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食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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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大快朵“鱼” (4)

我尝试着用油炸针鱼,由于针鱼易炸碎,我想给它裹上一层粉试试,通常在酒店里可以吃到裹了粉的小黄鱼。裹粉炸,不至于炸碎,鱼也不会枯,特别是鱼鳍及尾巴,那地方极易炸焦了。用粉浆裹了针鱼,试了,炸成功了。但是很难掌握火候,因此不敢将它当作保留菜目,只在自己喝酒时,油炸一盘针鱼。

年后,我去华中师大拜会晓苏,他在那里当教授。午间,他和夫人带我去一个叫做绿草地的酒店吃酒,他点了一大盘针鱼。绿草地酒店的针鱼炸得真好,它焦柔适度,嚼起来很有韧性,没到完全焦的地步,亦可以首尾咬碎了吃。我照例是夹了整条的针鱼大嚼一气,首尾皆吞,一杯酒干了,看晓苏吃针鱼,呵呵,这才是一个精吃的家伙,那么小的针鱼,他捏着鱼头将肉撕下来吃了,首尾和刺剩下来,整整齐齐的一条。

吃鱼吃到这样的份上,我就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此针鱼与我酱蒸及油炸的一样,唯它裹的粉薄,不易察觉,且肉中有一丝清晰的咸味,各处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这厨子功夫了得。吃着并且喝着,跟晓苏夫人说着话,她是我们新下陆人,口音也一样,不过她不喝酒。我心里面还掂着绿草地的针鱼怎么就炸得这么好呢,冷不防晓苏说一句,如果不是要养家,我也去做自由撰稿人。奇了,当教授不是挺自在么?要当自由撰稿人?弄不好跟针鱼一样让人炸了吃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我在武汉,那几天,吃了各式鱼等。不知为什么,唯对绿草地的针鱼印象深刻,我想可能有晓苏精吃的原故。针鱼啊,那么细小与精致,的确应该精吃,否则要把现代文明带回了渔猎时代去。

7 红鲤鱼

赣南总是像一个遥远的梦,令我不时在北国的长夜里惊醒。儿时,我跟奶奶、叔叔住在赣南松竹遍山的乡下。我家的房子,白墙黑瓦,房后有几棵百年大树,樟树和栗树,经常有大鸟在上面栖歇,或鸣叫。门的对面,大山重重叠叠直至云端。从那云端里,飘下一条小河,清清悠悠的从我家边上流过,流向遥远的山外。它流得是那样轻快而从容不迫。

家乡的地名叫做樟木溪,一层层的梯田通向山顶。梯田两边及山顶,长着茂盛葱郁的大茶树,秋末冬初,茶花开了,绿的山上,恍然间若铺了一层白雪。茶花微甜的芬芳,在阳光里弥漫,充盈在乡间。茶树隔年开花,到来年春天,茶树开始结籽,樟木溪的人都吃茶油,我觉得吃鱼,就必须用茶油。小时候,也不知道茶油之外还会有别的什么油。

樟木溪的人吃鱼,多自己所养,或在河里面捕捞,也有去左安镇上买的,然必须在赶圩的日子,平日里街市空空如也。樟木溪养鱼,除池塘之外,皆养在田间。山上的梯田和山脚的大田,一年四季有水,水从山上的泉里涌出,清澈沁凉,永远地流,流不尽乡间那一份甘甜。

插秧时节,便有卖鱼苗的人挑着鱼苗来卖。旧时卖鱼苗的人,挑着比竹筐还大的篾篓,灯笼状,篾篓里面,用棉纸帛和桐油糊起,盛水不漏。篓上有篾盖,防水溅出。卖鱼苗的人用的扁担也不相同,长且柔韧,挑起鱼苗忽悠忽悠的,是为了减轻水的激荡罢。卖鱼苗的量具是一只木勺,盖因鱼苗之微小,肉眼难辩,记得那时鲤鱼苗卖两元一勺。一般在哪块田养鱼,买鱼苗的人就领着卖鱼苗者到养鱼田的边上,买几勺就舀几勺水倒进田里,挺玄奥的感觉。

田里面插了秧,通常蓄半尺深的水,田缺用竹箕挡起,水能流,鱼不能走。待水稻快成熟时,那时候鱼大了,水稻的根也要求露出水面,就在田里挖一些深沟,鱼到沟里生活。割了水稻,鱼便长成三四两的个头了,失去水稻的遮蔽,鱼得转移到山脚的大田里养,大田的水深。自此,想吃鱼的时候,便可以去捞一两条上来,不必去到镇上买了。

在樟木溪,吃鱼像是一个系统工程,养鱼,还要在菜园里种上鱼香子、薄荷,泡好花椒油,还要备上辣椒、葱、蒜、姜和豆豉,设若这些都不齐备,鱼就难吃了,我叔叔常为佐料不齐而不吃鱼。我叔叔烧鲤鱼,要将鱼切成三段,用刀面拍鱼,拍出鱼筋扯掉,以去鱼腥。因此红烧鲤,便非全鱼。我奶奶烧鱼,这些环节就都省了,但是我奶奶煎鱼最细心,从容不迫的样子,鱼煎得尤其完整。

记得樟木溪只有一位木匠吃酱油,其余人家,都是用豆豉烧鱼肉,至少我们家从来都是用豆豉烧鱼肉的。将鱼沥干水,用茶油煎,煎至两面微黄,搁上豆豉,辣椒、青蒜、姜丝,鱼香子、薄荷和葱花。薄荷和葱花在后面放,再淋上花椒油。这样做鱼的风格,香里面有清凉的气息。那花椒油,则是将成熟的鲜花椒装进瓶里,灌茶油泡至一年以上。我特别喜欢花椒油和薄荷的味道。

有清凉气息,微麻微辣的红烧鱼,尤其鱼是梯田的泉水所养,肉质细嫩,清甜,在悠然的山里乡间的生活,饭慢慢地吃,极细地品味着鱼肉,夕阳向着山外沉落,树上有鸟啼蝉鸣,草虫儿在门外菜园边的草丛里弹唱,远边村落也有狗叫,时间有若凝滞,与夕阳一起粘在山头。我现在定义它为红烧鱼,不过是借词罢,鱼煎至两面微黄的时候,尚要加些水去煮,鱼做好后,有一些汤汁,用筷子拨下鱼肉,要蘸了汤汁来吃,这才是最佳的吃法。樟木溪吃饭的碗都小,一碗饭大约只有一两,所以听到乡邻说一餐吃了三四碗饭,不必惊奇。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小时看到养的鲤鱼,都是红的,我在祠堂改建的学校读书,那大厅的天花板上画的跳龙门的鲤鱼,也是红鲤鱼,体宽而肥硕,温情脉脉。我奶奶告诉我,山外的大河里面,有白鲤鱼,那时候我很想见到白鲤鱼,但是想不清它的样子。我且想不通为什么还会有白鲤鱼。白的鲤鱼,那也是鲤鱼么?因是一直看着和吃着红鲤鱼,我心中的鲤鱼都是红的,有金红,粉红,橙红色的,它生长得艺术化,鳞片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金红的光芒。

有一年的冬天,我叔叔放排外出了,家里只有我和奶奶两个人,生产队里捕捞养在大田里的鱼。这种捕捞术十分简单,将田放水的缺口疏通,插上篾排,在田的一处挖一个深坑,随着田水的排放,鱼都游向那个深的泥坑里,然后再用捞子从坑里将聚集的鱼捞上来。那次意外地捞上一条十几斤重的大红鲤鱼,我的生命中,所见到的最大的红鲤鱼。我盯着这条鱼不走,我奶奶说,这条鱼分我们家吧。于是,这条大红鲤鱼就分我们家了。

真漂亮的大红鲤鱼,它可能是历年的漏网之鱼,当年养的鱼多为一斤来重。我们杀了这条美丽的大红鲤鱼,它有很多的鱼籽,装了满满一陶钵子。叔叔不在家里,奶奶说,我们先吃鱼籽吧,把鱼腊起来吃。就用青蒜、辣椒、薄荷烧了一大陶钵的鱼籽,我自小喜欢吃鱼籽,我感觉到有这样一大陶钵黄橙橙的鱼籽,生活真是美妙极了。奶奶烧鱼籽的时候,放了许多豆豉,还搁了白辣椒。白辣椒有青香,也辣。白辣椒是在辣椒还青着的时候,摘下来,用开水烫熟晒干,做菜时切成比较粗的辣椒丝搁进去,比如烧鱼籽,一个白辣椒切成二三段就可以了。

童年时代吃鱼籽,都不是今天这样粗疏和鲁莽,或者其中本身有一些童趣,将鱼籽送进口里,用舌尖将结团的鱼籽挑散,鱼籽像是在舌尖上跳动。复以门牙一粒粒地咬,那富有弹性的鱼籽,感觉被哒哒哒地咬破了。这是十分好玩的游戏,我奶奶说,照理小孩子不许吃鱼籽,吃了鱼籽,读书时不会数数。我想确实是如此,这一陶钵鱼籽,不知道有多少万粒啊!不过,我喜欢咬鱼籽的游戏,读书能否数数不在我的顾虑之中。

真正的吃鱼籽,仍是要蘸一下汤汁,有了汤汁,鱼籽在舌尖上散开,无数的颗粒,在舌尖上跳动,有豆豉、花椒油、辣椒、青蒜味道的汤汁,被鱼籽携带到口里,那鲜香与鱼籽一道在口中舞蹈。一大陶钵的鱼籽,我和奶奶两个人吃得不多,二餐吃它就不再烧了,搁在饭甑里面与饭一起蒸,蒸的鱼籽,豆豉的香味全面入内,弥漫着鱼籽与豆豉的鲜陈之香,极让人生津。我甚至感觉,饭甑里面,总应该蒸些什么事物,揭开饭甑的盖,先端出那一只碗,它像揭开一个神秘的谜底,被搁在饭桌上。

大红鲤鱼腌起来,用竹片将它撑开,悬在屋檐下晒。赣南的冬天阳光暖暖的。赣南的冬天,山里山外,也是青葱一片。冬天会有一些小蜂嗡嗡地飞舞,这个季节见不到蜻蜓和蚂蚱了,小蜂是冬天的可爱的小生灵。

晒干的鱼叫腊鱼,有两种吃法。一种是将它切成薄的小片,煎至焦酥了,放上干辣椒和青蒜,淋上花椒油,香辣焦酥的味道。再一种是将它切成大块,两面煎至金黄,再放水焖它片刻,也是要放上辣椒和青蒜的,焖时放一些豆豉和姜丝,它的腊味香浓,肉质富有韧性,细心地剔去小刺,肉质若松明,呈琥珀色。冬天的阳光有一束照进门来,轻轻地啃着腊鱼,时间十分悠远。

但是,我吃得多的红鲤鱼的做法,还是煮鱼。平时的红鲤鱼,多是一两斤左右,这鱼杀好略煎,就放水煮,水去一半,鱼汤浓白,搁几片薄荷叶,汤甜而清香,沁人心肺。鱼的肉质则保持了鱼肉本味的鲜甜和细腻。红鲤鱼去了鳞,肉渐白,有微红色,煮熟后呈淡淡的橙色。我觉得鲜鱼之煮,尤其是佐料也足,再没有比这样简单的做法更美。尤其是鱼汤,不过要吃罢鱼肉再喝汤,鱼汤先喝干了,鱼肉味道就会寡淡。

有一条鱼,有一碗汤,再有一碗红米饭,便觉得赣南山间的日子值得永生记忆。红米饭也是赣南的米饭,红米的韧性比白米好,颗粒长,红米的外胶质层炸开,里面也是白的,它比白米的米香味浓郁,在那生长茶树、樟树、松树和楠竹的红土山冈的南方,红鲤鱼、红米饭,也就是平凡日子里的日常生活。那些被打上贫穷与劳作艰苦的岁月,红鲤鱼是一个美丽的意象,它伴随着我的童年。

8 年年有鱼

过年要吃肉,但是更要吃鱼。先祖们吃肉要与兽斗,斗兽要勇,而鱼宜智取,感觉吃鱼地方的人特别有智商,能够创造,意大利半岛兴起欧洲工商业文明,估计是这个道理。在中国,人与鱼类亦很亲近,有一幅传统的吉祥年画,便是一个胖乎乎的穿兜肚的小孩,抱着一条胖乎乎的红鲤鱼,那样子着实乖巧可爱。年节时贴了墙上,就感觉到日子的温馨。

吃鱼大约始于旧石器时代,流传至今,仍是传统。中国的南方人,吃年饭时,或者其他节日与盛宴,都是必须上一条全鱼,这全鱼还不吃掉,以表达年年有鱼(余)的寄托。吃鱼,比较能够丰富中国人的生活细节,以及打磨情感的纤柔。一个粗人,那是不吃鱼的,很难想象,李逵那厮在去梁山的路上,会朝着店家大喝:店家,给俺上五条鲈鱼!那么粗的人,没有耐心吃鱼,他要吃大块的肉!所以,一个女人要悉心栽培一个关爱及疼痛自己的男人,好的方法就是做许多鲜美的鱼给他吃。鱼有刺呀,小心翼翼地吃才行啊,渐渐就养成细心的习性。

事实上从捕鱼、杀鱼到烹饪,都需要有十足的耐心,细心和精心。治大国如烹小鲜,就有一说是要像煎鱼一样精细。南方男人的手,在触碰鱼的时候,都有一种沉迷入醉的感觉。过去,我喜欢钓鱼,钓的小鲫鱼瓜子,做起来颇是麻烦,我也曾想跟湖南人那样,将它煎酥了来吃。吃煎酥了的鲫鱼,心里面就隐隐有一种旱灾来临的感觉,鱼是水生物呢。于是,我把钓来的小鲫鱼瓜子,杀好了,搁在陶钵里炖,当时用的电炉,恒温,炖了七八小时,汤如乳汁,鲜甜鲜甜的,几丝生姜,一点咸盐,足够。然这炖化了的鱼,还有小刺在汤里面,就用纱布过滤了,扔了鱼刺,纯粹的一钵鲜鱼汤,热着的时候喝,浇白米饭吃也十分好。冬天,可以让鱼汤结冻,冷吃,鲜美无比。夏天,则须搁进冰箱的冷藏室里,也能结冻。做鲫鱼冻,宜于搁点葱花与豆瓣酱,为咸鲜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