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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大幕重启(2)

海江的这个春天有些燥热,迟迟不来的春雨一遍遍考验着人们的耐心。出去走上一会儿,皮肤就会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生疼。劳动节的上午,风比平时大了些,刮得烘托气氛的气球呼呼作响。报栏终于剪彩了,市委书记况文明、市长于青城双双到场,张力、马自达站在陪同的人群里,看着锣鼓喧天的热闹场面,本该高兴的时候,向天歌却虚脱一般,浑身上下不得劲,心里也兴奋不起来,仿佛这一切与他全不相干,他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看客,眼前乱哄哄的景象给他的不是刺激而是麻木。这一刻,他深切地体会出,与那些磕头作揖的过程相比,结局原来如此平淡无聊。偏偏这会儿,他又想起了几个月前在定福庵求得的《叹世万空歌》,开头的两句是: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浮生总是空。虽然艾小毛给改成了“东西南北走一遭,看得浮生总是好”,但是他总觉得里面包含着浓重的宽慰意味,不如原来的意思深刻。可不是嘛,得到这些,失去那些,循环往复,人生如圆。福和祸真的就像一片树叶的两面,当它的一面飘落大地时,另一面就自然地朝向了天空,看得到也罢,看不到也罢,反正是在那里存在的,虽然它暂时贴着泥土,也许一阵风,福祸就翻了个个儿,谁知道呢?

此刻,占据向天歌视野的不是主席台和会标,而是那一长串渐渐远去的椅子,因为他的创意,才让今天的活动有了生气和文化的味道。一想到这些,向天歌的心里酸了一下,蓝椅背上贴着的“海江都市报,你我都需要”的红色不干胶广告语让他想起了回敬轩,《海江都市报》寄托了他太多的理想,这会儿估计他也在听着电台的现场直播呢。明年是回敬轩的本命年,马自达说过,本命年是一个人的危年,不管大小,总要出点麻烦,看他癌细胞现在的扩散速度,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去面对那些麻烦。正想着,他的手机“吱吱”振了两下,他打开一看,竟是回敬轩发来的短信:好兄弟,咱的事情干成了,多保重!!向天歌心惊肉跳地看着那两个叹号,决定会一散就直奔医院。

虽然早就确认了艾小毛的不辞而别,但向天歌还是有一种幻觉,今天这个场合,她会在某一时刻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或者,至少要躲在某一个角落,见证他们这段日子的心血之作。可是一直到10点半仪式正式开始,艾小毛也没有出现。向天歌知道她彻底走出了他的生活和他的视线。按照艾小毛的处事风格,这绝不是她心血来潮,而是精心策划的结局,也许她早想离开,但是被报栏的进度绊住了,也是被她做事的风格绊住了,更是被他们这几个月升温的情分或者欢愉的留恋绊住了,只好善始善终地跟着走到最后,直到扫清所有的外围障碍,把一切都烘烤到瓜熟蒂落的程度,在皆大欢喜时,悄无声息地完美谢幕。向天歌此刻的心情和周围的气氛一点也不搭调,他想拔腿离开,可那么多领导在场,他又动弹不得,而且宣传部提前打过招呼,仪式结束后市领导要接见参建单位负责人并合影留念,他只能硬着头皮等待一项项议程的结束。

艾小毛不辞而别,向天歌一开始认为是她绝情,慢慢地,他把这股怨气转移到了谢真真身上,他觉得自己情感出轨完全是谢真真蹂躏的结果,是典型的民逼官反,如果小民不刁,州官又何苦四处放火?

冷战已经持续四个月,向天歌觉得再这样拖下去,自己消耗不起。对谢真真,这种僵持无所谓,反正平时向天歌也差不多子夜而归,转天一早,谢真真又在他起床之前就去上班,两个人很少在同时清醒时待上一会儿,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交流。双方都乐得自在,偶尔亲热一下,其他时间向天歌都在四处应酬,谢真真不愿受一点灶台之苦,晚上在娘家吃过饭,就支起牌桌大砌“长城”。

向天歌曾经是唯美主义者,把爱情想得格外纯净,没有瑕疵、没有裂痕、没有怀疑、没有厌倦、没有杂念、没有功利、没有自私、没有不屑,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实在幼稚。动物和植物不一样,植物可以雌雄同株,按照一个意念和节奏随风摇曳,少了协调互动的麻烦,动物就不行,人更不可能,必须依靠两性的追逐才能完成由制造感情到制造生命的过程,所以,他设想的这种爱情如果有,也只是活在人的想象里,而生活是一场把高雅变市俗、把梦想变实惠的比赛,特别是娶了谢真真以后,他觉得婚姻不过是一个人向社会的一种交代,与幸福和快乐无关。

这天晚上,向天歌不到10点钟回到家里,防盗门上了横竖两道锁,谢真真还没回来。向天歌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靠垫里飘出一股发霉的土味,向天歌有些恼火,男人的脸,女人的手,一点不假。他每天摸着黑进来,摸着黑上床睡觉,真不知道客厅已经脏成这般模样,至少个把月无人打扫。向天歌举着电视遥控器,不耐烦地一圈圈按着,哪个频道也看不上几分钟。11点整,谢真真开门进来,不习惯地看着向天歌,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想起回家了?”向天歌一看见谢真真那种刻薄的表情,原先准备好的耐心一下子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厌恶和烦躁,他打算放弃,不谈了,一直僵到婚姻自然解体,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在心里一遍遍提醒他千万克制,不能急。

这么心里颠来倒去了一会儿,向天歌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就从冰箱里拿出一罐饮料,说:“没事,想跟你说说咱们的事。”谢真真没好气地说:“还有什么好说的?该打的架打了,该生的气生了,该造的舆论也造了,该耗的工夫也耗了,还能说出什么花样来?”向天歌说:“谢真真,其实结婚这么多年,好离好散,何必这么跟仇人似的?”谢真真恨恨地说:“这种事,不是亲人,就是仇人,没有第三种形式。我就想问你,当年你怎么不这么张狂,怎么翅膀软的时候感情就没问题呢?那时你要是这么有志气,我放着那么多名门望族不嫁,干吗非得给你们家扶贫去?”向天歌说:“谢真真,告诉你,咱俩的事,别又扯到我们家去。要说你也是懂道理、有知识的人,怎么像小市民似的死磨滥缠?”谢真真冷笑一声:“向天歌,依你的意思,被你始乱终弃了,给你铺垫到位了,看你喜新厌旧了,还得满脸微笑地十里相送?告诉你,我还就受了你封的这个小市民的头衔了,所以你别怨我没有涵养。”向天歌问:“谢真真,其实这件事拖下去,挺没意思的,你说呢?”谢真真说:“从你提出离婚那天起,我就做好了没意思的准备。噢,把我爸爸气病了,把我当只猴耍够了,想一走了之,嗬嗬,你也不想想,天底下的便宜能让你向天歌一个人都占了去?告诉你,让我不痛快的人也别想痛快。我还是原来的态度,不离。”向天歌说:“这样吧,你不就想抻着我看着我难受吗?干脆换一种让我难受的方法,在经济上由你提条件,给你找个平衡,对老人也好有个交代。”谢真真说:“那好,上次你不是说房子归我吗,我再要一百万存款,你如果答应,明天就去办手续。”向天歌说:“这不等于没说吗?我就是把自己卖了,也凑不出一百万呀。”谢真真说:“我知道你有小金库,说小金库都小瞧你了,是大金库,但是我不追究,也追究不出来,是你让我提条件的,提出来了,钱你不肯出,情你不肯退,那咱们还商量什么?”

向天歌知道照这么纠缠下去,说到天亮也不会有结果,而且,这种交锋正是谢真真的强项。他心一横,说:“谢真真,不就是一个签名吗?你难不倒我,我能等满事实分居的年限,可那样对你有什么好?我是替你着想,你是女人呀,好年景也就还有这么几年,我告诉你,咱们的缘分已经尽了,如果再把和气伤了,我可就什么也不在乎了。”

没想到这句话居然把谢真真唬住了,她其实是个精明的人,原本想把艾小毛赶走后,寄望向天歌回心转意,不会轻易放弃这最后一块根据地,没想到向天歌心冷似铁,将艾小毛不辞而别的怨气都记在她的账上。谢真真死心了,她知道覆水难收,适可而止,争一争二不争三,超过承受极限,可能连一都拿不到。如果离婚,凭她的家庭,也不会找不到好归宿,何况她还不到四十岁,又没有孩子拖累,她气不忿的是向天歌竟敢过河拆桥,而且拆得这么麻利彻底,这么肆无忌惮。可是这会儿谈到这个份上,又不能无果而终,她心一横:“你说吧,能出多少?”向天歌等的就是这句话,谈判嘛,只要有价钱、有期限就能继续下去,但他还是以攻为守:“你听听,这像是十几年夫妻说的话吗,和在农贸市场讨价还价有什么区别?”谢真真说:“你这是贼喊捉贼,别把屎盆子都扣我头上,是你提出用钱了断的,那就你先开个价!”向天歌说:“那好,咱家的存款不是还有50万吗?全部归你,另外,我再拿出5万块钱给你爸妈把卫生间重新装修一下,算是我这做姑爷的最后一点孝心。这个大数就是55万,我搬出去,总得再买套房子,还得装修,花多少钱,这个账你能算出来,你总不能把我赶尽杀绝吧?”

最后,说不上是谢真真让步还是向天歌迁就???反正在留下那套136平方米的住房和一张55万元存单后,向天歌自由了!谢真真被挤出了他的生活,艾小毛主动走出了他的生活,可是这种自由空空荡荡,没有着落。原来的喧嚣一下子被寂寞取代,向天歌住进了临时租的一处单身公寓。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向天歌凄然地笑着自己,原本是打算金屋藏娇,现在可好,娇没藏住,倒连自己的屋都丢了。

向天歌最懊恼的是当初担心的事情如今全部变成现实。意识不到危机,那是智慧问题,意识到但是没能摆脱危机,只能说是技巧问题。向天歌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误,更不能接受如此的失败,可是,艾小毛下落不明,让他连个争吵的对手都找不到,更让他气不忿的是谢真真落井下石,竟然同意离婚。

向天歌不太适应的是身边一下子清静下来。他熟悉的人调的调、抓的抓、走的走,他觉得自己被从前习惯的生活抛弃了,他感到很孤独,人熟是一宝,原来的圈子说空就空了,他的心仿佛也跟着空了,交际是有惰性的,向天歌实在是不愿意从头再来。

向天歌这才知道,所谓朋友只是生活的点缀和补充,不可能如影随形,也无法自始至终填充着日子,特别是情感需要寄托时不可能都指望得上,因为每个人都有一个常规的生活区域,只有完成分内之事,才会分出精力照顾朋友的情绪。所以,绳子仁也好,马自达也好,酒可以喝,但是每当喝到晚上11点多,催促回家的电话就追来了,向天歌只好作罢,与其看着对坐的人心不在焉地扯着闲篇儿,还不如眼巴巴放人家回去团圆。

向天歌只好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头陷进海江市建城500年的创意中。原本以为有“爱天使”和服装节的底子,做一个系列报道的策划轻车熟路,可是打开电脑一看,文件夹是空的,没有一个蓝本参考,堆在客厅里的箱子还打着封条,他懒得拆,常用资料一本也找不到,向天歌烦躁地敲了个提纲,转到客厅,插上DVD机,一看那些光盘,都是以前看过的。一个接一个的不便让向天歌又强烈地想念起艾小毛来。以前,这些铺垫工作都是艾小毛预先做好,他只需要在一个已很成熟的框架上勾勾画画、删删补补就可以,等于从半山腰开始爬一座山,既节省许多体力,又能从开始出现的风景中找到灵感。现在大不相同,没有了向导,最基本的攀登又无法省略,而且,骨软筋麻以后,发现才走了很短的一段距离。

向天歌恼火自己的江郎才尽,可最让他接受不了的还是艾小毛好像人间蒸发一般,没有电话,没有邮件,仿佛一场梦,醒来之后,一切都消失了,除去几个不连贯的片断,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向天歌理解艾小毛的苦心,情到深处是绝望,既然没有结果,只好封存过程,可是,如果她真的已经等了八年,为什么反而忍受不了这几个月的守候呢?唯一的解释就是艾小毛也许从心里并不想用婚姻来固定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许她早就另有所爱,也许他们命里只能做情人。

周日上午,海江日报报业集团全体中层干部接到总编室通知,下午2点在大厦多功能厅召开重要会议,要求提前十分钟到场,不准请假。

七十多位中层干部仅仅占满三排座位,偌大的多功能厅显得有些空落。主席台上赫然摆着张力的桌签,主任们会意一笑,知道传言许久的集团班子变动消息马上就要得到证实。1点55分,集团社委会、编委会成员依次步入会场,与以往集团大会不同,他们并没有在主席台就座,而是全部坐在预留的第一排上。2点整,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张力在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刘锦标和高庆国以及另外两位不很熟悉的领导陪同下,从大门外走进来,渐次响起的掌声一直将他们送到主席台上。

会议由刘锦标主持。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梁锦松宣布了市委任命。高庆国同志不再担任海江日报报业集团社长、总编辑,调任海江市社会科学院任党组书记、院长,原海江市出版局局长盛大志任海江日报报业集团社长、总编辑。

高庆国的表情极不自然,声音几度哽咽。他表示坚决服从市委决定,向全体在座的中层干部以及没有到场的全体职工表达了深深的谢意,盛大志做了简单表态,表示将会虚心向每一位同志学习,边熟悉边提高,力争把海江日报的优良传统薪火相传下去。

张力充分肯定了高庆国主政海江日报报业集团期间的创造性工作和显著业绩,希望全体干部一如既往,平稳过渡,确保出报安全。会议只进行了四十分钟,就在参会者各种含义的眼神中宣告结束。

仅仅相隔一周,新成立的海江日报报业集团编委会就在第一次全体中层干部会上宣布了调整决定,李海鸣同志不再分管《海江都市报》,由集团编委祝晓风接管,向天歌同志调任《海江日报》文化部主任,不再负责《海江都市报》的经营工作……

向天歌没有去看自己的新办公室,也没有收拾经济部和广告部两间办公室里的杂物。他把那辆古董般的旧车停在后院最显眼的地方,然后叫了出租车回到他租住的公寓。曾经穷山恶水的跋涉,曾经刀光剑影的争夺,曾经勾心斗角的较量,曾经生离死别的痛苦,此时此刻,都仿佛东流入海的河水,根本找不出它们一一对应的浪花。向天歌闭上眼,在广告部的一幕一幕就像幻灯片一样,一页接着一页有节奏地依次翻过。这时,嘀嘀两声,向天歌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了,他打开一看,只有四句话:退是为了进,苍天不负心。达观看世态,终属座上宾。来电显示的号码是“未知”二字,但“小毛”的落款让向天歌的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