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了。在梅可的坚持下,林宁决定留下来过夜。从学校到梅可家的路上,梅可帮林宁推着自行车。那是梅可喜欢的事。梅可喜欢林宁的自行车,那是一辆紫红色半新的二六型号的自行车。梅可羡慕林宁家住得远,可以骑自行车上学和放学。
到家了。梅可的家在公路旁边。路的另一侧是一条小河。每到夏天,大雨过后,河水就会涨起来。浑浊的激流翻卷而过。紧挨着小河的是一座高耸的大山。山上覆盖着大片的梯田和茂密的针叶林。梅可的家是一幢红砖灰瓦的房子,四周是红色的砖墙。房子一共有四间,父母住一间,梅可和哥哥姐姐各住一间。房子的前面有一个小菜园,由一排镂花的红砖墙同院子隔开。院子里,正对着房门有一架葡萄。靠墙根儿种满了花,有美人蕉,串红,蚂蚁菜。房子的后面有两棵樱桃树和一棵李子树。
父母都还没下班。梅可带林宁直接去了自己的房间。房间的墙上贴了好几幅素描和水粉画,那是梅可在暑假时画的。梅可从小就爱画画。小时侯,她画遍了家里所有能够临摹的东西,并且临摹得惟妙惟肖。上初一那年寒假,她开始在学校的美术班学素描和水粉。梅可把两个人的书包放到桌子上。
“你饿不饿?”她问林宁。她一心一意地想好好招待她。
“不饿。”
虽然林宁这么说,梅可还是去厨房冲了一杯麦乳精,拿了两块蛋糕回来。林宁正在翻看她曾看过的梅可的一本像册。梅可把装麦乳精的红色瓷杯放到桌子上,自己吃起一块蛋糕,把另外一块递给林宁。“给。”
林宁没有拒绝,她接过去,一边吃一边接着看像册。梅可跟着她一起看起来。吃完了蛋糕,像册也看完了。梅可让林宁喝下了那杯麦乳精,随后,两个人离开房间,走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一边吃葡萄一边闲聊。
正聊着,父亲回来了。他穿一套灰色中山装,推着自行车走进了院子里。两个人的交谈停止了。梅可有点儿不安起来。她一直都很害怕严厉的父亲。母亲的身体不好,因为怕她劳累,父亲很少往家里带客人。梅可担心自己无故带朋友回家会惹父亲不高兴。
“下班了,梅叔。”林宁规规矩矩地打招呼。
“爸。”梅可紧跟着叫了一声。
“恩。”梅正森应着,脚步停了下来。“林宁来了。”他说完,便走过去放好自行车,然后打开房门,走进了屋子。
“咱俩也进屋吧,回你房间去。”林宁说。
梅可带着林宁进了屋。父亲没在客厅,看样子是回自己房间了。
“我看我还是回去吧。”刚一回到房间,林宁就说道。
“就在这住吧,现在回去也太晚了,还没等骑到家天就得黑了。”
林宁不吭声了。眼睛望着地下。她沉默的时候总是显出一脸倔强的样子。外屋的门又响了。梅可把门推开了一点儿,想看看是谁。是周瑾回来了,她穿一套浅灰色西装,身材颀长,头发挽着发髻。
“妈。”梅可叫道。
“恩。”周瑾应了一声。
梅可关上了门。
“你陪我出去跟周老师打声招呼。”林宁说话了。
梅可又打开了门,带着林宁走进了客厅。周瑾正站在茶几前脱外套。
“周老师。”林宁叫了一声。
“是林宁啊。”周瑾说。
“林宁今天在这住。”梅可说。
“把这当成自己家。”周瑾微笑着对林宁说。
梅可很高兴,她喜欢母亲对待自己朋友的态度。
“给你们添麻烦了。”林宁说。
“别客气,坐吧,梅可,让林宁坐,随便一点儿。”
“我站一会儿没事。”
“每天骑自行车上学很累吧?”
“还行,天天骑,习惯了。”
“路上要骑多长时间?”
“一个小时左右吧。”
“真够辛苦的。”
“天气好的时候也没什么,就怕刮风,下雨,下雪。”
“梅可任性,你们俩在一起多让着她点儿,别吵架。”
母亲说梅可任性的话让梅可有点儿生气,可她暂时顾不上这个了,她忍不住说道:“妈,林宁要不念了。”
“真要不念了?”周瑾问道。
“恩。”
“不念书了有什么打算吗?”
“准备出去打工。”
“去哪里打工?”
“郑州,那边有亲戚。”
“是自己不想念了,还是家里的意思。”
“家里没钱。”
“妈,我也不想念了。”梅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你怎么也不想念了?”周瑾面向女儿。
“你怎么还在瞎想啊。”林宁在旁边插话。
梅可说不出话来,所有的不如意都涌上了心头。她的理科成绩一直不太好,对于中考,她是没有十足的把握的。并且,到底是考高中还是考中专也还没有定下来。父母一直劝她,让她像姐姐那样考中专,她自己却不想考中专。如果考上中专,将来毕业后只能分配到本地工作,而梅可却不想呆在本地,她不想像她的父母那样生活一辈子。如果中考失败,父母一定会让她复读,而这是她连想都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我就是不想念了。”梅可感到莫名的委屈。
“林宁,你看看这孩子,是不是太任性了,你不想念了,你得把理由说出来啊,你把理由说出来,让我们听听,你是不是有道理。”
梅可不知道该怎么说。
“林宁有地方打工,你不念了能做什么?”周瑾又说道。
离开家,到远方去,一直是梅可的梦想。实际上,她是羡慕林宁的。她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她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她想和林宁一起出去打工。然而,她无法说出口来,她觉得那样做很没面子,她是不会低三下四地求任何人的。
“我想写作。”梅可说出了自己的另外一个想法。
“你写作我不反对,可是写作也要有知识啊,你现在连初中都还没毕业,你还需要学习。”周瑾说。
“很多作家都是没什么文凭的。”梅可说。
“总之,你的想法我不同意,你爸也不会同意的。”周瑾斩钉截铁地说。
梅可也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在没听到这些话之前,她无法真切地体会到希望破灭的感受。她觉得难受极了。她的视线模糊了,眼泪不由自主地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你说她这脾气,一句话也不让人说。”周瑾对林宁说。
“你怎么还哭了。”林宁望着梅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这一切都是因为林宁,她不但不理解她,反而还笑她。那一刻,梅可觉得林宁可恶极了,她真想立刻把她赶走。
“你听周老师的吧,我是没办法,如果我是你,我也会一直念下去的,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林宁恢复了严肃的样子。这番话使梅可好受了一点儿。
“你看,连林宁都这么说,有多少农民家庭的孩子因为家里的缘故没办法读书,我和你爸这么支持你,你要好好珍惜才对,你念书不是给我们念,是给你自己念。”周瑾说。
梅可已打消了退学的念头,哭过以后,她的心情也平复下来。“我也就是说说。”她擦着湿漉漉的眼睛说道。
“这样多好。”周瑾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去买点儿肉吧,我要去做饭了。”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挎包,从里面掏出钱包,取出钱来递给梅可。
“跟我一块儿去吧。”梅可面向林宁。
“我帮周老师做饭。”林宁说。
梅可一个人出去了。
三天后,梅可收到了林宁托人带来的纸条,连同那本《哭泣的骆驼》。纸条上写着她已决定去郑州,并留下了那边的地址。
十一月的一个星期三。天阴沉沉的。上午十点多钟,梅可坐在人声嘈杂的教室里。正是课间休息的时候。因为天气变冷了,大多数学生都躲在教室里。梅可透过玻璃窗望着操场,她期盼着邮递员的出现。林宁离开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梅可想念林宁。她已经写了两封信给她,却一直没有收到她的回信。也许她没有收到自己的信,也许她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回信。邮递员骑着绿色的自行车出现在梅可的视线里,她赶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出教室。她看着邮递员在传达室外面的人像雕塑旁停好自行车,往传达室的方向走去。她几乎是紧跟着他到了传达室的窗口前。她用手扶着窗台,往开着的窗户里面望去,对坐在椅子上的后勤老师说:
“刘老师,有没有我的信,初三一班的梅可。”
刘老师把一沓信递了出来:“你自己找。”
梅可接过信,急切地翻寻着,有她的两封信,但都不是林宁的。梅可交了一些笔友,有的是她在报刊杂志上看到的她喜欢的文章的作者,是她主动写信给对方;有的是喜欢她的文章的人,主动写信给她。梅可喜欢写信,她喜欢通过文字和别人交流,而不是语言。她会在信中向别人倾诉那些莫名其妙的伤感和忧愁,她还会在信中撒谎,编造关于自己的各种各样的故事,比如她会说自己患了绝症,活不了多久了,或者她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等等。她总是会沉浸在种种假想的悲伤的情境里。
梅可失望地把其他信件放到窗台上,拿着自己的信走开了。在回教室的途中,零星的雨点儿掉落到梅可的脸上。她望着花坛里凋零的景象,感到沮丧和凄凉。刚走到教室门口,上课铃就打响了。梅可回过头去看,语文老师已经从办公室里出来,正从台阶上走过来。那是一个瘦小,文静,声音甜美的女人。梅可推开半掩的教室门,回到自己的座位。她对刚刚收到的信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所以她并没有急着拆开来看。她的肚子突然疼了起来。她用手顶住左侧疼痛的部位。她是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得的这个病,她的妈妈带她去看了很多医生,却始终没有确诊到底是什么病。梅可总是怀疑自己得了绝症,她老是觉得自己活不长了。
语文老师走了进来,走到讲台上讲起课来。雨下大了,梅可从玻璃窗望出去,雨水不断地从窗玻璃上流淌下来,窗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她把头转回来,忍不住翻开笔记本写第三封信给林宁。
林宁:我这里下雨了。正在上语文课。我不知道此刻的你正在做些什么。
她写到这里便停了下来。肚子实在疼得难受。她合上了笔记本。她突然很想写诗。她又打开了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了诗歌的标题:《秋逝》:秋天的树叶/静悄悄地落下/叶子上有着清晰的脉络/你走了/带走了我的思念/我写下你的名字/梅可胡乱地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