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铜雀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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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那一刻他们都紧张起来(1)

她不知,他是不是一个应该爱的人。只是因为那个晚上,他和她一道被关在了故障电梯里。毫无征兆地,电梯突然停下来,紧接着电梯里的灯光也熄灭了。那一刻他们本能地紧张起来。黑暗中只有狂乱的心跳声。

搭乘这趟电梯的那一刻,她曾经犹豫。在是否要跨进去的瞬间她确实很彷徨。她于是停下脚步,想等下一趟。而她所以要故意错过,是因为,她看到电梯里站着林铁军。然而那个总是咄咄逼人的男人按下等待键,意思是,邀约未央和他同乘一班电梯下楼。

是的,她不是林铁军的人,多年来她只和老廖精诚团结,已众所周知。没有别的意思,当年是老廖把她从郊区文化馆调到出版社,自然永世不忘。而那时她确乎写了很多大胆而弥漫着性色彩的现代诗。她没有因自己被人诟病的情诗而感到愧疚。人类的繁衍本属天经地义,任何的生命都将附丽于交媾。为什么人类的什么活动都可以写,偏偏性要成为文学的禁区呢?

不,未央想说的并不是这些,而是,被旧式教育培养出来的保守的廖也夫,竟能容忍她那些隐晦而暧昧的关于性和性交的诗。她记得即或如杜拉斯那般严肃的新小说作家,也曾尝试过情色小说的写作,并且激情四射。那是因为,所有深陷其中的人们是决不会一边做爱,一边以此为耻的。

未央无从知道老廖是怎样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动老社长的,亦不知他是不是把她那些所谓淫秽的诗歌给了老社长。老社长曾赶上“五四”的尾巴,又投身革命,进过延安鲁艺,一直严格坚守着革命文艺的正确方向。然而这个近乎于僵化的老革命,怎么会毫不迟疑地就把未央这种人调进了出版社?他真的读过未央那些让人想入非非的色情诗吗?还是,他仅凭一面之缘,就信任了这个来自郊区文化馆的才女?

事实上,未央并非等闲之辈,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即或她的诗不是最好的,但诗的内容却已经足以令人震撼。她的诗名伴随着那个激越而又斑驳的岁月广为传诵。她在她的诗中激进过,朦胧过,反思过,创新过,直到,诗行中凸显出赤裸裸的性。一些人读过之后感慨万千,说,就仿佛是他们自己在做爱。

于是未央成为小有名气的风云人物。不过她知道自己所以出名,完全是因为诗中的内容。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一流诗人,但却能毫无争议地成为那个时代的文学“弄潮儿”。只是自从被调进保守而沉闷的出版社,无论你曾经怎样星光璀璨,都将被整齐划一地踩进平庸的烂泥里。在社里,作为一个编辑最起码的标准是,你是否能编出获奖或畅销的书。这两条是出版社评价编辑优劣的唯一标准。每个人都毫无例外。

当尘埃落定,未央终于收束了她的羽毛。她所以能沉寂下来,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为了报答廖也夫的知遇之恩。她的乡村背景曾让她一度自惭形秽,甚而穷困潦倒,被一些出身城市的编辑所蔑视。是老廖曾语重心长地告诫她,进入出版社后首先要做的,就是尽力脱去你那女诗人的做派。

未央从此终止了她的放荡不羁,甚至连北师大毕业生的背景都尽力抹去。她几乎是以哀兵之势,开始了出版社的漫漫生涯。从编务、校对开始,直到终于拥有了独立编书的资格。这时候她的诗人身份竟鬼使神差地派上用场,那些小说家、散文家、诗人、文学评论家乃至艺术家的朋友,成为了她工作中丰厚的资源。她开始源源不断地出版他们的文学及艺术类作品。一些人因为未央,甚至不在乎稿酬的多少。于是未央所能做到的,就是尽力把朋友们的书做好。在编辑、校对、装帧、纸张、印刷等诸多环节上她从来一丝不苟,直到作者拿到让他们满意至极的样书。

对廖也夫,未央从来心存感念。在未央看来,大多知识在身的人通常谨小慎微,很难做出超越自身的猥亵举动,哪怕骨子里埋伏着强烈的欲念。于是未央从一开始就确立了她和廖也夫之间的长幼关系,私下里称呼老廖的妻子为阿姨。如此以后辈的身段领受老廖的忘年之交,进而自始至终地保持了这种既亲密又信赖的关系。

然而阴差阳错,她就是踏上了林铁军那趟命定的电梯。事实上,自从她走进电梯的那一刻,就不再有回头路了,即或悔之晚矣。为什么她明明不喜欢这个男人,更无须对他趋炎附势,却犹豫之间,选择了进入?如此分明的阵线有目共睹,她怎么一时疏忽,就站在宿敌林铁军的对面?

显然正春风得意的林铁军并无恶意。他只是诙谐地说,看来咱们是社里最敬业的人了。未央对林铁军的搭讪不知如何应对,她只是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然后低下头,笃定什么也不说。她只想要能熬过这漫长的几十秒。

她开始在心里默默思忖,敬业不敬业和他有什么关系?她十多年来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并不是为了得到上司的夸奖,甚至都不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她所以认真做事其实只为了朋友,为了报答他们肯把自己的心血托付给她出版,仅此而已。

在林铁军居高临下的凝视下,她此刻想到的就是这些。她这样想着的时候甚至觉得很骄傲。不过,在这样的时刻想到这些似乎过于奢华了,她于是再度看了看表。

现在是晚上九点半。林铁军的声音。为什么,咱们要这么晚才离开办公室?

未央一时无言以对。是啊,连她自己都难以理解,为什么要这么晚才离开出版社。是的,她一直在校对即将出版的那本新书,以至于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饥饿。不过这有什么可炫耀的,那是她的本分。当然也还有不能与人道的悲哀,那就是回家会让她更加孤独寂寞。所以家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与其独守空房,还不如流连于这些充满了想象力和美丽思绪的书籍中。

她便以这样的遐思挨着电梯里的时光。她想这幸好不是一列火车或一架飞机,而是只需几十秒就可以完成旅程的电梯。她这样想着便不再纠结。她不停地望着屏幕上闪烁的楼层数码,当电梯终于慢慢接近底层,她就更是心静如水,反正几秒钟后就能各走各的路了。

于是她第一次抬起头看对面的林铁军。在电梯的顶光中,她突然发现那个男人其实很英俊。是那种很冷的英俊,坚硬的线条中充满力量。而她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端详过这个男人。那一刻一些莫名其妙的暗影遍布他的脸颊,让那些很硬的棱角凸现了出来。当然,她并没有因为这个男人的冷峻而心有所动,如果他不是林铁军而是别的什么男人,哪怕陌生人,她或许都会情不自禁地加以留意。

她只是觉得这一刻在这里看到的男人和平时不一样。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对他的印象。她从来看不上他这种势利小人。他的轻狂得志,让很多人都见识了什么叫“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为此她对他愈加嗤之以鼻。她知道这个人怎样利用了廖也夫,又怎样冷酷无情地剥夺了他曾经的权利。纵然廖也夫千般不是,但毕竟也曾帮衬过他。这其中的恩恩怨怨,未央了然于心。她怎么可能和这种人有什么牵扯呢,哪怕,他暗影中的姿态那么诱人。

我读了你的诗集,林铁军再度主动搭话,很喜欢。

未央惶惑不安起来,心想,他怎么会看过我的诗集。

老廖把你的诗稿拿给我,问我能不能出版。

不不,未央奋力为自己辩解,那不是我的意思……

为什么不能在咱们社出版呢?既然那些诗写得那么美。

我确实不想……

我已经签完出版合同了,不,不如说,我已经被你的诗打动了。

我真的,老廖他……

忽然“咣当”一声,电梯猛地震动起来。震力之大,甚至将未央抛了起来,幸亏林铁军伸出手臂将她紧紧抱住。在激烈的震动中,未央本能地蜷缩在林铁军的怀中。在这一刻,是否宿敌似乎已无关紧要。他们只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停在半空中的电梯不再抖动。

紧接着未央挣脱了林铁军的怀抱。她几乎不敢想象刚才惊心动魄的那一刻,更不敢回味在那个男人怀抱中度过的几乎绝望的那一刻。接下来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不敢抬头,更不敢往前看。她只是觉出电梯里的灯光忽明忽暗,像鬼火般闪烁。

未央不由得紧张起来,我们到一楼了?这是未央在电梯里第一次主动和林铁军说话。

好像是吧。林铁军回答,并试图拉开电梯紧闭的金属门。

但紧接着,几秒钟后,那明明暗暗的灯光全都熄灭了,电梯陷入一片黑暗。

林铁军一边高声喊叫着,一边奋力拉扯电梯的门,但几经周折后,才意识到故障的严重性。电梯外显然没有任何人能帮助他们。

黑暗中,未央和林铁军都不再讲话,一片莫名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