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庆宫的重檐歇山顶上又湿又滑,若不仗着绝世武功,只怕伏不了一会儿便要跌下墙头,檐上的人不由苦笑了下。幸好雨已停了,换个姿势,歇一歇已酸麻的右手,他抬起眼,远望去,长空如洗,不见星月,唯底下人间灯火如点点繁星自浩荡宫宇绵延向整个广袤帝都,那光与暗的交错真像极了一张巨大的棋盘,翡翠棋子错落,峥嵘棋线纵横。此刻四方无声,久经沙场的宿将却依稀能听见隐隐兵戈鸣动,是谁跃马扬鞭,是谁推涌暗潮,都以为是自己将棋子拍落,却终不过是命运掌底早注定下的输赢。
扬起剑眉,浩大长风拂过空荡荡左袖,他想:还真是冷。怎么就找不回当年站在这里的感觉了呢?那时,十二岁的自己仗着艺高人胆大,更仗着九五之尊的父亲罕有的宠溺,为试试刚学得的轻功,悄悄爬上了这皇城之巅。虽差点滑了个跟头,却还是像模像样摆出双手叉腰、衣袂当风的豪迈姿态,笑看远方风云变作,脚下万家灯火。那时,宫室辉煌,屋宇如豆,繁密灯火亮得像一条光明洪流,少年的自己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一句哪怕是赞叹的话,为之神夺大概就是那样,就那样傻愣愣的注视着那仿佛横无际涯的霓虹璀璨,忘记了身在何处,直到下面被硬拖来把风的二哥大喝:"老九,你还不下来?!父皇来啦!"结果是自己被惊得脚下一滑,一路溜到下一层短檐边才总算停住,也不知踩坏了多少琉璃瓦。最后弄得兄弟二人都被先帝好一通训斥,因为二哥为长不尊,纵幼弟胡闹,还被罚抄了遍《礼》经......
低眉,多少年雨雪风霜,那些琉璃瓦片不知已换了几回新,却好像依然能看到当时滴溜溜滚下的那一路痕迹,雨过之后,分外清明。下面那些窥伺试探的来往人头终于也都散尽了,钦庆三殿终于又恢复了宁静,他唇角扬起一抹刀痕般的轻笑,轻轻向檐下掠去。
钦庆正殿之内,郎溪骤然睁眼,凝神运气,硬生生将那股正运行周天的真气收回,逆行的气流立刻震得胸臆一麻,随后便是一痛,嘴里飞窜上一股腥甜。他尽量缓慢的将原贴在皇帝背心上的手掌收回,靖平帝长眉一蹙,下意识的溢出声呻吟,但随即便又归于平静。
他咬着牙,扶皇帝重新躺好,方才起身往外走,再忍不住,吐出口血沫。顾不得什么优雅,内廷大总管用袖子擦了擦唇角,疾步走出暖阁。眸光如电,见窗扉上依稀有影子一闪--接着,对面御书房内传来轻微响动,他略皱了皱眉,摇了摇头,走进书房。
果见石门开启,门前窄隙里,一娇小身影正吃力的试图移动那沉重的大理石屏风。
他走过去,凝力推开,然一提真气,便又觉胸口一痛。
断云正使尽全气推那屏风,忽就觉手下一空,一个没收住便向前跌去,一人扶住她,映入眼帘是一袭水绿,乍一见,眼圈竟一热,急忙抬头:"郎总管......"
郎溪收回了手,笑容里半是无奈半是担忧,倒没有多少惊讶:"王妃,你怎么回来了?"
断云也回他一笑,亦半是无奈半是担忧,却没多少惭愧,回答:"我已将那三道遗诏交给信空他们带给王爷了。"
"可是王妃......"他仍站在屏风和石门之间,凝眉,"您应该走,这里不安全。"
"那公公你又为何不走?"清莹莹的眸子,半被灯光照亮,半被屏影覆盖,截然分明的黑白。
他叹了口气,却听见自己心里在笑:"郎溪乃是大内都总管,守卫宫禁,责无旁贷。"
灯焰在那玉颊上烈烈跳动,她微笑起来:"那断云是治病救人的大夫,也不能丢下病人不管。"
他于是又一次摇头,却同时也展开笑颜,退开两步,让她走出,自己则将屏风放好,隐藏好所有机关,最后将书架上的书放回了原位。
断云走入光亮之地,正要询问皇帝病情,却当先发现郎溪的面色有异,不由问道:"公公,刚才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郎溪知道自己瞒不过她这作大夫的,便原原本本道来:"王妃一走,郎溪这不懂医药的也不能眼见着皇上受苦,便想起以前在师门学艺的时候,师兄弟们偶有病痛,师父便输入内力治疗,此刻万不得已,只得一试。"
"有效么?"她忙问。
"似乎能提起点精神......"他轻声回答,"只可惜,郎溪在师门里呆的时间不长,后来又入了宫,便只能走机巧轻灵的路子,在内力上修为不深......"他摇了摇头。
却见断云瞳仁里似有光华一闪,追问道:"我听说江湖上有以内息逼毒之说,这真能行得通?"
"是可以。"郎溪点了点头,随即又流露出憾然之色,"可惜......郎溪的内力乃是阴柔一路,刚才勉力试了试,那毒霸道......郎溪......"他缓缓吸了口气,眼中却压抑不住流出悲戚之色,近乎耳语的吐出几个字:"压制不过......"
"那......有没有其他人能够......"
他几不忍看着那一点豆大的光亮在那水瞳里明灭,却还是摇了摇头:"现下我们能信任的只有这八百羽林遗孤,这法子对自身功力损耗极大,不是谁都能尝试,况且这些孩子的内力还不如我。更有,若我们轻举妄动轻易泄露了这消息,这八百人里......也就不知还能剩下几个可信任的了......"
心头一点火苗便这样无声的灭了,方才燃起时还不觉怎样,一旦熄灭,却觉出了那里头原已如此荒凉。真想有一双强健的臂膀将自己紧紧拥抱,箍得死死,那样疼痛,却又那样温暖而有力量。一直不顾不管的那颗心房忽然就像被什么撕开了道口子,那些名为"想念"的东西像是山洪一样肆无忌惮的往外流淌,曾经的暖像是一场场幻梦,美得惊心亮得动魄,那般蛊惑,更又那般残忍的提醒着:也许自己刚放弃了最后一线再拥有它们的希望。
之惟......一想起这个名字,就像有暗雷滚过心版,她开始有些怨恨为何眼前的灯火如此明亮,轻易将那一场场美梦驱散,如果还像刚才密道里那样暗无天日,心或许就不会有动摇,--纯寂浓黑会让自己一心一意摸索着前路,以为赶快跑到尽头就会有光明所在;如果眼前还是那一片沉黑,也许自己便不会想起那曾经的橘色光暖,不会兴起这样的贪婪,这样的懊丧--
到底还是有后悔的啊!只要一想到也许此生再不能相见,心就像被只重锤击打,痛得喘不过气来。那些可能失之交臂的假设,可能此生缘铿的推断,恐惧与犹疑绞缠,将那个名字缠锁在最深处,跟疼痛一起一下下捶打进心底来。
之惟......之惟......
断云感到自己在战栗,悄无声息。
旁边郎溪压低声咳嗽了两下,又吐出两口淤血,仿佛什么也没注意到似的,悄悄擦去嘴角血丝后,便又往暖阁行去。
他这一动,让断云意识到:自己方才竟一直呆立着注视于他,看着他吐血,擦去,也看着他朝自己温和的笑了笑,然后径直而去。她望着那背影,终于一点点将沉沦于痛楚的心拉回,虽然这样也很痛。但怎样都会有后悔的,她知道,世上每一条道路都并非只有一条岔口,那么,只要选择其中的一条,另一条便会变成"痛悔"。可现在,她只能选择眼前这一条,将来......年轻的兰王妃看着明丽宫灯,眼里闪出琉璃样亮光:将来不论是怎样,我也无法承担那样的折磨--良心的折磨,我会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在此刻选择放弃--哪怕是再次依偎在那温暖的怀抱里。
之惟。口唇轻启,无声的将那名字吐露,她攥紧了拳头放在胸口,却觉胸臆里什么忽然轻松。迈开步去,她跟上前面的内廷总管:"让我再想想能有什么帮助解毒的药物,公公再辅以内息试试......"
话音未落,前头郎溪却突然停步。
她一惊未复,便又是一惊--
殿门上竟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郎溪眯起眼睨去,见了那门上扑朔的黑影,眸中寒光竟丝丝褪去,又仿佛下了个极沉重的决心,在旁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已上前打开了殿门。
门外夜色如泼墨,远远近近几枚灯花,一人一身纯黑,如自汪墨色中走出,然一旦跨进门时,却似一团星火。
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将一身黑衣穿成如此光明。
电光石火间,断云忽然明白了这人是谁。无端哽咽,让她嗫喏许久,才终于轻唤出了那一声:"父王......"
来的正是大将军王,一身夜行装束半已浸湿,尤其是空荡荡左袖几贴在身上。
郎溪见状,忙道:"奴才给王爷去拿个火盆。"急急转进暖阁,半天却也不见出来。
大将军王洒然一笑,也不介意,转眸看向面前怔立的女孩儿--其实方才一进门便看见了,只是还是要定定心神才能正视--眉宇气质没有丝毫相似,便是有相似也绝不会恍惚。刹那迟疑,只是因仍没能有足够定力抵御那"水光潋滟",生怕一不小心,那熟悉的江南烟水气息便又会无端湿润眼睛。
对她露出一笑,他点了点头:"好儿媳妇儿,原来你在这儿。"
她从耳根到面颊都倏地一红。
大将军王便又笑了,道:"之惟很挂念你。"
果不其然,她抬起眼来,忘了扭捏,急急问:"他现怎样?"
"那臭小子,好得很!"他啐一声,笑得无奈又宠溺,"应该是离这儿不远了。"
一朵笑花顿时点亮了那清丽的眼角眉梢,这女孩儿的欢喜与哀愁都一样的莹润剔透--小子眼光还不错!他在心里暗暗的想,潋......一抹温柔微笑不觉跃上唇角:一看就是你们家的人。
断云哪知对面人心中柔肠百转,只道那锋锐轮廓一笑之间透出无限温存,剑眉星目丝毫不让人觉得寒冷,即使在最沉最暗的夜里,仍是一团最暖的火,一盏最亮的灯,让人可以交付所有信任,忙又问道:"父王,你怎会来?"
大将军王仍笑,却是轻描淡写之意:"来了有些日子了,终于等到今儿个垂华门开,几个小子进宫,让本王能掩在其中进来。"说着,眸光瞥向暖阁明黄之中,沉声道:"怎样?"
断云心一紧,只能照实回答:"断云无能,药石无力。"
却见对面依旧勾勾唇角:"别太自责,给皇帝下的毒难道还能是有解的不成?"
诸多作茧自缚情绪都被这一语轻轻化解,灵台上尘埃拂去,终于又渐恢复原本清明,断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脱口便问:"父王你怎知圣上中毒?"
"傻孩子,我来了有一会儿了,你们刚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仍不改微笑,却一寸寸浅淡,终于露出剑芒似的本色,寒眸如星,转眸望向走过来的人:"是吧,郎总管?"
点漆眸无丝毫退缩,郎溪不避不让从容回望:"大将军王的确比王妃先到。"
他挑眉:"你怎知是本王?"
他勾唇:"还会有谁的窗影只一边臂膀?"
断云听得心中一刺。
却见大将军王展眉,眸中并无悲喜,只一片黑水晶似的透,冷冷一哂:"这么多年,你倒是一点儿都没变。"
"王爷也没变。"郎溪笑得清雅,如一朵甫出水的新莲,"还是那个至情至性心系天下的皇九子兰王。"
"少给我戴高帽子!"他笑斥一声,然后又骤然眉峰一凛,断喝一声,"更不许提他!"
郎溪清眸沉沉如水,低下了头,在他面前掀袍跪下,不再说一句。
水绿色的衣袍铺展在金砖地上,如流水池塘上浅淡的波光。
大将军王低眉凝视,眸光却仿佛并不在这尘世之上。
旁边的断云忽然想起:自己其实还从没有向人询问过,那个人,是什么摸样?那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大约是因为知道,一定会得到无数种不同的答案,正传野史,无一相像。那么不如不问,任时光如水,洗去伤痕。可在这一刻,脑海里的模糊影像却忽然一瞬清晰,刹那之间,骤然分明--
那个人,在世时,任蜚短流长众口铄金;离去后,却成了所有人心底最后的一抹清影。
无关敌友,无关爱恨,无关了解和误解,只是在漫长的流光尽头,会在某一天蓦地想起那一袭白衣,想起时,蓦然觉得岁月明净,人世清平。
她想起自己深爱的男子,每每投向虚空的眼神,入髓的寂寞里,淡淡的温馨......
她看见那个曾深爱过那个人的男子也那样望向虚空,微笑起来,眼底有明润的哀伤和沉湎的温存--
须臾,大将军终于转眸看向郎溪,道:"人呢?"
郎溪长出了口气,强压住声音起伏:"在榻上。"说着,急忙起身,领人往暖阁里走。
他一面掀开层层纱帘,一面问:"他肯?"
"回大将军王:奴才......奴才刚把他给弄晕了......"郎溪小小声回答。
他忍不住笑骂:"就说你这许多年一点没变--还是那么胆大包天!"
郎溪也跟着笑了笑,眼眶却是一热。
而跟随的断云也终于明白了这二人是要做什么--
郎溪上前扶起已然昏迷的靖平帝,大将军王掀袍盘坐上龙塌,手抵住皇帝背心,闭上了眼睛。
片刻,郎溪拉了拉她,将她带出帐外。
断云这才发现,不自知时,泪已盈睫。
过了很久,才见大将军王出来,脚步略有些虚浮,脊背却依然挺直如杆长缨,只是额上的汗珠让刀刻的眉宇亦透出掩不住的疲惫虚弱。
郎溪一见,便掀帐奔进了阁内,也不知是不是不敢面对的缘故。
断云则走上前去,端上一碗参汤。
大将军王眉峰一挑:"哟,千年老参啊,沾了他的光了。"却还是接过,一饮而尽。随后在椅上坐下,又闭目调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