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云忙随着看去,奇怪守城官兵眼看他就要通过城门,却竟都不加以阻止,不由怀疑:那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一旁,马上,之惟已举起了弓箭,弓开满月,箭在弦上。
意识到了什么,她觉心脏都被提到了嗓子眼上,只见那人手指一松,弓弦一振,一道白羽破空,远远的,一蓬血雾喷出,中箭者倒了下去,在手指触到城门的一瞬。
"总督......"望着那死不瞑目的面孔,守城的官兵里有人骇然出声。
"啊----"人群这头也几乎同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循声望去,人海当中一个蒙了头巾的妇人正排开重重阻碍向前头挤来。
"娘?!娘!你这是干什么?怎么了啊,怎么了,娘?"少年不明所以,问了无数声却得不到回答,只能直觉的帮着母亲拨开人潮往前挤去。这次移动倒是比先前容易多了,前头的人都不自觉的往后避让,闪在一边默默的盯着他俩。越往前头走,清执越觉那目光如刺,疑惑中不由更生出种忐忑和不祥。
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头,扑面而来便是一片白晃晃的刀光,他背脊一缩,看向母亲,只见他的母亲抬起眼来,隔着刀丛望向马背上的王者,用不标准的汉语道:"王爷,请让我过去。"
之惟放下了弓箭,清执望见那漆黑的瞳仁,冷若深潭。
"我不是要出城,王爷!"话说得快了,本就不标准的汉语变得激烈而模糊,"我是要给他收尸,请让我过去!"
娘--呼唤梗在了喉头,少年不觉屏住了呼吸,听见兰王终于开口,问道:"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女人。"这一句却是清清楚楚。
"......娘?!"少年瞪大了眼睛,但他没有得到母亲的回答,只感觉到人群里的骚动,嗡嗡的议论声像是两个雷公在太阳穴上敲打,不禁茫然四顾,然更四顾茫茫。身如陷于汪洋,再也挪动不了脚步,清执竟愣在了原地,眼睁睁的看见母亲一步步的向刀林剑丛深处走去。
兰王的羽林们没有阻拦,反稍稍退让,在刀丛里裂开一条缝来让她通过,然后又迅速合拢。一晃之间,少年的视线已被阻隔,等他终于反应过来,追上前去,却已被遥遥阻隔。"让我过去,让我过去!"他一面使出最大的力气踢打着面前的人墙,一面看见母亲走到了城门口处,将那死人搂在了怀里,放声痛哭。
这时也有更多的人认了出来,那为兰王亲手射杀的正是灵水总督、亦是皇室算来更是他从兄弟的慕容之澄!
如此,兰王无须三令五申释,下面已开始有人转身走向家的方向。凝滞的空气好像忽然流动了起来,不再紧张得令人窒息,却从此隐含了血腥。
纠缠中,少年忽然感觉到什么,转头只见马车内素衣女子眸光温柔,转头对她身旁的王爷说了句什么,兰王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他回敬的凶巴巴的目光,抬起手来,令撤了对他的阻拦,并扬声宣布道:"灵水总督慕容之澄玩忽职守,临阵脱逃,置子民于水火而不顾,实是死有余辜,现其罪已由其命所抵,不牵连其家眷亲族以及下属,故总督府诸人即刻各归各位,衙门上下所有属员刚才擅离职守的小王不再计较,但若在小王到达时还找不到人,便休怪小王无情。"
如此一说,走的人便更多,行动的也更快了。
"瞧瞧,这些汉官们还是跑得比咱们快啊!""是啊,是啊,又被吓破胆了吧?""汉人就是靠不住呀......""这王爷,呵呵......""还是去求胡主保佑吧"--清执听见人群里有不少异族口音如此议论,也不知那兰王听得懂否,但少年看见他两道修眉凝在一处,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兰王的视线也转投而来,清执不知自己为何忙避了过去,高叫了声"娘",向母亲飞扑过去。
还没奔到母亲面前,却冷不防被人拦住,几个衣着华贵的少年挡在他身前,口里嚷着:"小杂种,谁许你碰我爹?!"
"什么?!你们说什么?!"清执看见三个身披裘氅的妇人正拉扯他母亲,嘴里也是不干不净的骂着什么"贱人""不要脸""轮得到你来收尸"之类,不由火冒三丈,叫声:"你们胡说些什么!"便与那几个阻拦他的少年厮打起来。
这头乱成一团,教那厢冷眼旁观者不由冷笑出声--只听林云起道:"刚刚缩着头不敢露面,现在一说不牵连便来抢作正牌,哼,这还真是些贞妇烈女啊。"
断云摇了摇头,轻叹:"倒是那异族女子真情可叹。"
之惟没有接言,只道:"走吧,去布政使行署。"
"怎么,王爷?您不住总督衙门?"林云起问。
之惟摇头,撇眼那头吵闹:"那岂是安宁所在?"
林云起点了点头,心里自然明白这家事虽小,却是民族不睦可见一斑。
之惟收回目光,正要招呼断云离开,却见她仍紧紧盯着那头,一瞬不瞬,心里奇怪她并不是一好管闲事之人,还未及询问,倒是她先起身下车,道:"王爷,容我过去看看。"也不等他应允,便自往那头去了。
之惟忙示意羽林们跟上,想了想,终是自己也下马走去。
"你们都住手!"随着断云一声呵斥,几个妇人都扭头看来,见是兰王身边之人,虽不明身份,却也不敢再动手,她们手一停,那异族女子便将尸体又一次紧紧的揽在了怀中。
"娘!"这头清执终于得以脱身,飞扑至母亲跟前。
"清执。"异族女子幽碧的深瞳中蓄满了泪水,一手抚摩着儿子的面颊,一手仍死死抱着那男人的尸首,言道,"知道娘这次为什么要带你来灵水?"
少年肌肉抽搐了下,眼睛下意识的想往下看,又死命忍住,牢牢的盯住了他母亲:"娘说......要......要带我来见......爹爹。"
女人的目光由儿子移向了怀中人,谁都看得出那清秀的少年有着母亲深邃浅淡的瞳仁、高挺峭直的鼻梁、玉样滑腻的肌肤,亦有着那汉族男子温润秀雅的轮廓脸型以及比他母亲深的发色。
少年咬着下唇,头偏向一边,极力回避那呼之欲出的事实。
却听母亲轻轻一声,响在耳里犹如炸雷:"孩子,这就是你爹。"
"不!"清执跳了起来。
"清执!"女人竟然一直在用汉语叙述,"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你记住,这就是你爹--你娘一生最爱的人!以后你要像尊敬娘一样尊敬他,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
"娘......?"他意识到什么,伸手想去握母亲的手。
却被母亲一声:"你听见没有?!"震慑,那样严厉沉重的语调教人无法抗拒。
他亦重重的点了点头。
异族女子的深眸亮了起来,水光流动,璀璨如星,她环顾四周那些虎视眈眈的女人,笑了起来,神色那般倨傲:"你们都说你们是正统,你们才是他的女人,呵呵,那你们可敢像我这样?!"话音未落,她忽然猛的拔出了尸体上的箭矢,奋力向前掷去。
对这迎面而来的箭头,之惟并未躲闪--女子能有多大力道,更何况身前羽林护持,早将那无力的箭矢打落。他只是冷冷看着,长捷下眸光难现。
"大胆!"羽林们呵斥着便要上前拿住那大胆行刺的胡女。
"娘!娘!"清执下意识的阻拦,却被一只手拉住,那手掌柔软温暖,"你......你干什么?"他恍惚间已被人带入了怀中,淡淡幽香扑鼻,素色广袖遮住了他的视线。
世界忽然就暗了下来,脑子里嗡嗡的,仿佛天塌地陷,骨肉里有那么一处忽然痛得撕心裂肺,要不是身后那身影,少年只怕立时便要栽倒下来,又疑心自己不过是站着崩塌而已。等醒过神来,眼前已成了一片空虚。
"娘......"他看见母亲伏在父亲的尸体上,露出的小半边侧脸透着死灰,显然也已失去了生气。
"娘--"他大力一挣下,那揽住他的人显也未料到他有如此大的力气,被他推得一个踉跄,而他自己也因用力过猛,扑倒在地。
满面尘土中他看见父母的尸体被人抬起,离他远去。"不--不--不要--"嘶喊中,喉咙里像被沸水滚过,嘴里满是沙土和腥咸,少年晕厥了过去。
等醒来时,世界仍是暗的,分不清究竟是夜深还是世沉。
少年撑肘坐起,仍觉头痛隐隐。身上什么东西滑了下来,低头看是织满了锦绣的罗被,再抬头,顶上是垂了流苏的罗帐,都是汉家的豪奢气派。屋里不知熏着什么香,从泛着幽金的怪兽嘴里袅袅娜娜的吐出来,一圈圈的看得人目眩。
"醒了?"不知何时,身前立了位白衣素裳的女子,如云长发像是从那片香雾中幻化的飞烟,等走近了,他识得了那股熟悉的淡然幽香--是那个人,那个为他遮挡了最残忍一幕的人,此时,他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浅笑亦如烟,那却教人觉得暖。
眼泪,不知怎的就掉了下来。
可怜的孩子。断云在心里念了句,却没有说话,放少年一人哭倒在帐内。良久,等他终于哭完才递他一方刚拧的湿巾。"擦擦脸,不然皴了会裂口的。"
清执眼圈又是一红--这话娘亲也曾说过--忙将脸埋进了毛巾里,心如刀割。
断云又替他拧了一块毛巾,递去,待少年肩头起伏平复了些,言道:"节哀顺变,你母亲定是想看你重新振作,好好生活的。"
清执咬牙点了点头,终于从悲伤中恢复了些理智,双手还过毛巾,躬身道:"谢过姐姐。"
断云笑了笑:"客气什么?你城里还有亲人吗?"
清执摇头:"我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并不知世上还有亲人。"更不知相认是在死别之时。想着想着,喉结一阵滚动。这时,却感柔软掌心抚上肩头,轻柔拍抚暖流顿涌,抬起头来,见那清水容颜宁静安详,如有光晕,看着他:"如果不嫌弃,就在姐姐这里先住下吧。"
温柔力量教刚失去双亲的孤儿难以抗拒,他不由点了点头,见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好看得紧,正这样作想,只听她又道:"那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清执。"他忙将名字报与她,像是远游的人终于回到了故乡的城门,亮出那通关的凭证。
"真好听。"她没追问他的姓氏,只微笑着也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断云,娘家姓柳。"
也很好听啊,他在心里想,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凝注:"那你......你还有......你的......"
断云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淡淡道:"我夫家姓慕容,兰王之惟是我的夫君。"
好不容易方哄那丧亲的少年睡了,自己也已是筋疲力尽,断云却没忙着休息,反叫来了墨景纯,递与他一只香炉,道:"放到王爷卧室里。"
墨景纯踯躅了半天方才问出口来:"王妃呢?"
她看眼身后的屋子,道:"我陪着这孩子,他情绪还不稳定。"
"哦。"墨景纯点点头,终于接过了香炉,闻到其中淡雅幽远的香气,"这是......"
"加了安神的药香。"女子的微笑于香烟中隐约如涟漪,"和里头那个一样。"
"嗯。我这就给王爷送去。"墨景纯眼里不掩赞赏之色。
"等等。"却被她拦住,"悄悄放下,别让他看见。"
"是。"
断云望着墨生远去的脚步,直到托着香炉的他终于消失在廊腰缦回尽头,方才转身回屋。
屋外月已中天,但愿有人一夜安眠。
断云守着清执,少年大约真的心力交瘁,又加上药香,睡得很熟,断云也就放心了许多,过了一会儿也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去,也不知是到了几更时辰,忽觉肩上一动,抬头来不由一惊:"王爷?"
之惟做了个小声的手势,将手里披风更向她肩头拉了拉,轻声道:"吵醒你啦?"
她忙摇头,问他:"王爷没睡?"
"睡了会儿。"他笑得温柔,"我这人鼻子不好,天生对香不敏感。"
"是吗?"她被他瞅得低下头去,他则更加扬高了唇角,掠过她低垂的颈项。
"哎,王爷......"她含羞避过,"有人呢。"
他低笑,于她肩颈处流连,人淡如菊,幽香宛转,只觉心安。看了眼床上沉睡的少年,便揽过她肩:"那咱们出去。"
走出门外,关外朔风吹得衣襟一振,她看见他扬起的水色蓝襟,鹤氅翻飞梨花白,真真风骨清绝,只是眼底的寂寞依旧如层云暗叠,不禁伸手也环住了他腰。他笑笑,亦将她拥紧,长风冰冷,方知相濡以沫真谛。
"有你在,就能睡得香。"他贴耳言道。
她面上一红,侧过首去,回敬:"那还大半夜起来乱跑?"
之惟敛了调笑,道:"你知道我不放心。"
断云扭头望他,反倒笑笑:"放心吧,那孩子挺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