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出邀请的人便挑了下眉:"那在下便索性邀公子同游吧。"说着就迈开了步子,不知怎的,竟能将他人的也带动起来。白衣人跟着走了两步,仍不放心的回头看向凉棚,却见方才的青衣人已坐在了棚内,此时围观的人自然都纷纷散了,于是棚里便只剩了面面相觑的老夫妇眼看着他从容不迫的又要了碗绿豆汤。
"放心吧,京兆尹是他表哥。"身旁人笑笑道。
他转眸望向说话的人,浅浅勾唇。
于是二人迤逦而行,静默中,偶看两眼街边情景。
"在下韦知。"之惟终先开口。
他停了停,方回答:"在下段云。"
"原是段贤弟,幸会幸会。"
"兄台客气了。"
两人絮絮寒暄一阵,逐渐融洽,一路走来,只觉身边人头攒动,都纷纷涌向一个方向,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搭着一座丈余高的方棚,由十来根立柱支撑,棚上摆放着十三盏食物和纯金牌,远远看去一片金光闪闪。
"今年竟又开办'抢孤'了?"段云有些讶异。
之惟也是不解,要知这抢孤习俗极易秩序失控,造成伤亡,轩龙朝虽未明令禁止,却也已是多年未曾举行。面前这又是哪一家竟重开此例?还未想定,便见场上众僧普度完毕,徐徐退场,而场边众人早已跃跃欲试,只待举办者一声令下。终于,只听得场内锣鼓声起,一人拉长了语调高喊了声:"开始--"便见人们一拥而上,争先恐后的朝柱子上爬去,滑下来一个,便又登上去一个,坠下来一对,便又攀上去一双,你争我抢好不热闹,却更有些可笑。
旁观的二人见此场景,都是暗生感慨。正要移步,段云却被身后人一撞,之惟直觉的扶住他肩:掌心中白衣下的肩头不盈一握,淡淡的似乎幽香从低头的那人的发丝直传入鼻间,一种清凉的气息悄悄蔓延开来,身边摩肩接踵的人影忽然都成了憧憧背景,半点都上不了心田。
这只是一瞬功夫,段云很快稳住了身形,脱开他手,抬头,见了彼此清透的眼神,再望眼四周纷乱,双双一笑,都选择了别开眼去,继续前行。
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曲江边上,只见江内一片光华灿烂,宛如琉璃世界--原是朵朵河灯,名曰"慈航普度"。
白衣公子弯下腰来,从袖中掏出两盏纸灯,素白的莲花一一展开,盛放在他的掌心。接着,他掏出了火石,将灯点燃,轻轻放入河中。水中流光晶莹,映出他的侧脸,削尖的下巴,纤长的轻颤的睫毛。纤秀的手指恋恋的在水中画了个圈,方将河灯送出,然后他轻轻的对身边人道:"今日,谢谢兄台。"
"贤弟为何如此客气?"伫立岸边的月白身影映于一片莲璨之中,高贵却清寂。
段云看着就有这样的感觉--此人气度雍华却非寻常大家子弟风范,以至于不知该如何称呼,于是就索性一直顺了他言以兄弟相称--转眼又望向河中缥缈的灯光和倒影,他笑了笑,回答于他:"刚才若不是兄台和那位公子襄助,在下此刻只怕便难以脱身。"
之惟但笑不语。
段云便又道:"兄台是早看出事情始末了吧?"
"不过是寻常的争抢生意罢了。"
"兄台性情似乎......淡薄。"
"只是不好管闲事。"
"兄台这可是在笑话小弟?"
"哦?那贤弟方才不也在暗喻为兄'凉薄'?"
之惟此言一出,二人俱笑。
段云摇头:"其实小弟也非古道热肠,今日出头乃因那布施凉棚是--我的。"说着,他抬眸看向身边人,"所以,我才要多道这声谢--自不是为了那许多药材--关键是如果那边真被官兵当假药摊子封了,我这个主人身份就必定瞒不下去了。要是这样,我方才那些证明之言只怕也就统统没人信了吧。"说完,他似乎叹息了一声,"其实,吾辈凡人哪里能真具什么菩萨心肠,只是人言可畏,生怕清白难证罢了......"
细碎的光在黑眸中闪烁,闻言,清贵的人儿竟也蹲下了身来,用手拨弄着眼前的河水,淡淡道:"贤弟不必过于挂怀:我心自开善花,唯求一己开怀,这,何需他人解?"
"兄台的话真是发人深思。"许是水面河灯太多,涟漪难行,刚刚放下的河灯居然仍在原地勾留未去,段云就伸手又推了两推,边推边道,"其实小弟也不过是谨遵先母慈训,每逢中元布施药材,顺便也来此放灯思亲。"
之惟点点头,也助他推送水波,见是两盏河灯,因问:"这是令堂与......?"
"舅父。"段云答,"以前先母健在时就是每年带我来此祭奠于他。"
兰王的手指在水面下一震,问话也带了颤音:"请问......令堂可是京城人士?"
"不,先母乃是杭城人士。"白衣人儿没注意到他人脸色的异样,仍自沉浸在对亲人的追思之中,"外公家就在西湖边上,所以先母以前常说:天下的水是相通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那头的人也一定是能看得到的。"
"......"连之惟都不知自己应了句什么。
段云便问:"兄台这是怎么了?可也是怀念故人?"
之惟的声音听来有几分飘忽:"为兄是忽生感慨,遗憾今日未曾备得盏莲灯--大约要让先人失望了。"
"兄台不必如此。"只听段云轻轻道,"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说着,他就闭上了双眼,默默祈祷,没有看见身边人眼中忽然闪动的刺目的光芒......
待得墨景纯处理完了凉棚那头的事情,寻来河边的时候,便看见他的王爷和那白衣少年竟然一起蹲在河边,盈盈的水光倒映着二人皆是盈盈的眸光。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于是轻咳了一声。
之惟果然回头,一看是他,便站起身来。
段云也跟着起身,却因蹲得久了,脚上麻木,之惟便顺手一托他肘。于是,墨景纯的眉便皱得更紧了。
之惟也不知发觉没有,只是朝他笑道:"真正爱管闲事的热心人总算回来了。景纯,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段云段贤弟。"
"段公子。"
"景公子。"段云回他一笑。
墨景纯见他打量了自己一眼,又复看眼之惟,心道此人当是有些眼力,便对之惟道:"爷,天晚了,咱们该回了。"
之惟点点头,转头问段云:"贤弟呢?"
"小弟自还要回棚里一看--两位老人乃是小弟家老仆,只怕正等得焦急呢。"说着,向之惟一揖,"这就告辞了。"
"慢走。"之惟自不惯答礼,直愣愣道别的样子落在白衣人清亮的眼波中,流泻出淡淡一笑。只是这笑意勾起时,人已同时转身而去,不多时便消失在了人海。
"爷?"墨景纯觉得这是自己该出言的时候。
之惟扭头看他,墨玉般的眸中隐隐有光:"景纯,你去查查......"
"恕难从命。"
"嘎?"之惟有些吃惊,凝视自己的幕宾良久,眸子渐渐深沉起来,看着看着,忽然笑了,"你究竟想到哪里去了?"
"......"
之惟笑得更加开怀,一天之中怕也唯有此刻心胸如此畅快:"傻景纯啊,亏你还武功高强,目光如炬--'他'是个女子啊,你难道没看出来?"
半晌方听墨景纯嘟囔了句:"女子也不行,爷你还不够......"
晚风徐来,将他的话语吹散,之惟只当没听见,回眸望向静静流淌的河流,成千上万的水灯在波光上闪耀,像是光亮织就的锦缎,仿佛真能一直铺到天尽头。心底有根弦被轻轻的触动了一下,引他蓦然抬首,九霄云际,唯有冷月千古,照着同样千古不变的山河--如此的......寂寞。
墨景纯看见望天的兰王似乎轻轻念了句什么,也就跟着瞥了眼天上,却见--"王爷,那边是什么?"--一惊之下,竟将本来称呼脱口道出。
之惟也凝望着黑幕尽头,只见远方一团黑压压的东西正急速掠过天空,竟有遮云避月之势。顷刻间月光暗了又明,只听轰鸣之声由远及近--原是那片黑影忽然四散,有如乌云顿裂,泻作雨点万千,于是耳边便有扑翼之声逐渐清晰起来--二人对视一眼:"是--鸟!"
可哪里来的这么许多?二人同时在对方眼中瞧见了疑问。
心念电转,之惟猛然又扭头看向天边,只见几只飞鸟扑扇着翅膀飞落树上,借着河里的灯光,隐约能见树上之鸟羽毛斑斓,甚是绚丽,他认出了--竟是吐蕃鹦鹉!这是吐蕃国进贡的珍禽,羽毛极其贵重,圣上见后甚为喜爱,却又担心饲养不慎,便赏赐给了次子信王,因这信王爱好花鸟之名乃是朝野皆知。想到这里,之惟已猜到了这些鸟儿来历,心头不由一片乌云飘过,半晌无言。
而一旁墨景纯凝神观察了片刻,也跟着看了出来,立时也学样凝眉:"这是......"
山雨欲来?
四目交汇,寒光一闪,又很快分开。
之惟低眉,又一次望向水面:果然风来--
只见河波涌动,灯火明灭,已再找不到方才纤手放入的两盏,只余了渺渺的光带一路西去......
看着看着,江畔的兰王忽于风中绽出了苍茫的笑意......
城北柳侍郎府第,此刻月满西楼。
楼中白衣人儿对镜而坐,徐徐拆下纨发玉簪,一头青丝蓦然飘洒,柔顺的垂至腰间。纤手从梳妆台上拾起把木梳,侧首将发缎揽过肩头随手梳了两下,望着镜中的自己,"他"忽然有了丝笑意,喃喃自语:"柳断云啊,你还真是男装好看些。"
原来之惟所看不错,这段云"贤弟"竟果真是女儿之身。
铜镜内映出张洁白的瓜子脸,五官虽然细致,却并不算得十分出众,只得疏寥素淡四字形容,幸好此时黑眸中隐约流光浮动,这才添增了几分柔媚之色。
断云放下梳子,五指随意一揽,正揽到妆奁上放的一本书,她拿过来一瞥,正是:"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韦知......"一个名字便这样从唇间溢了出来,随即便湮没在了淡然的笑里,"只怕是'未知'吧?"断云放下书本,一缕怅惘却不知从何而来,下了眉头又上心头。
正无解时,只听有人敲门:"断云?"
"二娘,进来吧。"她回答,并未转身。
镜中映出一中年女子,看得出是保养得当,因而风韵尚存。
"可是父亲回来了?"她随口问道。
柳二夫人款款行至断云身边,并不答话。断云不禁移眸,却见二娘目中垂泪,忙问:"究竟是怎么了?"
柳二夫人迟疑了下,又抹了下眼泪,方才说道:"你父亲被大理寺拿了。"
"什么?"断云惊起,"是什么时候的事?"
柳二夫人回答:"你刚出了门,老爷就被带走了。我怕你担心,所以就没遣人去通知你......"
"二娘,你真是糊涂啊!这事也是能耽误的?!"
柳二夫人闻言,脸上竟是一红--原来断云乃柳侍郎元配所生,而她本是陪嫁侍女,后被收房,成了如夫人,柳夫人死后,她虽以继母身份照看断云姐弟长大,但在身份上却始终低人一等,又兼这位柳小姐自幼伶俐,凡事都有主见,教她更加心存敬畏。被她这一责,已是忍不住又要掉泪。
断云见继母眼圈一红,声音不觉沉了下来,换作柔声言道:"二娘,是我话说急了,你可别往心里去,咱们还是商量救父亲的事要紧。"
这一喝一哄反让柳二夫人更没了主意,只是一劲念叨:"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而断云已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了神来,看了犹自不断堕泪的二娘一眼,问道:"二娘可知他们抓父亲是以什么罪名?"
"这......其实倒也不算是'抓'......"柳二夫人揉揉眸子,瞥了断云一眼,"来人只说是让老爷去回个话。但老爷临走时却跟我说了一句:只怕是兴州的事情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