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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长路漫浩浩 (14)

"王爷他......"他又叹一声,"墨兄当林某是恶人揣恶人吧。"眸心如冰,语调平静,却听得人阵阵战栗,漫漫道:"宁王不会无条件的迎我们回去的。他又不是傻子,他定也能料到咱们王爷会有后手,除了死死盯住咱们之外,他一定还会让王爷与他立下'投名状'--"

墨生的瞳孔已开始缩紧:"你是说......"

林云起点了点头,话语像一把刀子,狠狠扎进人的血肉里,剖出那最阴暗的一面:"这恐怕更不止是他一人的打算,当咱们见到这东西的时候,它的形式很可能是命令,是圣谕。"

他闭上了眼睛。

林云起睁着眼,却感眼前也是一片黑暗,说着说着,语调已有些飘忽:"如果王爷允了,则会失去威信、民心,屈服于人,即便能活着回京,也得被言官们的口水淹死;不屈服,夺回兵权,便又坐实个反复无常争权夺利的罪名。而若他仍是不允,这倒最简单,便是抗命,查都不用再查,就是铁板上钉钉的'谋反'......转来转去,最后下场都不外乎那么几条--罢黜、圈禁......赐死。"

空气忽然变得沉重,每吸一口都是那么艰难,似要透不过气来,林云起见墨景纯猛地旋身,轰然打开房门,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片兜头扑了人一脸,他却见青年连眼都没眨一下,只是侧首望着--

他走上前去,看见隔壁雕花门里透出的一点微光,橘色的,落在那冰冷的雪地之上--三十六岁的谋士竟也跟着看得出了神。

凝寂中,忽听隔壁门里传出一声惊呼,紧跟着是撞击扑倒的声音,在那些声音响起的同时,墨景纯已如只鹰隼一般飞扑进门去。

他晚了一步,一进门就听人在喊:"关门!"他下意识的关上,一抬眸,就惊呆了--

之惟靠坐在床柱上,身前都是血,细看了才见是一道长长的伤口,自左肩一直斜贯至脐上,夫妻两个人四只手摁着也还不够。鲜血自指缝间奔流而出,浅色锦裳上原本绣的暗纹便被这血水染现出了花样--血色牡丹,转瞬开谢,刹那间由红转暗。

兰王的眸子纯黑如夜,望着对面的人,声如薄刃,却并没有杀气,沉声问道:"解恨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去看那凶手--

少年握着那伤人的匕首,刀刃上仍有血珠滴落,落在他自己颈间,被之惟这么一问,不由一怔。

就在他愣神的刹那,兰王扬起手来照着他脸就是一下,少年被重重的打翻在地,手里本指着自己喉口的匕首也落在了一旁。墨生忙上去将他一把扑住。

"之惟?!"他这一下来得突然,连旁边断云也被他挣开,连忙又抢上前来,随手拿衾被摁住他又迸出血来的伤口,只恨手太小,堵都堵不过来。

之惟这一下也已耗尽了全力,半歪在断云身上,半靠着床柱,不住喘息,望着被制服的少年,见琥珀瞳里火光已然尽灭,只剩了满目的迷茫空洞,像是一堆烧完了的余烬,风一吹,就要死了散了,那痛竟能透到他心里来,胜过身上的。他提了口气:"如果解恨了,那就为着自己,活下去。"

少年眼里忽然滚出泪来,却仍混沌迷惘,直到之惟示意墨生将他带下去小心看管起来,也仍未恢复神志,只是在黑暗中,一直不断的双泪长流。

事出突然,剩下的人也都没反应过来似的愣在当场,还是断云先回过神,道:"林先生,帮忙把药箱拿来。"

"哦!"林云起忙到墙角将口木箱子搬了过来。

断云急忙打开,拿出药酒、纱布等物,小心翼翼的揭开之惟衣衫。

这回不用她再说,林云起赶忙又帮着打来盆清水。只见之惟血衣已褪到腰间,整条伤口便狰狞全露,估计是一刀劈下,半途被截住,因此左肩上尤深,往下就越来越浅,收稍处约莫只划破了层皮。应只是皮外伤而已。可虽是如此,皮开肉绽,仍是触目惊心。

肩头的伤口仍有血汩汩冒出,断云只得拿了叠厚纱布摁上去,稍一使力,便见他修眉一蹙,忍不住问:"疼啊?"

"还行。"嘴上说着,额上却是一层薄汗。

"忍一下。"听她吸了下鼻子,声如细发,"这儿最深。"

他便勉力道:"还好。我小时候咬过人家一口,也不记得是左边还是右边了,怕也有这么深呢。"说着清幽一笑,"报应了。"

经年冰封的记忆,再提及时,竟仍是暖的。

所以,才会纵容那个少年,因为知道此时种种的尖刻、锐利、棱角,甚至伤害,都有一天会被岁月的水流给磨平,变成沉入河底、带着血色的回忆,也称为成长的痛。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亦没有人,比他更幸运。

风定池莲自在香。

原来多少个不经意间溜走的夏日,都还停留在记忆里,脉脉清香,教会了人--原谅。

扭头看向她,水眸里也只盛了满满的心疼,有恼,却没有恨,心里越发暖了,便转看林云起。

还未出言,林云起已回道:"王爷放心,此事不会再有人知道。"

之惟点头,又问:"你怎来了?"

"回函拟好了。"他倒也不忙递上。

果然,之惟也不急着接,道:"不忙,等两天再说。"

"是,王爷您先养好身体要紧。"

断云不知二人话里机锋,于这一句却是赞同,便也跟着道:"旧病之上加新伤,王爷你这回可真要好好将养两天才行。"

"好。"他倒也爽快,"这两天我定不理会公务,只陪你过小年。"

她却隐觉话锋不对,果见对面林云起也凝眸看来。之惟却浑不在意,继续道:"明儿晚上,咱还照样出去乐呵。"

"王爷--"她要劝阻,却对上他深浓如墨的眼,清风明月似的神情,其中一点近乎任性的坚执,仿佛只为不肯食言。

是企盼,是邀约,是褪去繁华之后,凡夫俗子的一点欢愉,夜色不能掩,血色不能灭。

她不由自主的就点了点头。

却不见站立一旁的谋士眼中,火焰明灭,熄了又燃,一时片刻,竟是百转千回。

边塞孤城的小年夜,不如想象中的繁华,却也并不算清寂。

城里头的汉人是一早就行动起来了,家家忙着宰黄羊,扎草马,祭灶神,街上行人也比以前多了许多,各自忙忙碌碌,直到华灯初上,也仍有不少人来人往。只一些房屋前仍飘舞着的白巾还隐约提示,这里曾有的瘟疫肆虐。

因是用来封灶王爷嘴的,街上难得现了吃食贩卖。酒糟、糖瓜、麻糖等等,有几个胆大的小贩挑了来售卖,官兵见了倒也真不禁止。只不过买的人自己都极小心自觉,买到后立刻就密密匝匝的包上,唯恐贪嘴的孩子瞧见。实在有那么几个不巧撞见的,虽哭着闹着要吃,最后还是被爹娘恐吓着拖回家去--"上面有毒的!"或是"吃了要生病的。"之类,竟还听见有"再不听话,兰王就来抓你了!"的,逗得马车里二人不由都笑。

笑过之后,之惟仰躺在靠垫上长声叹息:"想小王当年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如今却沦落成吓唬孩子的妖怪了。"

话说得轻松,底下却透着丝酸楚,有谁能解铁血冷面之下其实的菩萨心肠?断云便笑道:"变成妖怪岂不正中你下怀?正好能生个妖精女儿!"

"也是。"他面上明朗之色顿生,将她手放到颊上摩挲着,"这回可说好了,不许赖。"

"又没正经!"她耳根一热,忙转过身,装作欣赏外头街景。

"这回可是你先说的。"他嘟囔着,凑过来,陪她一起看向窗外。

今宵无雪。

寥寥的几盏灯笼挂在少数几家朱门大户之外,照亮门前一片雪地。城内多的是低矮的土墙,从墙缝里门洞里透出细小昏黄的橘光,都是再多一盏也没有,一家一户只那么一个,灯下聚拢了不管几多老的小的,那就是一家。

他们看见火光和烟光从那些粉壁、土墙后面升腾起来,夜风里飘来阵阵歌声,伴着那火焰跃动,那是老老少少,所有人质朴的希望--"今年又到二十三,敬送灶君上西天。有壮马,有草料,一路顺风平安到。供的糖瓜甜又甜,请对玉皇进好言。"

灯火映出每一家窗上明艳夺目的窗花:鸳鸯戏水、三羊开泰、五福捧寿、六畜平安,狮子滚绣球,孔雀戏牡丹......还有些从未见过的纹样、神仙,约莫是胡人们的创新改良。不论胡汉,每家每户都贴了,犹是那几户富贵人家,竟将所有吉祥图样都贴了个全,图画连绵,映照了灯笼的红光,远远望去,像一片流金丹霞。

良辰美景,似水流年,潦草的繁华,疏落的喧嚷,却也能令人看得几欲醉去。

她偷眼瞥看一直紧握她手的之惟,烟火气透不进这小轩窗来,一身半旧的素袍,簪发的簪子都是乌木的,一直带着抹恬淡的微笑,似一汪春水,却又比世间所有的水都还多一分清气,一分寒凉。一时,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之惟似有察觉,转过眼来。

幸好外头墨景纯恰好出言正替她解了围。虽是过节,墨生也仍是一身几洗褪了颜色的布袍,打马凑近窗户,发一声感慨:"量腹而食,度身而衣。几扇门窗而已,何需如此豪奢,费时费物?"

之惟听了,却摇了摇头:"不,景纯,你错了,这不是奢侈。"

兰王眼里映着那一片流光,声如流水:"这是展示,是信心,是希望--一个能对这样的琐事投入这等热情的民族,一定是个生机勃勃的民族。即便是遭遇到了挫折、困难,就好像眼下这般沉寂,可是只要当你看到这些东西,你就会明白,他们其实蕴藏着多么强大的生命力,足以千秋百代,生生不息......"

暗夜里,墨生的眼睛陡然亮如星辰。

她却悄然感到丝忧惧,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别人总不肯放过,偏要将他这个闲散宗室拉进庙堂的漩涡里。

正自载沉载浮,听得外头有喧闹接近,吹吹打打,好不嘹亮欢快的旋律,墨生望了望,对车里道:"是有人娶亲呢。"

"是吗?那咱们让一让,边上看看。"之惟便吩咐。

小城街道狭窄,马车就拐到路旁一棵大树下停了,两人掀起车帘,看向外面。

民风混杂的边城,也分不清是胡人还是汉人的娶亲队伍,只见几十号人,一体的大红,抬顶形状古怪的轿子,吹拉弹唱的是百家乐器--笛箫唢呐,亦有手鼓胡琴,一群人唱着跳着,压根听不清歌词,也看不清面目,但那份喜悦,却是深浓夜色也掩盖不住。

不觉想起自家洞房花烛之夜,她悄转眸看他,却见他也正好望过来,两两相望,都扑哧一笑--笙歌如旧,流景如昨,幸好最美好的一段年华都已付与了彼此,纵是这般隔空回想,也仍余香馥郁。

望得他有点心疼,亦有点放心。

看得她有点放心,又莫名心疼。

他便转而言他,问旁边道:"还有小年夜娶亲的?"

这些天来,墨景纯已对当地风有一些了解,回答:"可能是胡人吧。他们虽不祭灶,却也把今天当作个好日子,和咱们汉人一样,认为自今天过后便都是吉日,婚嫁都不用择日子了。不过,他们比咱们心急一些,从今晚开始,就可以行嫁娶了,称作'乱赶婚'里的'头赶婚'。听说啊,还有抢婚的呢!"

正说着,便见路上又过来了一队喜庆队伍。

断云便笑:"难怪今天没见几个胡人,原来都赶婚去了。"

"是这么个意思。"墨景纯又补充道,"剩下的大约就是去寺庙里作礼拜了。"

她想到什么,就问:"那玉佛寺里的胡人呢?"

是之惟作了答:"玉泉方丈真乃当世高僧,竟肯辟了间院子专给胡人们礼拜。"

她放心的点了点头,之惟却像着急要脱离这个话题似的,手指指前头,引她望去:"你看,怎么还带着面具?景纯啊,这一队好像不是娶亲的呢。"

墨景纯高坐马背之上,遥遥望了一望,忽然就笑:"是啊,爷,而且还不是一队呢。"

听他笑得古怪,车里二人也忍不住站起来观看,断云掂了脚,只看清呼啦啦一团人,男女皆有,都带着面具,嘴里高唱着民歌,手里提着灯笼,跳啊扭啊,不时将人拉过来拉过去,还有拉着拉着就溜到一边去的,也不知在闹些什么。

之惟也在看,英明王爷却难得露出困惑之色,压低了声音求助:"景纯......?"

墨景纯却知以他目力,大晚上的怕是看不清楚,便低声笑道:"爷,这大约就是胡人们在抢婚吧。"

话音刚落,便见兰王和王妃一齐朝他看了过来,异口同声道:"景纯--"

他被看得脊背发凉:"王......爷......"

之惟微笑着看着他,忽然向街道方向高喊一声:"这边有大好青年--"

"王爷?!"在他惊叫出来以前,胯下坐骑已被人拍了一下,他被那不通人性的畜生立时带出去老远。

街心里陡然出现的美男子,虽布衣素袍,却难掩丰神俊朗,惹得那帮抢亲人众连声怪叫,潮水般将他一人一马围住,又唱又跳。周围的行人也不由都驻足观看。

欢笑声、喧杂乐声,各色灯笼的彩光,人们的笑脸,交织成一幅绚烂的图景,霓虹流灿。

始作俑者二人相拥,于不远不近处含笑看着。他忽眯了下眼,她猜是碰到了伤口,却见他很快又笑开,纯然无垢的笑意,烟火之内,尘嚣之外。

乐了好一会儿,见墨生终于摆脱了纠缠,打马而回,满脸通红,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见了之惟,又不好说什么,重重的哼了一声,便退到一旁,不理不睬。

两人憋笑憋得辛苦,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沉默中,忽听断云道:"诶,怎么有人跟过来了?"

他望天。

便听之惟接着道:"别是哪个不死心的追过来了吧?"

他向天翻个白眼。

听得断云又道:"戴着面具呢,好像是个--男的诶......"

......王爷!王妃!他终忍不住,看过来,却怔住--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