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铜雀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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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然后就有了那个深切的拥抱(1)

刘和平终于修得正果,在郁霏霏辞职的那一天升任发行科长。她知道倘没有郁霏霏的到来,自己或许一辈子都拿不到这个职务。她为此从心底感谢霏霏,当然对林铁军更是感恩戴德。这一切都是林社长给她的,作为回报,她唯有更加勤奋地工作。

为了在发行上有所突破,刘和平甚至不惜掏自己腰包,去打点那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奸佞书商。如此将全部心思进而整个性命去拼图书的销售量,也实在难为这个老实巴交的可怜女人了。她工作积极,但水平有限,于是愈加暴露出她的力不从心。她几乎以一种魔鬼训练般的方式折磨自己,并且已经将自己压榨得筋疲力尽了。

这个憔悴的女人刚过四十,既不曾风韵,也没有智慧。她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肯干,任劳任怨,那种老黄牛式的,任何时代都会被讴歌弘扬,但却不见得就真正吃香。她就像龟兔赛跑中那个慢慢爬行却锲而不舍的乌龟,从没有放弃过对目标的追寻。在原先只和新华书店打交道的销售模式中,刘和平堪称一把好手。老社长才会对这个勤勤恳恳的销售员寄予厚望,以至于很多年前就让她当上了发行科的负责人。以后历届负责发行的副社长也都倚重于她,有些编辑室甚至还会宴请刘和平的发行科,就为了打通这道图书出版中最关键的环节。不过大家都知道刘和平的为人,无论做什么都是出于公心,所以请不请吃饭她都会不遗余力。

进而一些编辑带着新书的作者,专程到发行科拜望刘和平。通常他们会带上一些小礼物,诸如化妆品一类,甚至红包,但这些都被刘和平毫不含糊地一概拒绝。如此一来二去,人们就不再贿赂她了,反正对社里的书她从来一视同仁。她说她从不对哪个编室或哪个编辑负责,她是对整个出版社负责,或者说得透彻一点,就是,她只对林社长一个人负责。

此次将发行科长的头衔赋予她,在人们看来也算实至名归。尽管她自己对此并没有什么期许,更不曾有过志在必夺的欲求。多少年来她始终一如既往,永远背负着责任心和使命感拼命工作。于是她看上去有点像建国时期出生的那一代人,总是以一种本能的认真态度对待每一项工作,以至于能够在平凡的日子里升华出某种朴素的梦想。

刘和平来出版社前曾是新华书店的销售员,她所以能调来出版社,就因为她的销售业绩一直极为出色。她看似平庸凡常,却阅读过大量摆放在书架上等待售出的书。而她的销售业绩,也恰恰来自她对那些书籍的了解。她能不厌其烦地向顾客讲述书的内容和含义,从而让她卖出的书和她读过的书刚好成正比。于是她连年成为新华书店的销售冠军,有一年甚至被评为出版系统的劳动模范。基于此,老社长才挖空心思地把她挖过来。只是自刘和平被调走后,新华书店就再没有像她这么出色的销售员了。由此证明刘和平这样的人才,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但自从刘和平被调进出版社,她就再没有往日的风光了。她变得黯淡平庸,风采不再,一开始很难接受这样的落差。你可以是书店的销售状元,却未必能成为出版社的推销专家。这是完全不同的两股劲,甚至和努力不努力都没关系。在书店,刘和平接触的只是个体,有基本的阅读体验就能应付读者。但出版社各个编室汇集而来的那些书籍,有些刘和平根本就看不懂。于是她每每捉襟见肘,有时候觉得要崩溃了。

她知道自己很难驾驭眼前的局面,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曾对她寄予厚望的老社长。每天紧张而繁忙的工作占去了她几乎所有读书的时间,让她在出版社这种人才济济的地方,越来越觉出自身的平庸。而和那些利益至上的狡诈书商往来应酬,又恰恰是刘和平这种老实人很难招架的。

刘和平很快就被边缘化,就算她不断向那位即将退休的老科长诚心讨教,却最终还是不谙其道。她显然没有老科长的老谋深算,亦不曾跟上日新月异的新潮流。于是刘和平逐渐被描述成一个很笨的女人、死心眼的女人、不开窍的女人,甚至难以调教的女人,直到超期服役的老科长不得不退休,刘和平才熬到了副科长的位置。或许,那也是因为她曾经有过劳动模范的光环。

尽管刘和平不谙出版社的销售之道,却还是被公认为最诚实正直的人。大家都知道她从不向任何领导邀宠,就算是默默无闻,也要让自己活得堂堂正正。不过也有人私下揶揄她,认为她所以不巴结谄媚是因为没有本钱。刘和平工作中的兢兢业业尽人皆知,所有和她共过事的人,都觉得她的为人无可指摘。于是刘和平就成了这样的人,既无足轻重又无可挑剔。

自从林铁军接替老社长的位子,他就想对发行部门做一番调整。尤其当出版社面对转企压力,他就更不能容忍由刘和平这种庸人左右销售了。但毕竟刘和平是老社长调进来的,思前想后,林铁军最终还是依照前任布局,让她继续留在这个至关重要的岗位上,刘和平才得以半死不活地固守一方。

但同时林铁军不动声色,悄然将社里畅销书的销售转移到了社里。尤其当霏霏调进社长办公室,就更是名正言顺地运作起社里的发行,让销售款源源不断地流进社长的小金库。尽管这种销售方式不被认可,但久而久之,人们还是火眼金睛,意识到已经是郁霏霏在操控新华书店以及“二渠道”的那些书商了。

随之林铁军的应酬也多起来,多就多在了那些书商。这足以证明,林铁军已将出版中最重要的环节握在自己手中,也就握住了出版社出出进进的大部分资金。

大凡林铁军和发行商之间的活动,大都不会出现刘和平的身影。显然刘和平那个温吞水般的团队已然出局,其中唯一可以利用的是刘和平亲自组建的策划部,而这个部门,也很快悄无声息地归到了霏霏麾下。当然郁霏霏不过是社长的传声筒,但很快她就不安于传声筒的位置了。她就像普希金童话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那个贪婪的老太婆,她不再满足于海边的木房子,甚至不再满足于被金鱼侍奉。是的,她对她未来的索要越来越贪得无厌,是的,她不愿再做渔夫的妻子,而要做海上的女霸王。

不久后霏霏握有了林铁军的所有把柄。因为他和书商的任何交往,霏霏都无一例外地参与其中。只不过他们那时相亲相爱,共生共荣,无论在床上,还是在金钱的交易中。那时候霏霏并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林铁军会和她分道扬镳。当然,如果他始终爱她就什么都不会发生,更不会恶语相向,反目成仇。然而偏偏他就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或者他确实从未央的话语中意识到自己已身陷困境,不可救药。于是他义无反顾、不计后果地丢弃了霏霏。以他的如此意气用事,他或许并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他爱上谁,就会尽其所有地给予谁;反之恨上谁,也会不顾一切地伤害谁。为此他宁愿忽略掉那些由此而导致的一系列连锁反应,甚而不惜断送自己的未来。

将郁霏霏干掉,是他兴致所至。那时候他已经受够了这个女人的飞扬跋扈。他讨厌霏霏总是打着他的旗号招摇撞骗,更不能容忍她像慈禧垂帘一般地把他当作牵线的木偶。是的,他已经开始对霏霏的行径忍无可忍,他或者就等着这个爆发的时刻了。他甚至怀了某种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把霏霏拉下马的意志,那时候他已经恨她恨到彻骨,恨到不在乎自己的乌纱帽,甚至恨到,不在乎自己的身家性命。

所有的转折发生在林铁军再度前往“法兰克福书展”的飞机上。他独自一人,坐在宽大而舒适的公务舱。但漫漫十小时的飞行却让他始终满心纠结。他越想越怕,以至不寒而栗。他于是问自己,有必要那么绝情,非要两败俱伤吗?他如此义无反顾的举动值得吗?他真的要把自己也逼上绝路吗?

不,令他不安的不是自己的未来,而是能否拥有未央的爱。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个堪称知己的女人,他不想因任何闪失而最终失去她。是的,他已经在霏霏的酒席宴上名利场中石榴裙下,逗留得太久了。他确乎已厌倦了那声色犬马的糜烂生活。于是上天恩赐他在昏暗的电梯里,遇到未央,听她严厉而苛责的诸般质疑。

他所以才会只用几小时(其中不包括他们绵长的做爱),就重新找回了那个曾经知识分子的自己。当重新回到如此纯粹而纯净的语境,那种真诚而兴奋的感觉简直让他难以言说。是的,那就是他想要的感觉,那久违了的,甚至已经被忘却了的,那种朴素而凝重的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