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铜雀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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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小爱神射出的箭让真相大白(1)

林铁军开始不定期地探望刘和平。这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份纠结。他甚至觉得刘和平是为了他才精神失常的,所以他才要频频光顾这家郊外的精神病院。他觉得这里比监狱还要可怕。刘和平的病情始终不稳定,每次探视后他都会觉得心里很难受。那种透彻心扉的绝望感始终萦绕于心。

他所以坚持前来,因为刘和平是个从来不向任何领导邀宠的女人。她工作起来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完成了林铁军交办的所有任务,包括和郁霏霏搞好团结。

刘和平始终觉得,既然自己的工作关乎社里的经济命脉,就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是她意识不到,她的冲锋陷阵是在为林铁军一个人堵枪眼。她一直由衷佩服林社长的魄力,进而对他生出某种既莫名其妙又难以割舍的爱戴。久而久之,她竟白日梦般将林铁军视作梦中情人,并从不讳言她是林社长最坚定的“粉丝”。这种一厢情愿的仰慕之情当然无可厚非。每个人都可以有他们暗恋的目标,就像影迷追求那些他们根本就不可能碰触的银幕偶像。

于是刘和平就像那些痴迷者,将这种对林社长的眷恋深埋心底。她当然知道这份感情是不切实际的。她于是将这份惆怅催生为更加勤奋努力地工作。她觉得唯有这种化悲伤为力量的意志才能让她释然。然而这份单相思日积月累,无从释放,反而让刘和平内心淤积的爱意越来越深重。

不过林铁军从未蔑视这个臆想狂的女人,他甚至觉得,如果自己之前就知道了刘和平的想法,他或许会真满足她的要求。他觉得和一个长期追随他并信任他的女人做一次爱,并不是什么牺牲。毕竟在林铁军最焦头烂额的时候她曾经帮助过他。她从来心目中只有工作,以至荒疏了自己的爱情和婚姻。林铁军进而联想到,如果他能够让她拥有她想要的,说不定她就不会发病了。

尽管刘和平的发病和林铁军没有直接关系,但他总是觉得自己什么地方有愧于她。或者他不该将霏霏发配到原本平静的发行科,让刘和平在突如其来的挤对中,丧失了原本平衡稳定的心性。总之无论刘和平怎样的心态,也无论她是否遗传了家族精神疾病的基因,他林铁军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他是怀了自咎进而自赎的愿望,来补偿刘和平的。

林铁军最初探望刘和平的时候,她的病情没有任何改观。她总是默不作声地蜷缩在病房的角落,偶尔会突然爆发出怪异的笑声,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有时候她也会绝望地哭泣,伴随着拼命晃动玻璃窗上的铁栏杆。总之她经常处在一种妄想狂的紊乱状况,所以医院里始终不曾对她放松警惕。医生说,他们弄不清究竟是什么刺激了她,以至伤人伤己,病入膏肓。

透过玻璃隔断,刘和平显然认出了林铁军。她开始不顾一切地往玻璃墙上靠,甚至伸出手臂想要抓住林铁军的手。当迎头撞上冰冷的玻璃墙后,才意识到自己已无法接近现实。但她没有放弃,哪怕在玻璃墙后面也要拼命地诉说。然而她发出的声音却含糊不清,医生说那是药物所致,慢慢会有所改观的。总之她想要表达的意志力极为顽强,哪怕思维混乱,吐字不清。

林铁军似乎听懂了什么,诸如,我做到了。为了你。一个拥抱。是的,我做到了,做到了……一如歌曲中的副歌般往复循环。这类字眼,不仅在她杀人时不断出现,在看守所时也曾反复再现。或许别人听不懂她说的到底是什么,但林铁军从一开始就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是的,他曾经拜托刘和平,他说就算是为了我,所以你要尽力改善你和霏霏间水火不容的关系。他说我相信你,你能做到的,请答应我,他甚至满怀寄托地拉住刘和平的手。不久后,他就知道刘和平果然做到了,因为很快就传来了她和郁霏霏尽释前嫌的消息,发行科也因此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他于是更加坚信刘和平只要是为了他,无论怎样受尽苦难,都会忍气吞声。所以林铁军从心底感谢这个女人。他知道刘和平为此做出了怎样的努力和让步,更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做。但是,倘若没有那个兴之所至的拥抱,他还会像今天这样满怀愧疚吗?

是的,这就是林铁军所以常来这里的原因。没有刘和平主动和霏霏和解,说不定那个狗急跳墙的霏霏早就破釜沉舟了。所以稳住郁霏霏就等于是,给了林铁军一条通往明天的路,让他能继续如鱼得水地经营他的出版社。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刘和平一人担当的。一个人的艰忍,一个人的眼泪,甚至,一个人的疯狂。所以,无论这精神病院怎样令人毛骨悚然,林铁军都会锲而不舍地来探望她。

伴随着治疗的深入,刘和平变得不那么危险了。后来林铁军再见到她,她已无须再穿那种重症精神病患者的特殊病号服了。但她依旧不能走出玻璃房子,只能像犯人一样通过电话和探视者交流。她变得清醒而条理,在林铁军面前格外拘谨,仿佛又回到了原先那种上下级的关系中。每每林铁军前来探视,她都极为温顺地坐在他对面。那种平和而安详的感觉,就仿佛她是上帝的羔羊。她不敢抬起头直视玻璃墙外的林铁军,她甚至为自己的病症而满怀羞辱和愧疚。无论林铁军和她说什么,她都好像没听见似的,仿佛丧失了语言的能力。但是她却始终不渝地看着林铁军,直到他站起来做出要走的样子。她才会突然贴在玻璃墙上,让林铁军透过隔断慰藉她。

林铁军便这样完成了一次次探视。他觉得这种什么也不说的感觉反而更简单,也更轻松。然而当一次探视结束,刘和平被医护人员带走的那一刻,她却突然反身回来,冲向玻璃墙外的林铁军。这是她唯一的一次拿起电话,慷慨激昂地对着话筒大喊大叫。那形状,就仿佛即将走上刑场的死囚犯,临行刑前拼命为自己申辩着什么。

刘和平突然的举动引来一片慌乱。几个医护人员立刻将她死死抓住。但她却毫不妥协地奋力挣扎,并求助般望着玻璃墙外的林铁军。在林铁军的示意下,医护人员终于让刘和平回到探视的位子上。她于是慢慢安静下来,先是满怀悲愤地看着林铁军,然后拿起电话,轻轻地说,被煎熬的心里,只有思念和叹息。然后她放下电话,顺从地离开探视室,再没有回头。

林铁军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满心凄楚。他觉得他似乎感觉到了刘和平被煎熬的痛苦。是的,只有,忧思绵绵,声声叹息。林铁军不能确定他所理解的是不是刘和平的本意。但刘和平离去时的身影确实让他无限悲伤。他觉得她的话语就像歌声般飘散在她无助的身后。那绕梁三日的惆怅,一直徘徊于林铁军的脑海,像针刺一般刺痛着他的灵魂。

回家的路上,他始终不能平复,甚至眼睛都湿润了,觉得这女人好可怜。他拼命回忆着刘和平到底说了些什么,或者她想传递怎样的信息。但他就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耳边回环的唯有她悲凉的语调。

那以后,大凡探视即将结束,刘和平都会在最后的时刻蹦出来几句莫名其妙的诗句。诸如,尽管绳索捆缚了我的双手,但心中依然跳荡着自由的火焰。又比如,用你非凡的目光映出的这个身影,你射出的究竟是生命,还是死亡。抑或,没有你的光辉,世界将一片黑暗。为什么,你要平息我风景般的欲望?不,我愿深陷那无情的罗网,你,甚至不肯倾听我的忧伤。我以为看到了一个潘多拉,致命的利箭从他的眼睛里射出。而我眼中流出的却是鲜血,滴落到大海中就成了破碎的红珊瑚。自从失去那束光的照射,犹如漫漫黑夜中的漂泊。就这样在希望中消磨时辰,用日夜交替遮挡无尽的忧伤……

这些被刘和平念诵出来的话语,每一次都成了探视中隽永的尾声。慢慢地,林铁军适应了刘和平这种近乎于仪式般的告别。他只是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些近乎于做作的语句。他知道这是她在直抒胸臆,坦诚她充满了诗意的失意。

后来他不再被精神病院困扰,尽管那里的环境没有丝毫改善。医院对病人的管理比监狱还要严酷,监狱里是那些曾经肆意行凶的罪犯,而形形色色的疯子对生命的危害,同样不能掉以轻心。他们尽管是病人,却和罪犯一样拥有疯狂的杀伤力;他们尽管无辜,却也在灵魂深处藏匿着罪恶。所以林铁军探望刘和平,某种意义上,就等于在探望一个罪犯。幸好,他已慢慢习惯了探视后的自我调整,知道该怎样将刘和平从他的脑海中暂时清除出去。

他独自开车行驶在郊外荒野中。无意间,脑子里猛地跳出了“你射出的究竟是生命,还是死亡”。如此听来,刘和平的诗句似乎就没有那么愚蠢了。活着,还是死亡。是生,还是死,这是莎士比亚的永恒格言。他突然觉得刘和平的暗喻其实非常有意思。射出的到底是什么呢?他竟然循着刘和平的追问思考起来,射出的到底是爱神的箭,还是欲望的精液?他进而反思自己为什么总是将所有的意象都归结为性,或者就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像样地发泄过。所以他才会把刘和平所谓爱神的箭,当作了激情中欲望的喷射。那么,刘和平到底是怎么获得这种意象的?这会是她那种疯女人写得出来的吗?或者,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诗句已在她胸中沉淀良久。“你射出的究竟是生命,还是死亡?”林铁军突然觉得他熟悉这句话,只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读到过。

是的,在哪儿呢?林铁军突然一个急刹车,将汽车停靠在公路边上。他几乎不敢想象,为什么他会突然想到了这个诗句。“你射出的究竟是生命,还是死亡?”他在后视镜中看到自己的脸,看到额头上正慢慢洇出的细碎的潮湿。是的,他恍然大悟,仿佛一下子什么全都明白了。

这个下午,林铁军没有匆匆忙忙赶往未央家,尽管他整个星期都在盼着这一刻。但他此刻宁愿放弃未央,放弃翻江倒海的欲望。是的,是的他终于幡然醒悟,就差将这恐怖的一幕落到现实了。

然后他开足马力,风驰电掣,匆匆赶往办公室。假期中整座出版大楼寂静一片,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用钥匙开门时手在发抖。抽屉的钥匙半天插不进锁孔。他甚至以为自己带错了钥匙。直到终于打开抽屉,他才擦掉额头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