。
白衣的人儿点头,视线也投向那佛珠。墨底红光一道映入那更黑更深的海,波光潋着珠光摇曳,他似乎有一瞬间的凝神,却很快又勾起唇角,他说:"世子,这才对了。"
他不禁又脸红起来,不知是否全为自己的粗心武断,忙掩饰的问道:"先生,这从哪里来的?"
"你父王刚送回来的。"这回轮到说话的人有一点点红脸,"说是塔靖城主贡的。"
"塔靖?是北九城里最大的那一个吗?"
"是的,就是塔靖部控制的塔靖城,这回诸亲王在东都接待九城城主,塔靖城主也来了。"
孩子知道所谓"北九城"是控制在北方九个小部落手中的九座城池,西接着西羌,南临着轩龙,这样的地理位置自被两大国几十年争来夺去。但两国最终却谁也没能将这九城吞并,只因这九城深谙唇亡齿寒之理,相互间早结了姻亲,每当有一城被袭,其他八城便都或提兵来援,或骚扰进攻国边防,于是这九城虽小,却是难破。两大国都视之为鸡肋,却又不肯轻易放弃。而这九座小城便在两国的夹缝中靠进贡、联姻生存了下来,虽然无论是轩龙还是西羌暗中都将其视为自己的卫星拱卫之域。
其中诸多纠葛自不是孩童能解,他只知道朝廷在东都修了座寺庙,供奉九城共同信奉的佛祖,于是每隔几年,便会有九城的城主一齐来上香膜拜,当然这也是纳贡的时节。今年,他的父王和其他的伯伯们便去东都接待城主们了。于是,这小小的宅邸里,便只剩了他,勉强成了那人眼中唯一。
可现在,他却发觉自己又一次错了,即使远在天边,小小的自己仍也不是那战神父亲的对手,因为,因为那个人,那个人又在脸红,红得那么温柔,那么好看--他最熟悉的那种名为思念的缱绻。于是,小嘴就开始往下扁。
正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握住了他持佛珠的手,似是想拿回那珠串,正在别扭的他下意识的一缩,却没料那手竟也没松,一个力道掌握不好,只听"哗啦"一声,玺珀珠子便撒了一桌一地。
"啊呀!"意识到闯祸的他忙扑住正往桌沿处滚的一颗,回眸见那人也正一粒粒的在捡,眉峰微微蹙着,只是奇怪,动作却还是那般不慌不忙的好看。只见他一面兜着捡回来的,一面弯腰去拾掉在地上的,童心里正羡那动作优雅,却听又是"哗啦"一声,原本兜着的珠子从白衣上纷纷滚落。
原来还是没睡醒的啊!孩子不由笑出声来,顿时就将闯祸内疚的心去了大半。
眉峰忽展,他的先生也跟着笑了,然后,重新将珠子一粒粒捡起。
孩子却在这时发现了什么:"先生,已经都捡回来了吗?"目光逡巡四周,的确没发现有漏网之鱼,不由更疑,"怎么会只有十七颗?"孩子也知道的,佛珠是有定数的,这样的一串应该是十八颗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