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翁布里亚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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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夜之暗影 (5)

我在那水滴里来到一处灰色石头砌就的大市场,空旷而无限向高空伸去。影影绰绰的灰影人在里面做着生意,讨价还价,他们的货币是一些麻黑色的水滴。我听得清古代拿波里王国的口音了,如扣石,笃笃凿凿,四下里低频混响的音壁,我穿行其间,于是连那音壁都是灰色的。连那灰色的音壁,灰影绰绰的人,没有什么指向一个彩色的梦境。

只有她是。sophia rolan,或索菲亚 ? 罗兰。她的身体因为中文而轻敷了绛紫色,坐在灰石市场半环形层层台阶的一处。我在佩鲁贾的电视上见过另一个样子的她,由一处外墙好看极了的中世纪教堂走出来,手里牵着乱领来的孩子。乱领来的孩子如鹿,她是心不在焉的云之母。所有嫉妒的男人都在街上乱蹿,他们在巴士上喧哗,假装胜利地离开,在她面前砸铁,甚至不惜在委屈的表情上添加花冠。他们拥抱她把自己当铁烫红把她当做深红处的幻境。却原来我还是走在自己的梦境里,那个索菲亚 ? 罗兰坐在一座石头砌出的人满为患的空洞城池的高高的台阶上,所有的古代建筑都是无穷高的,恢弘沉默地向高空无限升上去,尘埃般的人,只是匍匐在尘埃里。我梦见了四个汉字:荒天空目。古王国的集市空空如也,却骤满如风,而那石头浪尖上轻红绛紫的大百合……

已有一千多年了,忧郁的奥菲利娅

如白色幽灵淌过这黑色长河

——兰波《奥菲利娅》

摘下你的花冠吧。我在拿波里的第一个晨曦中醒来,打量阳台外那个粗野的城市。

即使是阴天,拿波里仍然光天化日,因为街上人们到处露着光光的眼珠。赤裸,凶野。不用靠近那些乱麻蛛网般的西班牙小巷,一个路过的妙龄少女也会用这样的目光打量我良久。有不到十岁的男孩骑摩托招摇过市,后座上是他两岁的弟弟。少女们只穿着最短的热裤,在非游客区,所有人的衣着都是平价的。他们更骄傲于自己的一头乌发和黑糖般的胸膛。有黑色的蜜糖流淌在阳光里。

我们穿行在拿波里大街小巷的垃圾中间,所有垃圾箱都堆积如小山,人们在雕了仿古花纹的铸铁路柱上久坐,背后的楼宇都像由上世纪初就没有变过模样的。我叶公好龙般爱上了这个城市,却立刻就被街边手推车里的骷髅木偶看穿。但我又无所谓这看穿,因为我有同拿波里一样的暗地里的低颓,像一个毛腿人赤脚下的丝绒毯,瞬间便可抓住。比如你看,糕饼店里的大叔正兴致勃勃向我推荐一种叫做Babà的甜点,它听起来像梵蒂冈里住着的教皇Papa,看起来像是一顶Papa的大帽子。于是教皇Papa在拿波里,就是一种金黄蜜味的蛋糕,甚至还有Q版的小Babà。

我尽管在它的火车站附近闲逛,钻入两个世纪前的旧蒸汽,又从这个下午的太阳丝线间探回身子。这波光粼粼的拿波里。我在但丁广场被一群虚张声势的足球少年围住,一个日本中年游客在不远处揣自己的相机。地铁站的售票机吞了我的硬币却并未吐出票来,玻璃窗里的女郎却只叫我打电话去旅游局。这里的女孩更胖,这里的男人更矮,这里的鱼由维苏威火山的尘埃堆里游到我的面前,带来风尘仆仆的鳞。那曾为人热爱、而今热爱别人的老女人,在铁花阳台上招呼另一位老女人,没有别的舌头更健谈,她们拨动的阳光是一身担下的十四条鸡毛掸。

我的脚步在几十条西班牙区巷口兀自躁动,乱七八糟的街巷无穷尽,人们有多恨这里,就有多么炽烈地热爱着这里。而有雪白教堂,在越过无穷杂乱和呻吟的远山之上,在阳光尽头。而海的雪白的天际浪线,在这一切之上。

路过拿波里大学了,到处是新鲜的身体,牛仔裤包裹不住它们,它们由王国的石门涌出,仿佛旧世界的蛇夫正遣动他麾下的粗莽群颈,向着光线奔涌而来。每颗头都朝向一种未来,却都是对那一种未来的鞭笞。根本上,本城的年轻人都保持着这样一种优雅的粗野,他们把大希腊的黄绿纹瑞溶于对当今世界的咒骂中,涂鸦里全是破口大笑的疯小丑,他们的二手书店里摆放着最热辣的无政府小册子,一本接一本的另类漫画……这传说是海妖塞壬中的一位、帕耳忒诺珀建立的城市,只以媚惑毁灭为乐事的海妖唯一的建立物。的确,也只有一座城池才当得起她的儿子。她那麻黑色、吞卷下咽之舌,在茫茫海浪中等待猎物的间歇中,畅怀一个悠长不见尽头的下午。而拿波里,就是她那时浓烈而骄纵的闲情。

拿波里是这样一座浓城,石块把所有时光拥塞在自己内部的黑色全部在表面拥挤出来,心肺就是它自己的皮肤。费拉拉钻石宫那种钻石状石墙贴面也出现在这里,却由粉红改为深黑的颜色;也是这样的麻石,铺在地下,却不似别城的趣雅,它们无暇趣雅,大如鸽卵,走势焦躁;又是这样的麻石,绕拿波里之海岸线铸成死硬的堤坝;甚至此城的石滩也是麻黑色的,大面积看去,真是地中海和美丽女子欧罗巴的弃儿——

掏心掏肺,它又掏又呕的心肺就是它自己的皮肤。这里的披萨比北方的厚上许多,卷着厚边,落料足猛,从石炉里掏出来宛如一颗颗硕大而热烈的心脏。我们在一家披萨店付款,抬头却见落江蛟龙,收款大叔脸上横劈过去的旧疤痕翻着红印,这不知是从良未从良、还是无所谓从不从良的旧式英雄如今烤起自己一席席红心来了,旁人必得下咽个旧日云烟喉咙发烫,出门去迎面撞见巷子口为圣母巡游而夜间预演的队伍。队伍里的小圣童在互偷和掐架,大人忙着同过路巷子口的游客合照,老天使拉客:要去我家看看吗?真正的拿波里人生活,可以照相!

巡游的担架、大小圣像、夜里的鲜花、八方涌来要到八方去的摩托、摩托上的姊妹花、长了个长身子却不记得再长个长腰来转身的巴士、压了过路猫尾的的士、拎五筒卷纸走出小超市的老妇……都堵在巷子口了,你拉我扯过不到自己目光盯死的那一个对面去。一霎间又有的士司机同摩托女身后的二女儿吵起来了,又有巡游队伍里老者来劝架,半路却被两个小孩架住,推双生婴儿车的妇女突然闪现,那不知所踪的孪生婴,老妇在闪着蓝光的鱼摊前静立,余者皆呼啸皆跑,只是一霎间那走路的又同的士里的吵起来了,过路人拥挤其间,就也仰天咒骂……都在黑夜里进行。而突然乐声大作,快看那逆向人潮现身、摩托上双生的红衣女郎!

拿波里在一片嘈天嘈地中并不容纳伤感,它郁黑沉雄的梦幻里突然迸出一大堆白云,堆在本城的时间轴上不迁不移。这是我在海边广场所见,那一大座云的城堡,天空之城,在满场18世纪建筑身后蓦地腾空。那拿波里最纯洁的倒影,它不说出来、我也感受到的心事——它在满城污糟混乱中潜藏着一种源自自己过去的雪白的自尊,这曾经的希腊的殖民地,即使后来为罗马人占领,也用自己骨子里的希腊味反过来征服了罗马人。一种逝去的品位成为新得势者的风尚,并不罕见的历史故事,彼时,希腊文化便是这样一种为人追逐和狂热的昔日风尚。往昔盛大、美妙、优雅,人们用它来修饰新时空里的自我。

我在拿波里博物馆见到了庞贝城幸存的艺术品,那些精耕细作的马赛克,都带有一种轻细高扬的希腊风味。我特别喜欢动物图案的马赛克,色泽因年代而沉郁,但仍可看出当时的用心,不求艳丽,但求稳重调式中的多样,显现出一种成熟时期的风范。古希腊的画作存留到今天的很稀少,也是因此庞贝的希腊风绘画叫我们大开眼界。庞贝的动物画叫人想起迈锡尼文明之前克里特岛上那些著名的动物图案,笔法奇特、具象而活泼的海豚和羚羊。但另一方面,这些动物图案又令我想到另一个可能的文明“来源”——埃及。我在罗马和卢浮宫都看过埃及美伦美奂的图画,埃及人凡画动物无不令人称绝。眼前庞贝马赛克上鲜艳而具象的鱼类,虽无埃及那样沉浸于“修长”造型,而是代之以希腊式的高蹈和罗马式的稳健,但那对繁复并举的爱好(保证了一个盘子一个花园的丰盛),以及对细节的图案化趣味,都能看出埃及艺术的影子。

诸画之中我尤其喜欢一副用细马赛克拼接出的海中马。是在月光之下,不同深浅的蓝色小石拼出条纹起伏的波浪,海波轻慢透明,有夜里水洗的岩石,那水波就漫上天际了,有林仙的马儿踏足海波之中……和庞贝和拿波里满城厚重石料不同,这幅海中马表现出的独特的“轻妙”,常常出现在这个海港文化圈的艺术中。一幅公元一世纪的《春》(或《花神》)是在庞贝附近另一村镇发现的,宛若波提切利提前出生一千三百年,为我们绘下她背影中莹莹的微光,所有的光都在浮游,我们的宇宙座落于花的蕊芯。还有那些在幽黑深暗空间里走钢丝的杂耍艺人,他们灰蓝色的皮肤是扑向浩渺星辰而亡的飞蛾之尸。现在,钢丝是他们唯一的家乡,纤细却无涯(细若微尘的光线延伸下去便廓然开朗一个光芒野马尘埃的世界),花的尘埃,这光线女神蛛网上的精灵一边紧捏双足,一边吹笛,抱琴,扛着权杖走来走去,或是嬉笑着捧出幽深空间里各色元素的调色板。又有粉彩的、幻生幻灭的女仙,静静飞升、旋降于他们背后的玄冥,而那偶露辉煌的鲜花饰带……那墙壁上绘制的墙壁里现身的微蝇金天使!

我感觉这样一种轻妙确是来自拿波里人对往昔的追忆。庞贝人在自家墙上绘了又一重墙壁,上面有和主人一样宴会作乐的人,也有悄悄路过、以自身的存在维系着自己那一个时空的仙人。而假窗之外,又是无限风光的远方——要看到了那些远方,才知晓那才是喜欢绘制墙外之墙外的庞贝人不断追溯着的记忆的深处,那里呈现的风景经常是希腊风格的,还未学会透视法的他们以自己认为的神奇比例,在风景里收集了牧人、牛群、水中的怪兽、骑着剑龙、放牧火焰马的黑小鬼、波浪里露出上半身的仙人,又或者沐浴于恢弘清美光线中的雄丽的残柱……每一元素都有自己的一个小胜景环绕身边。那些美丽的光线经已残破,但恰好是记忆残破的样子,仿佛能随时被启动它们的人擦亮。那些不合比例的比例也恰好成就了记忆的飘忽……他们穷尽心力创过的一切空间、经纬,都在时间轴线上朝向过去,他们生活在自己编织的记忆之网。

现实的拿波里人也带有这样的气质,他们尽管坐在现实的嘈杂和污糟前微笑,因为他们的记忆正朝向那精妙盛大的往昔。在拿波里国立博物馆,展有《春》那幅画的小屋在我去到时恰好轮候到关闭状态,我轻轻绕过拦截带偷闯进去,在昏暗的光线下尽情欣赏了心目中的花神。转身出来时却看到一位老管理员坐在窗前,他兀自微笑面向窗外楼下大街,又突然半拧面冲我眨眨眼。想来我的行踪早为他破解,但又无所谓,因为他并不生活在现在的时空,他脚下的记忆之网正把他带向无穷美妙的一处逝去的意境。

藏在墙壁间的陶瓷酒神也是这样一种路遇的往昔。它密码般隐身于Procida小岛回环无穷的小巷中,头戴紫葡萄串,笑容诡异又媚惑,口中吐出美酒般的——清泉。他就用陶瓷做自己的面具,直到你从泉水中也能喝出醉意,荫翳佑护着他。有着梨型窗的乳黄色小教堂就在身边,和暖的母性的梨子,这基督教会所在这古典异教氛围的带动下,也抛脱了它刻板的信条,随酒神一起淫逸于夏日迷醉的阳光。

我爱这随意踏上的小岛,到处是仿希腊建筑,同样热爱希腊风,但已由庞贝时代的恢弘清扬转为无视跌宕新世纪的小旖旎。它像是满城麻黑色的拿波里为自己而设的保留地,也叫人想起上世纪,却不是上个世纪的风尘而是静谧。只是走着走着,我们就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里遇见海滩边一辆老式自行车,车把上系了一朵白花,只让人觉得似曾相识。为了避雨,我们坐进自行车身后的小餐馆。

雨大起来了,便百无聊赖望出门外去,露天白餐桌上的玻璃杯在皱成一团的阳伞下,有雨中的玻璃,有上百只小蓝旗在空中吹,有大风信鸡咬住一段空气不动,又被气横吹,也索性不动,只是被横吹着。雨有些长,屋里头意大利女人和她的美国老公女儿三口人面前已换过无数的杯盘……只是突然,我们抬头发现了墙角电影《邮差》的海报剧照和明信片,还有一页聂鲁达的诗句。剧照里正是我们坐着的这个小餐馆,门前的海边小空地,原来那自行车是邮差的道具。我曾在北京和香港一再感动于男演员massimo troisi那乡村式倔强的笑脸,小人物参与革命后的命运,与大诗人短暂的友谊,车把上的白花……一股混合着奇异的温暖在小餐馆里升起来,我起身走进雨中,我的心突然白花般伤感,而白花并不以这伤感为意,它正度过自己的又一场大雨……

那个回程的黄昏,雨又大起来,绵绵落在地中海上。天地都是水黑色的了。迫近海面处却有大段的白光,海水已完全是黑黛色的了。我想起来时火车上见的一大片海,也是如此。遥远处梨形窗子的奶油教堂终于绕过视线了,愈来愈远离的山顶的更远处,到底露出荒孔凿凿的残式城堡来了。

再绕了几绕,海平线到底是已经铸成了——拿波里的、铁般固态样的海平线。远方的山到底无限淡下去了。浓城拿波里,轻妙之城拿波里,我们就看着它铸在自己身边的海平线,看着,看着,各自想起自己也曾经过的粗糙不吝的一种拿波里般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