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让他立时停住了脚步,染疫未愈的体力不支在此一刻忽然就都爆发了出来。喘着粗气,少年扶着肮脏的墙面,手指不停的颤抖:这哪里还是人间啊?!原先的白布飞舞,如今已换成了灵幡飘荡,长长的白幡有如死神的触手肆无忌惮的扑到他眼前。他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墙上有什么物事被他撕落了一片,他转眸,又是一悚然,原来是墙上本贴着张神符,上面画着胡人信奉的神灵正驱除恶鬼,他撕下的正是半张鬼脸。手像被烫着了似的,慌忙松手,碎纸片落进脚下泥潭,污水已半结了冰,灰黑色的冰面上有着几个污浊的脚印,昭显着此地最后的一点人气,少年提了口气,却未敢深吸,硬着头皮走进了巷里。
很快他就找到了小鸽子家,破旧的窝棚在一片低矮的房屋中亦最显眼,咬着唇,屏着吸,他推开了柴门。
突如其来的一线亮光惊动了床上躺着的老妇人,混浊的老眼不及辨清来人,便脱口而出一声:"孩子--"
清执扑通一声跪在了床前,泪如泉涌。
老妇支撑着坐起,这才看清了面前的人,面露惊诧:"你......?"
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哭泣。
老妇皱眉想了半天,终于想了起来:"是你!你是那天来带走我孙子的!"
他心如刀绞,半晌只能合泪说道:"对不起......"
这一说,老妇立刻就像被针给刺了一下,狠狠的扑将上来:"你还我孙儿!还他命来!"
他任她拼命摇晃,在颈上抓出了血痕,只含泪不语。
老妇人终于嚎啕一声,随即竟是厥了过去。
"大娘--"他慌忙飞扑上去,学着掐她人中。此时,周围邻居听到动静也赶了来,一个中年妇人抢上来将他挥到一边,病中的少年居然没躲过去,结结实实挨了她手肘一下。胃部一阵绞痛,他冷汗都沁了出来,却并没吱声,默默退到了一边。
众人七手八脚忙了半晌,老妇还是未能醒转,他听见有人急道:"快去请格萨太太来!"
他知道在他们胡族的信仰中,格萨娘娘是万能的胡主派来守护人间的大神,有如汉人膜拜的观音,却从未听过什么"格萨太太"。正疑惑时,一身披黑色斗篷的矮小女子走了进来,屋里的人忙都退至一旁行礼,年纪轻的甚至行的是跪拜大礼--原来,这就是那所谓的"格萨太太"。
此时也顾不得去寻思这位神婆的来历,他只见她不知使了什么手法,袖子在老妇面上挥了两挥,喝了一声"元神归位!",不久后,老妇人便悠悠转醒。
清执松了口气,一抬眼,却见那格萨太太转过头来,一双浅褐中泛碧的眼睛正冷冷的盯着自己,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是胡人?"格萨太太眯了眼问道,眼角皱纹越发骇人。
少年身子一抖,胃疼又起,没吱声。
旁边便有人道:"他爹是汉人总督,私养子。"
少年瞪过去:"你胡说什么?!"
"胡说?这可是你阿娘那天在大庭广众下认了的。"那人哼了一声,转向那神婆,道,"那汉人王爷算起来还是他远房叔叔呢!就是不知他们汉人认不认这野孩子。"
"唔......"格萨太太忽然一笑,眼角的皱纹松开了又紧,清执看着像一条毛毛虫在蜕皮,直犯恶心。那神婆却偏向他走了过来,四下打量了一番,眼里不知闪烁着什么,忽然寒光一闪,厉声喝问道:"你们是不是在用转命之术?拿胡人的命换汉人的!"
他吃了一惊,直觉回答:"不!"
格萨太太却笑得更加阴森:"那怎么你好了,小鸽子却死了?"
"我还没好......"清执脱口而出,等意识到后果,已然晚了。
还没说完,周围的胡人已然扑了上来,本捂在腹上的手被硬生生的剪在背后。"你们要干什么?!"少年慌了,忙拼命挣扎,却见黑色袖子在眼前一晃,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他看不见格萨太太拢了拢衣袖,整了整斗篷,在身前合了掌,闭目言道:"祭天的吉日终于盼来了。"
当天中午,清执出事的消息便传到了布政使府兰王行营。
"城里胡人都聚齐在西街口,是个什么格萨太太说要祭天。"墨景纯皱了眉,"这神婆神神秘秘,来者不善,有人看见清执在他们手里。"
"王爷......"林云起想说什么,一见兰王神情便改了口,"您要小心。"
之惟点点头,已然着人取来了鹤氅,往雨过天青色常服外一披,边系系带,边吩咐道:"景纯,你跟我去;云起,你坐镇此地,发两营羽林,一营监控城防,另一营去救治所。如有蓄意滋事者,不论胡汉,杀一儆百。"
"是!"两个幕僚忙领命行事。
墨生急忙跟着之惟往外走,下意识抚了袖中软剑,道:"王爷,咱们这头呢?带哪营去?"
之惟脚步不停,回答:"你领上白虎营和朱雀营。"
这是自朔方带来的精兵,却不是那冯啸特意安排的最精锐部队,墨生不由问道:"那青龙营呢?"
"留给云起--万一孑利趁乱来犯,青龙营久经沙场,对敌经验丰富,即使无大将在场指挥,也可暂时抵挡一阵。"
"可......"城中胡汉矛盾已如岩浆,爆发就在眼前,他不得不担心主子自身的安危。
之惟看出了他的心思,淡淡一笑:"不是有你这武林高手在嘛!"随即一敛,"最利的刀锋不该先向着自己人。"
墨景纯点点头,却没接言。
之惟并不理会,径直往外走。人还没注意到迎面来的是谁,已听兰王在吩咐:"王妃要是回来了,就说我去巡视城防,让她先吃,不用等我。"这才看见在一旁托着碗碟行礼的丫鬟仆妇,也才想起现正近午时,被悄悄隔离了十二天之久的王妃应是今日归来。
出了府,竟正见断云的车马,赶车的是兰王府的老仆从,见了之惟等出来,在数十步外就做了个动作,表示王妃在车里睡着了。
之惟笑笑,示意不用叫醒她,径自上了马。
却不料突如其来的马蹄声踏破了片刻宁静,救治所的两路斥候在他们的车马前分别勒马,一齐报道:"救治所内大批病患闹事,打伤了陈太医,李医官等亦被波及。"
布帘一掀,露出她脸,远远的,他只瞧了一眼,便转身命令道:"羽林第四营立刻随王妃去救治所,景纯,你也去!"
与他同时,她瞥了眼他后,立即吩咐:"回救治所!"
"王爷,那你呢?"墨生忙问。
之惟还未作答,便听断云在那头扬声道:"墨公子,你跟着王爷去,我这边不过是几个病人,用不着你的绝世武功--"
之惟闻声回眸,雪后初晴,流光潋滟,正午暖阳映得那一刻笑容,竟如此温暖。
连断云都不禁一怔,随即便明白了他心意,也展颜一笑。
他见她将右手握拳放在心口之上,再无迟疑,掉转马头,便绝尘而去。
之惟赶到西街口时,灵水布政使已然在场,却是远远的躲在一座牌楼后面,紧紧拉着官服外头罩着的棉氅,缩在数个护卫当中,等兰王马到了近前,才不得不跑上来行礼,道:"王爷,您怎来了?"
之惟瞥了他眼,随即抬眸望向四面牌楼下面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潮,反问:"苏大人,既然来了,怎不进去参观?"
那苏姓布政使立时满脸通红,但望了眼黑压压的人群--城中没染病的胡人大约都聚齐了,齐刷刷的穿着祭天黑衣,还有不少人身上系着白纱,披着孝服,虽扶老携幼,却是整齐划一,跟着台上或举手或伏地,动作一起,一阵乌云翻涌--不由还是缩了回去,低头道:"但凭王爷吩咐。"
之惟转过脸来,扫了眼他身后的汉人兵丁,见有的人正故作镇定咽口唾沫,有的则掩不住好奇正往那头张望,但都不约而同的紧攥着手里兵器,不由一哂:"怕什么?只许我们求神拜佛,不许人家祭天祭祖?"说着,神情陡然一凛,"苏大人,牌楼之上本王已伏了羽林,手中都配了火铳,烦大人前去节制,便宜行事。"
"是!"苏某急忙称是,刚长舒口气:再不用站在这风口浪尖,还有火力支援......走了两步,却又一醒神--只见那王爷已然策马向人潮走去--不由一拍大腿:完了!这才是完了!要是兰亲王出了事,自己这条小命只怕送得更惨!
这头之惟已进入了祭天之所:此地原本闹市,也是汉家官府处刑犯人的场地,中间是片空地,上面搭了个高台,这几日被白雪覆盖了,掩住不少血腥,但看那所谓祭天阵势,四面十来个黑衣壮硕男子提着所谓"法器"扈从四角,里面又一圈白衣的持刀护住中央祭坛,那祭坛上烈焰熊熊,架着一口大鼎,鼎内滚油翻滚,油烟弥漫,仍是阴气森森的刑场阵仗,再看那鼎旁五花大绑还被两个白衣人按住的正是那失踪半日的少年。
汉人亲王亲临,虽是便服,仍被认出,顿起一阵骚动。高台上人的目光也纷纷被吸引过去,除了正念咒的格萨太太,她依旧是面无表情的继续将手中法剑挥来挥去,随着她象征风雨雷电的剑势摆出,鼎下的焰火也随之或长或腾,将众人的目光又拉回来。
只被缚的少年仍一瞬不瞬的只盯着之惟那厢,明灭火焰映得那琥珀瞳心一簇火光亮亮暗暗,他见那王爷下马走来,仍是往常莹润如玉面色,唇角甚至还略略勾起,随着长风,鹤氅翻飞,露出下面一带袍角,绣着浮云,天空般苍蓝--劫法场不是应该剑拔弩张的吗?哪有这样轻裘缓带,活似看戏一般!少年不知自己怎会这样恼:本来也没指望他来救!
兰王便在众人各种目光注视下,含着微笑径直走上了祭台去。
格萨太太不得不停了下来,褐色眼瞳盯着他:"汉家王爷所谓何来?"
"太太会说汉语,真是太好了。"之惟笑笑,走到她和清执中间,"小王听说太太要主持祭天,因此前来参观,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谢过王爷。我们胡人祭祀胡人的神灵,汉人王爷,您的心,胡主领了,忙,却没什么可帮的。"格萨太太双手合十,答了个礼。
"这样啊,那小王就在一旁参观吧。打扰了。"之惟也微微颔首作答,刚作出要退到一旁旁观的样子,忽然又问,"小王于贵族之风俗当真是一窍不通,还请太太不吝赐教,请问:这胡主是只保佑胡人吗?"
格萨太太瞥眼他带来的汉人兵卒随从,一本正经的缓缓道:"胡主法力无边,慈悲心无量,凡是良善之辈,只要真心信奉,无论胡汉,尽皆护佑。"
"啊......小王明白了,谢太太。"
地上少年盯着他,或者说瞪着他,瞧他竟然道谢之后就真的若有所悟的往后退去。
格萨太太也有些意外,褐瞳一直不离那优雅移步的王爷,见他慢悠悠的走了两步,似乎也意识到了全场人的目光此刻都聚集在了他身上,忽然抬了头,眸子转了转,很是随意对旁边的人笑了一下:"这孩子可是从救治所里逃出来的,身上疫病可还没好呢,待会儿仪式完了,可还得拉回去隔离,诸位回去别忘了及时沐浴更衣。"
刚还死按着清执的手不由就松了,两个白衣人都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兰王笑笑,不再说什么,继续很优雅的又小小退了一步。
格萨太太眸里掠过丝冷笑,手中长剑一抖,划过一道电光,见所有目光顿时又被吸引回她身上,便闭了眼睛,念念有词起来。
头顶浓云也似配合她动作,仿佛那暗沉背后当真有冥冥之手翻云覆雨,只见方才还晴空万里,忽然就层云峦叠,紧接着,又一层一层的铺上了青紫、藏蓝颜色,直至最远处的天空透出丝血一样的绯红。
就在这时,格萨太太忽然睁开眼来,眸中精光暴涨,同时发出一声大喊,人都为之一悸,随后便发出一声惊呼:只见她竟将左手直直伸进了沸着滚油的大鼎!
鼎内汩汩,她却安之若素,左手在油鼎中轻轻抖动,右手中长剑仍挥舞个不停,划出种种似是谶语的古怪图形,一面口中连连称是。
少年在旁只觉阵阵作呕,却又像是因骇得而满嘴干涩,连一口口水也吐不出来。
坛上坛下都为之神夺,只那王爷仍含笑相看。
半晌,格萨太太终于将手从油里拿了出来,还未等人们惊叹她手完好无损,枯瘦的手指带着油光猛地一指清执。
少年已忘了该如何呼吸,全身绷紧,听到那神婆狞笑,一字字道:"格萨娘娘说:要这孩子!"
他没想到吓懵的脑中竟蹦出这样的念头:是胡语呀,他听懂了吗?后来回想起来,又不免骂自己真是吓傻:这是在指望谁呀。
没等他省过来,便感到头顶凉凉,约莫是刀风,下意识的就闭了眼,却听"铛"的一声,金石交击之光似能透过他眼睑。眼前一亮,他慌忙睁开,见是道长虹锁住了砍向自己的刀锋--兰王宝剑出鞘,挡在他和神婆中间,离他不过半步,于是,一步之外的白衣人的刀就这样慢了半拍--这才发现,那人原来从未曾真的退开。
"汉家王爷,你这是干什么?!"格萨太太厉声问道,目光灼灼,"你这是要抢夺**********吗?天神要是发怒了,可是会降下更大的灾祸的!"
闻言,台下胡人们不满的声浪比鼎里沸腾的滚油还烈。
台下护卫的墨生立即收缩了护卫防线。
却见台上之惟青羽一抬,淡淡反问:"刚不是听太太您说:胡主乃是保佑苍生的吗?怎会随随便便就降灾于民呢?"
神婆盯着他,一字字道:"胡主只保佑顺从他的善人,对于藐视他的恶人,他会毫不犹豫的给予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