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容林某说句更直接的:何苦白担了那虚名?"林云起道,"这笔款项乃是当年二刘借漕运敲诈江南富商所得,王爷何不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您大可应了冯家父子的要求,带了这银子领兵去。待到得塞外,军饷得发,众将士久旱逢甘霖,还不个个把您当作救命恩人?再加上先头老王爷的威望,王爷您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十万雄兵。边疆寇匪不过散兵游勇,何足为惧?只要军心振奋,相信不日便能平定。到那时,王爷退可守,保一身平安,进,则可携铁骑,直逼京城!"
真熟悉的设想,可如今这城中可还有人能一笑倾城倾国兵?而见过那样的一笑,谁又还能再做这倾国的梦?之惟收回了目光,正见书案上的那锭新墨--一面昙花绽放,他拿起,翻过来--一面螭龙虬屈--呵,这墨上所铭,人又怎么做得到呢?这无情的世事早已烙下了那抹不去的新伤旧印。
"王爷!"听到下面急切的呼唤,之惟抬起头来,残烛焰长,摇曳了他的目光。
底下二人直挺挺跪着:"王爷,请做决定。"
"我说过了。"之惟的声音带着切金断玉的味道,"你收着。"
"王......"两人还要再言,眼帘中却都先映出:兰王手上紧攥着那墨,用着最决绝的力气,仿佛要将它掐进自己的手掌。
只见之惟忽然站起身来,就在人以为他会将墨扔掷在地的时候,却见他松了手,竟又将它摆回了书案上最显眼的地方。接着,他微掀青羽,扫了二人一眼,似在解释:"我要拿它来时刻提醒自己。"
"可是王爷--"林云起看着他,摇头,"一人难敌一世道啊。"
兰王平静的笑了笑:"我不是,我父王。"
如果没有早朝,辰卯之间,皇帝所居的钦庆宫一般会很安静。靖平帝用过了早膳,喜欢摒退了宫人,独自看会儿书或者弹会儿琴,然后才拿来这日要批的奏折,开始处理一天的朝政。这几天也不例外,只是由于身体欠佳,不少一般的折子都交给了太子处理,这样一来,空闲的时间也就多了起来,于是,这段惯例的清闲时光也就比先前长了一些。
已是秋意萧索时节,天亮的时辰也渐晚了,这一日大概还是个阴天,只见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像个大锅似的扣在这紫禁宫城之上。
靖平帝抬睫,看了眼外面的天空,将双手放在了琴弦上,半晌,却并不弹,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缭绕的香烟,细长的眼睛内一片若有似无的氤氲。
内侍总管朗溪静静站在一旁,望着龙涎香的烟雾中皇帝的脸:已近六旬的皇帝看来还是中年的模样,青年时秀致的面庞已经为岁月磨蚀了单薄,偏尖的下巴如今看来更多是冷傲和坚毅,狭长的眸子里则永远透着莫测的寒光。这双眸子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微有模糊,而每日侍侯的人发现这样的时刻如今正变得越来越长。
也许,真的是老了吧......靖平帝抚着琴弦,眼前的烟雾里似还有什么在袅娜飞旋,如同无情流逝的有情时光。
他抬起手来,却是掩在了唇旁,轻轻的咳了两声。
"皇上,要不要传太医?"朗溪忙问。
靖平帝摇了摇头:"那么大惊小怪的干什么?人老了,染个风寒都这么难好......"
正说着,听见外面似有响动,见他眉一皱,朗溪忙走了出去,过了会儿,又跑进来。
靖平帝就问:"怎么了?"
朗溪不复平日从容,急忙答道:"回皇上,是有人要敲登闻鼓,被几个赶过来的王爷给拦了,现正在太极门外吵闹呢。"
靖平帝扫了窗外一眼:"是谁要敲?"
"朔方副将--冯纶。"
靖平帝唔了一声,又问:"那又是谁在拦?"
"兰王。他是最先到的。"朗溪回答,"还有宁王、信王几个随即也赶来了。另外还有些主事的大臣。"
靖平帝又唔了一声,随即便闭了眼睛,双手扔摁在弦上,于是琴弦便在压力下微微颤动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铿的一响,只见靖平帝将琴一推,站起身来:"摆驾。"
"太极门?"
"不。"殿门前,靖平帝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秋风带起他黑色的龙袍,"去五凤楼。"
此时太极门外正是一片混乱。
灰茫茫的天色映得每个人的脸色也是青灰青灰。
只见兰王之惟左手摁着冯纶手上的鼓槌,正苦苦相劝:"冯将军,这登闻鼓一敲就满城皆知,你可要三思!"
"末将正是三思后而行。"冯纶早已面红脖子粗,"王爷,请你莫再阻拦!"
之惟哪肯放手:"你可想清楚了?有什么事情不能递折子一步步来的,非得这样惊动皇上?圣躬近来违和,若惊了驾,你担得?"
"惊动圣驾,末将心中也是万般不安。但,边塞上十几万将士还张着嘴等着要吃饭!更何况,现在还有敌人虎视眈眈!只要是能见着圣驾,说明边疆之难,末将便是事后千刀万剐也是心甘情愿!"
"冯将军啊,你话干吗说得这么绝呢?"一旁信王之恺等也上来相劝,"有什么事不能慢慢商量的呢?"
"商量?"冯纶回眸,冷笑一声,"那就请各位王爷、大人给末将商量出个军饷来啊。"
"唉,冯将军你......"四下里一片嗡嗡人声。
只听宁王之悦在人群里凉凉道:"我们也想啊,只是别人不发话,我们哪敢越了权去!"
信王瞥他一眼,却并未阻拦。
宁王便继续道:"冯纶我劝你啊,也别在这里干耗着了,有兰王死摁着,你也敲不响这鼓不是?还不如赶快去东宫,太子爷门上的钉子--一敲一个响!"
听见身后冷哼一声,冯纶忙转过脸来,却见之惟还是那般淡静神色,死按着那鼓槌。心火顿窜,他盯着他的眼睛:"王爷,末将最后说一次:请您松手!"
之惟冷冷的看过来:"本王也说最后一次:你放手。"
冯纶咬了牙:"王爷,得罪了。"说着,就暗运了内力,使劲翘起鼓槌。
牛皮鼓面一震,却未听到惊天动地的响声,只有闷钝的一响,像是人不甘的低喉--
之惟终于两只手都摁在了鼓槌上,右手包裹的白纱上透出隐隐鲜红。
"王爷!"
只见之惟眸中光影流转:"放手吧,阿纶。"
冯纶看着他,良久,忽的发出一声长啸。
浓云压顶,看不清众人的脸色,只听得那无限悲辛的啸声似要穿破重云。
之惟静静的看着他,手,不松。一直等到啸声停住,他才凑近了一点,对那仰天阖目的人低声道:"阿纶,我来想办法,好不好?"
冯纶倏的睁眼。
之惟轻轻的点了下头,神情还似儿时,偷溜去玩耍前的拉勾。
冯纶眼里一热,蓦然松了手。
之惟将那鼓槌又放回了鼓架上,正要出言让众人散去,抬眼却见一顶熟悉的大轿行来。于是,他走下了台阶,将冯纶也拉了下来。
众人此时也见了那轿子停下、人走出来,都纷纷施礼:"太子殿下。"
"免礼免礼。"太子仍是那般笑容可掬模样,施施然走上前来,先笑眯眯的看了几个兄弟一眼,"诸位都来了啊。"才看向今日的主角,道:"冯将军,起得早啊。千里迢迢而来,一路上辛苦了吧?"
"不敢,殿下。"冯啸忙要行礼,却被太子虚扶住,笑道:"有什么事非得惊了驾才行,咱们作臣子的该是能解决的先解决了,为圣上多分点忧啊。"
冯啸抬起头来,感到身后有人扯了他一把,他自然知道是谁,是何含义,却还是朗声说道:"回殿下,这事臣已上折请示过四五趟了,至今却还未有回音。臣不知是否是折子未能及时送达中枢之故,这才出此下策,敲登闻鼓以动圣听。"
"原来是这样。"听他咄咄口气,太子面不改色,微蹙了眉,似是认真回想了一下,方道,"本宫不是来阻止你敲鼓的,你千里上京见驾心切也是可以理解,就连我们这些在京里的人也有不少事情想向皇上请示呢。只是,最近皇上下了严旨,叫东宫和内阁把责任担起来,你这鼓一敲,本宫是不要紧,但不是要冤死这里的诸位大人吗?"
"冤枉?"冯纶不解。
太子环顾四周,不慌不忙道:"本宫知道你是为了军饷的事,请饷的折子我们是收到了,兵部,喏,王大人也替你们很着急啊,催了好几趟户部。户部呢,这边,哎周大人也是负责的,本也不想拖延。你是不知道内情,不知道他们的难处,这一敲鼓可不就是在皇上面前说他们的不是吗?可不是冤枉了他们?"说着,霁和的神色渐渐凝重,他顿了顿,道:"其实,让延期发饷的人,是本宫。"
听他这样一说,被点名的几个大臣都感动得几要热泪盈眶,纷纷露出委屈又感激的神色。
只听太子继续道:"不瞒各位重臣,朝廷最近确实不宽裕,边疆上粮饷是一大头,每年都占了开销大半,还有赈灾、修渠、开矿,那头曲江疏浚也是个没底的窟窿,个个都来要钱,皇上既将这个家暂时交给我当,我就得替皇上好好精打细算:该给的,一个子儿也不会少;不该给的,都等查清楚了再说话。"
之惟冷眼见太子目光扫过冯纶和信王、宁王,然后道:"冯将军啊,不是本宫故意拖欠你粮饷,实在是你们报的数字和人头不太对应,清点起来有点困难,所以,就将你们暂时放到后头了。"
冯纶身体动了下,却被身后的之惟又一次摁住,这一次,是手压着手,他感到那上面潮湿的热量,终于咬着牙没出声。
太子目光似乎掠过,又迅速转去,复看向冯纶,语重心长道:"你们也要理解朝廷的难处,国库里实在不宽裕啊。"
却听有人嘟囔:"钱都上哪儿去了?"
太子眉一挑,他自不会去找那个说话的人,而是看向之惟,出人意料的问:"兰王,你说是吧?"
众人目光纷纷聚来,之惟微笑了下,不答。
太子似乎已很满意当前的状况,便又笑道:"冯将军既然不敲鼓了,大家就都散了吧。"说着又看向冯纶,"若是还想不通,随本宫来,本宫慢慢与你说。"
"是,太子。"冯纶躬身,目送太子回轿,起轿。
接着,他站直了身体,回首,看见之惟漆黑的眼睛,映着不能明说的话:阿纶,小心。
他笑了笑,转身跟随太子而去,心中一句却也不能说明:世子,对不起。
余人也都鸟兽散去。
"信王!"听得唤声,信王转过身来,不由惊诧:"兰王?"
只见兰王清浅一笑:"信王可有空过府一叙?"
高高在上的五凤楼足以俯瞰整个皇宫,靖平帝望着太极门的方向,远远的,冷冷的,看不出表情,一直到那头人潮散尽。
"皇上?"郎溪便小心翼翼的问,"外面风大,要不要......"
靖平帝嗯了一声,忽然问道:"郎溪啊,内帑是归你管吧?"
大总管忙点头:"蒙先帝不弃,内帑是由奴才暂管着。"
靖平帝的目光落在九重宫阙深处,又问:"能动吗?"
郎溪沉吟了会儿,郑重的答道:"回皇上,这笔银子是历代宫里节省所得,存到现在并不容易。且......且还从未有哪位先帝动用过。"
靖平帝又嗯了一声,闭起眼来,片刻又睁开:"好了,你替朕把帐目点清了、数目查实了,备着。"
"是。"
又望了眼远方,深邃的眸子里人看不清映的是天还是城,只见靖平帝缓缓的转过身来,冷笑了一下,刚迈出步去,身体却是一晃。
早就听说兰王府内布置早年乃出自大家手笔,分外不同,信王打量四周,果觉恢弘中带着精细,雅致中透着雄壮,真真好一座亲王府邸!只见诺大庭院之内,绕堂四周花木扶疏,错落有致,向爱摆弄花草的他仍是难改旧习,不由赞叹道:"好!好景致啊!"
之惟笑笑,拍两下手,只见两粉裳佳人袅娜而入,正是芳些与藕些,脆生生一齐唤道:"王爷,请用茶。"
信王回首,微黑的肤色掩饰了他脸上腾起的潮红,接过茶来啜了一口,对之惟暧昧的眨眼:"这是什么水?怎的这么甜?"
"就是府里的水。"之惟回答,"当年引的乃是活的山泉水。"
"哦--"信王点了点头,"饮水不忘凿井人啊--大将军王有消息吗?"
之惟摇头。
信王忙笑道:"他老人家倒真有些道骨仙风了,放了后面一大群人瞎忙活。"
之惟似未听出他话外之音,仍是那般客气的微笑:"信王且品茶,下面还有好东西呢。"
说着,只见二些怀抱琵琶坐下,一阵急弦错杂,只听那声如裂帛:"奴本是那塞上一支断肠花......"
"花开花落终有时,总赖东君主。"太子得意的抬起睫来,望着对面的人,"之忻,对不对?"
静王笑了笑:"花非花,雾非雾。来如春梦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我对了,不是吗?"太子说着,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握住那人覆在桌面上的手,一翻,见他掌下空无一物。
"大哥,你输了。"静王摇头,想将手从他手里抽离,瞥眼对方酒杯,"罚酒。"
看来是已喝了些,太子面色微红,抓着他手不放,笑道:"我哪里输了?"
静王侧身避开他扑面而来的酒气,明里却作出为他斟酒的样子,浅笑:"大哥你方才明明说了两朵花,你猜的是'二'。"
"那你不也说了两朵?"太子又靠近些。
他垂睫:"之忻是说'花非花',自是无花。"
太子瞳光流散,也不知是醉是醒,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本宫说的也是没有花--'花开花落',总是谢了去--"说着,接过静王手中酒杯,轻轻磨挲,"你说枝头还有花吗?"
静王眸子一沉,见刚递给别人的酒杯又被送至自己睫前--"之忻,所以说,我猜对了,是你输了。"
水色唇瓣漾出一丝半隐半沉的笑,静王接过来,一饮而尽。
"呵呵。"太子终于松了手,拍手笑道,"之忻啊,我觉你自从那次生病以后,身体倒好像好了一些,今儿晚上你喝了多少了?"
"谁让之忻老是输呢?"他随手将对方的酒杯又递回去,却见太子将酒杯往旁边推了推。
"想不到你倒是海量啊,喝到现在也不见上脸。"太子眯眼望着那依旧寒若冷月清雪的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