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执扬眉,琥珀瞳心微光一漾。怀桢竟心中一酸,忙拼命摇头,示意他不可。
清执却不再看他。
上头冯啸正问信王:"王爷,这就是那刺客?"
"正是。"信王阴寒的目光投来,"途中他混上车驾,三弟见他年幼,一时不察,竟被他行刺得手!待亲卫发现不对,已然抢救不及,只将这小子当场拿下。"
冯啸便凝眉,看过来:"他招了吗?"
信王冷笑,反问:"如此当场擒获还需他狡辩不成?还是有人想帮他脱罪?"此言一出,他身后火林军已有人抽刀离鞘。
对面火光猎猎里站的乃是朔方将士,却都纹丝不动,只一双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对面那片刀光。冯啸面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道:"王爷误会了,末将只不过想先将事情弄清楚。"
"有什么不清楚的?宁亲王的尸身便放在这里!"信王声音越来越大,"我与宁王本是来查看司库之火情,却不料行到半途遭此大劫!不止如此,我们沿途更还遭到数次堵截,这边放火烧库,那边行刺亲王,到处都是乱兵......本王倒想问问将军:这朔方是怎么管的?难道是要兵变?"
"王爷。"冯啸却是一步不让,从容回答,"火情是有,遇刺也有,叫喊'哗变'的也有,可是,末将却未见着我朔方军中有当真作乱的,如王爷见到,不妨指出那一两个败类来,末将定按军法处置,绝不姑息!"
"呵呵!"信王长笑,"我嫡亲三弟堂堂皇子已经横尸街头了,将军还说没有兵乱?朔方城内这般兴师动众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以为本王不知道吗?有人贪心太大,贪得太多,现在知道宁王和本王一在明一在暗的前来查访了,因此急于毁灭证据,并且还想再浑水摸鱼,干脆除掉我们两个,好迎接他那位主上!"
"王爷这话,在座的可就听不懂了。"
"听不懂?冯将军便一直是这样装聋作哑,拿十分之一的银子填塞三军口腹,而拿那十分之九去孝敬那位主上?"此话说出,正戳在朔方全军痛处,虽不知他所言真假,却不免都将目光集中到在场上位几人身上,只见信王露出痛惜神色:"可怜朔方十万兵将,便这样成了人一家的袖中甲兵,闲时拿来作贪饷的幌子,急了还要去当救命的炮灰。"
"王爷,您贵为亲王,号称奉谕令前来暗查朔方军情,说话当有证据。"
"证据?你们吃空额、贪粮饷的证据都已被你们销毁在这废墟里了,你反来跟本王要证据?"信王目中已隐隐见光闪,看向一旁宁王尸体,"有人杀人灭口的事都做得了,还假惺惺的装什么奉公守法?如此犯上作乱,背弃仁德,只为一己贪念,竟做下这株连九族之恶,难道真不怕连累三军?"
亲王横死于此,确乎千真万确,这已是坐实了的"兵乱"。如今形势,朔方军只能要么归顺,要么真反。信王心中自有计较:饷银一事,疑云重重,现已证据尽毁,正好全推在之惟身上,如此,军心必散。而宁王之死更是火上添油,他赌这许多普通兵将必不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效忠那"罪行累累"的"叛王"。
果然见朔方军中有人窃窃私语,下面围观百姓也露出忿忿之色。
"呵呵,信王爷这已不止是在审刺客了。"三朝老将自有其静定,竟是轻轻一带,便将事情又带回了眼前,"王爷,不如先问明了刺客:他到底是受何人指派,为何要刺杀宁王?"
信王冷哼:"此等死士,嘴里有真话吗?"
但人们的视线还是不由投向当中的少年,有认出他的,便又悄悄的瞥向立于冯啸身后的怀桢,目光闪烁。
清执感到怀桢在看他,更明白那眼神的意思是说没关系,都交给他们来处理。他知道这是让他不要出声,他其实也很难很难发出声来,因为旁边的人正暗中将一股奇劲灌进他身上经脉,早痛得上下牙齿打颤,唇都张不开。
可是,必须要发出那一声来!只要能发出那一声来,就再没有什么可阻挡!已疼得眼前一片血红,可血光之中还有那些人影闪过:那一抹流云,那一束月光,还有,那同样鲜热的,几次为他而流的,那人的血红......
"不--"少年终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叫出声来,几乎将声带都绷断。
所有人都被慑住,凝睇于这满面是汗的少年"刺客",见他抬起雪一般苍白的脸,浅褐色的眼瞳像上好的宝石,冷冷看向他身旁看押他的亲卫,那亲卫不觉松了手:这一声既出,众目睽睽之下,便再难施重手。
少年的前额头发都已为汗水湿透,拿带了镣铐的手拨了一下,抬起头来直直看向前方的人,言道:"王爷是想让我承认我是兰王派来的吧?"
此言一出,尽皆哗然,现下虽已波涛汹涌,却还是第一次将那名字摊到台前。
信王冷笑了下:"你难道不是?你和宁王打赌以救兰王,难道是假的?"
"呵呵。"清执笑了起来,"王爷认错人了,那是我家公子,却不是我。我--"他扬起脸来,朝向火光,清冷一笑,"我乃是兰王的仇人!所有人都知道,兰王杀了我的父亲,我刺杀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帮他来杀人?"
清亮的琥珀瞳人人都看得分明,早听这少年说过兰王亲手射杀了他的父亲。冯啸轻咳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说给信王听:"兰王一进灵水便射杀了总督慕容之澄,这邸报上可都写着。"
信王面色已开始发青,不由看向宁王尸首,想不到这脑子不怎么好使的弟弟竟在临死前有意无意摆了自己一刀,让他误以为这孩子便是兰王妻舅,端的"罪证确凿"。现在居然是一步错,满盘输,大事竟就坏在这小小少年身上,不禁暗暗环视周围军众神色,心里已开始盘算退路。
清执看向怀桢,却被他猛瞪一眼,仿佛是说让他来说不就行了,逞什么强?却下一瞬又都笑开。
清执便又道:"杀死宁王的不是别人,正是信王!"预料中的,立刻被旁边信王亲卫揣翻在地,掐住了脖颈。
只听那边怀桢大叫:"放开他!"
清执只觉一股大力将他身子猛然一带,已然跌在信王脚下。火林军中虽亦有哗然,但还是有一部分挡在了他与信王之前。隔着重重刀兵,他看见怀桢在那头猛拉冯啸袖子,不由勾唇:老笑别人,原来你也会孩子气的呀,笑着笑着却吐出一口血来。
此刻已然图穷匕首现,却不知朔方众将就等着这一天!
只见老将飒然一挥手,已有人将数人带上前来,火光熊熊,照出明暗分际那般明晰,扬声对在场所有人道:"这几位便是宁信二位王爷的钱粮幕僚--人要拆东墙补西墙,拿出银钱来做好人,便要他们来帮了修饰账目,但又怕事情败露,便火烧望亭客栈,意图杀人灭口。幸好这几位早就有了弃暗投明之意,前几日就都被老夫给换将出来,现在,这些人证都是铁证如山。大伙儿不妨亲眼看看:到底是谁在吸食我将士血髓,是谁在销毁证据反污他人,更是谁丧心病狂害死了亲弟?信王爷,到此,您还有何辩解?"
清执被信王一把提起,刀架在脖上,居然想的是:难怪怀桢这几天总盯着下头来往的师爷们看,原来看的是这个......费力的抬眼,见那家伙正难得的在抓耳挠腮。
冯啸便道:"王爷,末将劝您还是放下屠刀,休要再作妄想,安心想想如何向圣上请罪吧。"
朔方军至此方刀光出鞘,一片清光霎时亮了乾坤。
身前火林军已然又将防线收缩了一圈,信王明白已是无路可退,眸中闪过暴戾之色,便要先杀了手中少年泄恨。却听对方一声高喊:"等等!你放了他,我们放你们走!"正是朔方将军身旁少年,凤眸盈盈,白衣潇洒,只怕这才是那真正兰王眷属。
果见冯啸侧目,那少年便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随即,老将便看过来,言道:"只要王爷放下手中人质,末将任你出城,全军绝不追赶。"
信王将信将疑,但还是求生之念占了上风,想了想,竟将清执当作挡箭牌,亲自拎了过来。站得离他最近的便是冯啸,此刻便侧转过身,准备接过。
却在这时,变故陡生!清执只见面前忽起一片刀光,那信王竟是提起刀来便要向他头上砍下--那一瞬,万马奔腾,一生仿佛都在面前轰鸣而过,然而电光石火间,他却只看到对面怀桢闭上了双眼。
他以为那便是此生最后一眼。却哪知,一道金光以迅雷之势架住了那片刀光,一瞬静止中,忽听"扑"的一声,极轻,直到一团血雾扑上了他面颊,连他在内的所有人才都反应过来似的大喊道:"将军!"
冯啸手中的金光也同时挥出,金刀将凶手从中劈成了两半--原来方才,信王举刀杀清执是假,引冯啸出手阻挡是真。就趁这一瞬空隙,信王亲卫的剑刺进了老将的胸膛。
原来必杀一击埋伏在此!
信王爆发出野兽一般狰狞的最后狂笑:"看到了吗?你们的将军已死,跟谁不是跟啊!跟着本王杀进京师,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美酒家人取之不竭!"
清执只是盯着怀桢睁开眼来,扶住了老将倒下的身躯,鲜血像泉水一样从他指缝间留了出来。
信王还在叫嚣,反正已是绝境,只求以功名利禄作拼死一搏,然而,四周却是令他越来越胆寒的沉默--
四周无人作答,甚至没有人出声叫骂。只有死一样沉寂的愤怒,像即沉默的火山,即将喷发。
他终于绝望了,握刀的手开始发抖,割破了少年肌肤。
清执却似毫无感觉,只是仍盯着怀桢不放,盯着他手里的血,渐渐变干变暗。
终于,怀桢抬起了头来,声音在颤,却竟还是那一句话:"放了他,我们放你走。"
连他都不信。果然,沉默的朔方军中终于传来鼓噪,却被一人高声喝止--"不!就按他说的办!"人们都惊呆了,因为所有人都认得说话之人,正是冯啸幼子冯纬,接替他兄长担任朔方副将不过一月。
信王两腿都已开始悄悄在抖,也不知是吓得还是激动。
只见冯纬双目通红,狠狠看了他一眼,却还是对四方兵将道:"让他走!这是父帅刚才答应过的!"
四周无数人的目光在火光中明暗。
信王急忙将清执扔了过去,自己慌忙爬上马背。
四周朔方军虽有不甘,却纪律严明,不敢抗命,竟真让出一条路来,让他的残兵败将护着他一溜烟似的逃出城去。
其余留下的火林军众皆是看清二王面目而再不肯追随者,便都纷纷跪下,请冯纬收留。
年轻的将军眸中有泪,却还是答应了,先令人将他们重新收编,还有,安葬宁王。
清执未及从地上站起,便爬到了怀桢面前,狠狠的摇他:"你干吗愣着呀?!你干吗不救他?"
怀桢看了他眼,便低下头去,任他摇晃。最后还是别人来将冯啸的尸体抬起,清执才停了下来,瘫坐在地,转眸盯着那已无生气的老将的脸,死死不肯回头。
怀桢便在他身后拉他衣角:"清执......"
他猛回头:"你干吗不救他?!"
他也吼了出来:"我怎么救?我又不是我姐姐!"
琥珀眸子瞪着他:"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刚才你是不是看出来信王意图了?你为什么不出言提醒?!"
怀桢缩了一下,随即便瞪回来:"好了,别闹了!他又不是真为你死的!"
他转过头去,却被人一把扑住,尖细的下巴硌得他同样单薄的肩膀生疼,怀桢在他耳边对他低叫:"冯老将军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他一早就准备好了要拿性命给别人铺路。不然,冯纬怎么会一点讶异都没有,别的将领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么顺理成章秩序井然?!"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他听到有扑簌的声音滴落在他耳畔,"宁王信王虽坏,却是朝廷钦使,只要朝廷没罢他们的爵、定他们的罪,他们就仍是前线总理,仍是皇亲贵戚。咱们夺权挥师灵水便还是以下犯上,是抗旨--对!是再好没有、证据确凿的叛乱!即使这样救出了姐夫,姐夫也仍背的是手足相残的谋反之名啊,将来他若率军北上则更将会是千夫所指、万民唾骂的'谋逆'!傻瓜,你懂不懂啊?只有人家先屠戮封疆,朔方的反抗才不是兵变;只有让天下都看见了人家的无道,姐夫......才能顺理成章的举义旗、清君侧......"
他感到落在自己颈上拿滚烫的水滴转瞬便变成了冰凉,那么熟悉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凄冷:"我们......只能等,等人家先动手,等人家的刀砍下来,我们才能反击......即使我们手里才是铁证如山,即使我们才是无辜才是正义......如此,才能名正言顺......名正言顺啊......"怀桢说着说着,眼前还是不时浮现出刚还在一起的谈笑风生,白雪院落,溶溶月光,五内翻涌,也不知是给人解释,还是自己感慨。
清执终于转过脸来,怀桢猛抬了头看他,却见他笑了笑,尽管琥珀瞳里有点空:"好了,别哭啦,又不怪你。你起来吧,我哪有劲儿给你压?"
怀桢连忙弹开,上下打量于他:"你没事吧?不会受了内伤吧?"
看他那打量人都鬼头鬼脑的样子,他忍不住扑哧笑出,却先咳出两口瘀血,摇头:"没事没事,这么被摔来摔去的......"
却被怀桢又一次扑住了,这回力道极轻,只是环着:"下次你还敢再算计我!"仍是轻佻的玩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想到什么,转眸问他:"你就这样让信王跑啦?"
怀桢轻笑:"他不跑,以后人怎么追呢?"
老实孩子便也笑了:"就知道你才不会真单为了我。"
笑着笑着,两人心中却都同时升起丝异样的感觉,似乎是辛酸,又似乎是失望,心里有一角自刚才起悄悄坍塌了一块,却不知今后还将继续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