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希望能有一个人可以全心全意相信。"不知过了多久,极低极低的声音打破窒息沉寂。片刻迟疑,因就连说话的人自己也没想到就这样说出来了,一向清明的玉眸之内也闪烁着点点迷离,之惟的目光终于转向了面前的二人,清清淡淡言道,"你们跟了我这么久,也该看出来了:我这人其实挺懒的,不愿意浪费那么多的脑筋--还有,你们可能不知道,其实我眼睛也不是很好,看太远的东西有时就会有点看不清,有一次碰见个洋和尚,还说要送我个什么镜子。可我谢绝了。我宁愿就这样看这个世界,这样看,美的东西比丑的多--所以,但凡可以的,我就都选择相信。从小到大,我信过很多人,也曾被很多人骗。可我至今还是宁愿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或者那么一些人,值得我信。"
双泪长流,他记着少年初见的那一眼,风华绝代的清朗,他从不曾忘;
眼眶酸胀,他忆起当年不经意的惊鸿一瞥,始终不改的坚贞,他永镌心上。
在这冰冷的世界里,梦想中的清明山河,是不是就建立在这简简单单的信任之上?!
因这信任,能让士为知己者死。
男儿泪经不住一次次夺眶,墨生只能够匍匐在地,已失去了所有言语。
林云起亦倒身跪下,含泪而拜:"林某甘为王爷肝脑涂地!"
之惟只是静静微笑,扶二人起来--一下子掏心,底下已再接不上词句。
还是林云起老成,这就拭干了眼泪,拉了墨景纯告退。
然而墨生因心中有愧,始终不安,离开不久便又偷偷潜回,藏在屋外守护。
屋里许久都没有动静,他终于狠狠心捅破了窗纸察看,只见兰王双手扶着额头,双肘支在桌上,阖着眼,半天,动也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方才听见一声近乎耳语的呼唤--
"先生......"
天地静极,唯一抹曙光于东方悄然凝注,像是谁的目光从不曾离开,穿越流光万里,温柔依旧。
少年睁开了眼来:雪白四壁,幽静禅房,案上供的是汉人信的佛,宝相庄严,一抹若有似无微笑蕴在嘴角,目光澄澈如秋之满月,清净无翳。
陡然一句不知哪里看过的语句浮上泛黄的书页:我法本为用来渡生死之海,非为执着不放。下意识摸见怀中硬物,掏出来,谁人碧血嵌在那些精雕细刻里......
李骥一进屋就见少年对着把匕首发呆,急忙上前来抢过:"你这孩子!一醒来就拿着这东西干吗?"边说边塞过来碗药,"喝了。"
几次醒转之间,清执已受惯他"淫威",乖乖接过喝个干净,这一次终于鼓足了勇气问道:"李大人......云姨呢?"
李骥哼了一声,以为他要责骂,却是拉了他起来,扶他坐到门边,指指外头:"就在隔壁门外--陈老太医是你邻居。"
清执透过门缝望去,见晨光熹微映照下,那容颜显得越发素淡,却又更添了几分清疏的风致,像是那种唤作朝颜的花儿,微笑着开在轻霜晨露里。
断云站在阶下,对拦在陈太医门外的年轻医士说道:"我来看看老太医。"
"家师卧病在床,不便见客,望王妃见谅。"
"我正是前来送上一贴良药。"
"......"
"所谓良医不自医,诸位这是不相信我的医术,还是......不信你们老师的?"
"王妃此话怎讲?"
断云抬睫,微微一笑:"你们不让我进去,我便只能在这里讲了:老太医这次恐怕病不在身,而在于心。常言道:心病还需心药医。你们这些作徒弟的,有谁知道当如何治?"
此言一出,众皆沉默,院中本在个忙个的其余医官也都不由竖耳倾听。
只见断云从袖中掏出叠纸张,在晨光里一扬,语音清脆:"这些是陈老大人当初诊治小鸽子的病案,我一直悉心保存着,期待你们中会有人前来调阅查看。可是,没有。为什么身为学生的你们没有一个人来查阅?你们不是要守护你们的老师吗?那为什么不追问不探究?是你们畏惧老师的权威不敢来看,还是你们心里其实也和别人一样认定小鸽子的死于误诊,所以选择不去揭露真相?"
话音刚落,便听见几响晨钟蓦然回荡在长空--
虽被兰王征作临时救治之所,玉佛寺众僧帮忙救人之余,也仍保持着早课。此时,只听前院宝刹之内诵读之声传入院内,如天外佛音,字字分明--
若人信心,无有智慧,是人则能增长无明;若有智慧,无有信心,是人则能增长邪见。
女子立于晨曦之内,明胜晨曦。
她摇头,一一看遍面前诸人神色,不由感叹:"其实这份医案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如果大家肯静下心来好好看一看,仔细想一想,以在座御医名宿们的资质,怎会看不出来?这不是什么误诊,陈老大人的处置一点也没错!"
清执感到不止自己,在场所有人都露出将信将疑之色,只是别人的比他复杂得多--那是他不愿去了解的成人世界、官场朝廷。
其实,真相往往都很简单,只是人不愿、不敢、不肯去探询。出于好心、坏心,终是私心,却正是人心吧。
断云不再看众人,低眉打开手中医案:"医案里记得很清楚:小鸽子当时'身热目赤,身卧地上,辗转不快',据此观,确似热证,然而陈太医却坚持要用人参附子干姜服之,似是火上浇油,所以大家都持有怀疑,李医官甚还前来询我,希望我能以王妃之身份提出反对。但我仔细看了医案,却发现了这句:'索水至唇,置而不饮',不知诸位大人注意到了没有?就凭这一句,便能证明陈太医的处置并无不当:此乃阳欲暴脱,外显假热,内有真寒!因此才是'索水'却不真喝。可惜小鸽子最终仍是不治,这是因病魔凶残,却非陈太医之过!病人们不懂岐黄,听信谣言也就罢了,但如果我们身为医者,也这般不问事实,而信流言,那就太可悲了。"
四下无语,满院岑寂,唯暮鼓晨钟依旧,天光云影徘徊。
说完,她将医案细细折好,交与一位御医弟子,然后举眸看向所有人:"我不知诸位是因什么而信了我,但我一直这样信着诸位:不论大家原本来自哪里,官位是高是低,来到这里是否出于自愿,可一到了病人跟前,我们就都首先是名大夫--技不近仙不可以为医,德不近佛不可以为医--既从事了这一行,便是懂得人命的可贵,就注定一生都会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这,也许病人不信,家属不信,世人都不信,但我相信,我们自己相信自己!"
心中柔软处被轻轻触动,清执不禁悄悄转眸,看见旁边的李骥颊上仍留着浅浅淤青,眼中却有着浓浓暖意,第一次发现这凶巴巴的御医原来也和何医官一样,值得人信赖感激。
"如果我们自己都相互猜疑,那还谈何稳定人心?"她絮絮说着,看见朝阳初升,渐渐投映在周围每一双眼里,然而自己却感到越来越深浓的倦意。然而彻夜不眠不就是为了想出方法能赢得现下的局面?断云暗提了口气,走上台阶,御医弟子们已自觉让到两边,她上去轻轻敲门:"陈大人,我能进来吗?"
不多时,房门从里打开,老太医仍一丝不苟的带着面纱,看不见神情,拱了拱手:"王妃,请。"
断云走了进去,待看清桌面上厚厚纸张上所写,不禁"诶"了一声:"老大人,您这是......"
陈太医神色无改,望着桌上,淡淡言道:"这是老夫整理的所有病人的医案,这上头记录了他们发病前到过哪里、吃过什么、家里有几人患病、是怎样的顺序......这一摞是出过城的,这一摞没出过,这一沓里头都是家里第一个发病的......"
哪几个人曾共饮过一口井里的水,吃过一个饼铺的烧饼都被一一记录在案,断云一见,眼睛都亮了,急忙捧起查看:"水井旁聚居的巷陌里似乎发病的人尤其多......胡人多,汉人少......这家饼店里一天有十人染病!但这个病人家里只有他和孩子得了,他妻子和母亲都没事......"
"老夫仔细问过他:他是家里唯一的劳力,因此每天只有他一人能吃上干粮,而那天他又省了一半给孩子。"老太医望着专注于病案的王妃,眸里露出复杂神色。
"那就对了,该是饼的问题,不--是水的问题!这饼铺就在苦水井旁!"她蓦然抬眸,眼中有惊喜,却见老太医正盯着她,"怎么,陈大人?"
"王妃怎会知道老夫这样分类是在寻找病因?"他打量着她,似要透过她寻到谁人的影子,"请问王妃师承何人?"
"家师姓吴讳惜。"
老太医的目光暗了下去,叹息中白须微微颤动:"这......这乃是江南医仙顾家的思路啊,莫非尊师是顾家弟子?"
她摇头,流露出惘然之色:"家师已然云游四海,好些年不知所踪。不过,之前倒也从没听他提过什么顾家。"
"罢了罢了,老夫也就是随口问问。"陈太医摆摆手,慢慢道,"这些东西老夫也是这两日才静下了心来,整理出来--前头王爷说得对:能在疾病未发之时便将其阻止,方是杏林圣手。"说着,便一瘸一拐的踯躅到书案后坐下了。
此言已露出讲和之意,断云知他素来心高气傲,此时也就并不点破,只微笑道:"亏得老大人整理得这般详细。"转眸端详他气色,微皱了柳眉,"老大人也要注意身体,您腿伤怎样了?"
"只当是老寒腿又发了,无妨,无妨。"他拍拍被病人打伤的腿,摇头笑笑。
断云也就点点头。二人从此再不提其他,只专心埋首于医案里。
不久,"是了,瘟疫就是通过水和食物在传播的!难怪我们的军士虽然天天接触病人,却极少感染,因他们饮的都是朔方运来的水,食物也是统一配给的。还有,那一夜同在一个帐篷里,小鸽子和清执都染上了,我却没事,这就更加证明:病源在于他们吃的污染了的馒头,而不是帐里的浊气。"断云说着说着,声调已然发颤,"这就有希望了!我们当立刻封了城里的水井还有用这些井里的水做的食物!"正说得激动,却见老太医神色异样。
见她不解的望来,陈太医只得苦笑了下:"王妃有所不知啊,这灵水城地处瀚海,能成为绿洲,就是靠了那几口甜井,胡人都视作性命,家家供着水神呢,如何能说封就封啊?"
"水神?"却见兰王妃想了一想,终露出丝又甜又苦的笑容,"只要信神就好办,现在胡人可都相信某人有通神之能呢。"
老御医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点点头:"如此甚好。"也就不再多言。
忽听有人敲门,传来李骥的声音:"王妃,请过来看下清执。"
院里所有大夫都看见断云急忙走出,转到隔壁,陈太医紧跟在她身后,神色如常,他的几个弟子也就忙低头各自去照顾病人了。
"刚还好好的,不知怎的就又烧上去了。"李骥道。
她摸摸少年额头,烫得惊人。
陈太医搭上清执脉搏,闭目沉吟了好一会儿,方睁开眼睛:"老夫倒觉得这烧无大碍,是这孩子原本底子强健,抵抗疾病的反应也就不免强烈的缘故。老夫正好有个家传的成方,可芳香化浊,温中散寒,试用过几个病人,疗效尚可,王妃可要试试?"
"那是最好,谢老大人。"虽也同意他的看法,但望着少年又烧红了的脸,露出的脖颈上、四肢上密密麻麻的红疹,她仍觉一阵疲惫袭来,强打了精神,一面让陈太医开方,一面解开少年衣衫查看,生怕他背后伤口化脓才引发高热,却吃了一惊:"陈大人,李大人,快过来!"
听得断云轻呼,二人忙走到床前,只见少年背上伤口已然结痂,并无特殊,奇的乃是这些伤口旁边的皮肤上竟没有半点皮疹!
难道,难道这些血痂里有什么能抵御疫毒?
三人视线交汇,脑中都冒出同一个念头:会不会是少年的血里存在着什么,让他能和小鸽子一样染上重症却熬到现在?
余二人便又都看向断云。
她低眉,素手握住少年的手,然后抬起头来,眸子黑白分明,玉光流淌,淡声道:"你们去准备吧,我和他说。"
清执--清执--
昏沉之中,听见有人唤他,像是做梦,那般温柔,又好像带着丝歉疚。
她为什么要歉疚?就算天下人都对不起他,那其中也没有一个她......他迷迷糊糊的想着,可敌不过倦意,又要陷入昏睡。
清执,醒醒,我知道你听得见。
她怎么会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她好像都知道,还有他......也知道,可是,自己就是不想要,老是想逃......就逃到眼前那片黑暗里吧,他们找不到,连娘也找不到......
清执,你听我说:请你赶快醒过来,我有个很着急的忙要请你帮!
灵台现出一线清明,他感到她手放在自己颊上,柔软,却冰凉。
我真的很着急很着急。自昨天得知他受伤,我夜里就都不敢睡,恨不得一个时辰能当成两个时辰来用,能让我赶快找出控制疫病的方法。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越在乎就越会胡思乱想。清执,这二十年来我还从来没这么害怕过,脑子里全是不详的念头,生怕万一迟了一步,就会失去我最重要最重要的人......
她压低嗓音中的哽咽让他的心都跟着一紧:她在说谁?清执终于睁开了眼睛,眸里像藏了把刀子:"云姨......你......在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