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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亭幽又在悯农阁待了良久,见天色晚下,才带了抱琴和弄筝回去。晚上抱琴侍夜,为亭幽掖床帐的时候,轻轻问了句,“才人,你今天是不是知道皇上在悯农阁啊?”

亭幽觑着抱琴笑了笑,“怎么你会觉得我知道?”连她最亲近的侍女都不知道,她这个主子“眼瞎耳聋”怎么可能比自己的耳目还知道得多。

抱琴愣了愣,她也觉得不可能,“那可真是太好了,才人总算……”

亭幽睁眼躺在床上,笑了笑,其实要接近定熙帝也不算困难,不用特地打听,学会自己看自己想,很多蛛丝马迹都能透露出信息来。这一回总算没被他误会为处心积虑了。

夜里,亭幽蜷缩着身子,抱紧自己瑟瑟发抖,浑身上下白皙的肌肤都映上了一层粉色珠光,只是牙齿狠狠咬着下唇,脸红似火,眼角滴着泪,仿似极为痛苦,间或有呻吟从紧闭的双唇泄出,如果不是只她一人在床上,真有些让人误会。

这样的情形亭幽并不陌生,从她第一次承宠起,每隔三五天心里总会烧起一把邪火,让人欲罢不能,羞忏愤愧,普通的女子哪会有如此惊人的欲望,即便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妇人也没这般渴望。亭幽思前想后,问题只怕就出在老太君让她长年累月浸泡的药水上。

姜到底是老的辣,如此一来就不怕亭幽对皇宠不上心了,毕竟后宫就那么个男人。亭幽年纪越长,性子反而越见恬淡,寄情山水,潇洒恣意,老太君怕这位曾孙女儿无心于后宫之宠,这药水的方子是她花费千金,费尽心机才找来的,本是有来历的妓坊用来对付花魁的,有了这方子不愁她不听话不拼命。

清晨,抱琴轻手轻脚地走进内间,听见亭幽说“撩帘子吧”这才敢上前打起帘子,扶了她起身。

抱琴摸着亭幽有些润的小衣,关心道:“才人昨夜又没睡好吧,这夜来发汗究竟是个什么病症啊,才人又耽搁着不许传太医。”这话不无抱怨。

“小毛病而已,无什么大碍,不然老祖宗肯定比你还着急,老祖宗当初都不说话,你这丫头瞎操心什么,你主子我又不是什么美人灯笼,风一吹就灭了。”亭幽说得不甚在意,“打水伺候我沐浴吧。”

此后,直到八月初敬太后万寿节上,亭幽才再次见到定熙帝。

这日,西苑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各处牌楼扎彩带,挂锦缎,鲜花蔟锦,彩灯拥月,一派盛世繁华。相比而言,前几日郭太妃的生辰就黯淡得仿佛天边即将沉下去的小星,无怪乎这宫里的女人宁愿手染鲜血,堕入地狱,也要往那位置上去争。

夜宴设在临水的花溆阁,阁前有伸出水面的木台,夜里坐在此处看湖中船上放是烟花,格外是种景致。

也不知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敬太后这日出奇的精神。

先是定熙帝领了群臣为敬太后祝寿,其后于贤妃率领阖宫妃嫔祝寿,之后太监、女官也按份前来祝寿,一番仪式下来,就是亭幽都有些撑不住,敬太后却还能面带微笑,也算是“久经沙场”了。

到晚宴开了,定熙帝率先敬了敬太后一杯酒,“儿臣写了幅字送给母后,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王九福赶紧领了小太监,将一幅两米来长的卷轴展开,上面书着四个大字,“永享太平”,钤了定熙帝的章。

亭幽定睛看去,那四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俨然有种这四个字写下去,天下江山就真的太平无事之憾然魄力。这四字或失了王右军之旷达闲逸,或失了赵文敏之瘦劲妍媚,但若论雄浑开阔,气壮山河,当无人可出其左右。

观字如人。

这四个字送给敬太后着实有嚼头。唯有太平才能永享;惟愿永享,需得太平。太平者,家平、国平、天下平。

于贤妃是后宫第一人,但送的礼中正平和,乃是一尊白玉观音。玉质润美,整块雕刻而成,价值非凡。

曾惠妃则是后宫第一巧人,心巧、嘴巧,“臣妾祝太后娘娘花月永圆,仙龄用享。”送的礼物则是一副“百寿绣屏”,一百个寿字字字不同,还要绣出来,没个一年半载的功夫是完成不了的。“字是臣妾写的,这绣屏却是芳嫔绣的。”曽惠妃将芳嫔招呼到跟前。

敬太后点了点头,并无太多注意。亭幽真是羡慕她,唯有身居她那样的位置,才可不用假意寒暄。

芳嫔仿佛有些受伤地往定熙帝瞥了一眼,定熙帝朝她笑了笑,她这才收了女儿态。

到亭幽的时候,她送的是一幅画,“百仙图”,乃是敬太后的小相,或坐或立、或行或静、静若闲花,动若流云,一妍一态莫不肖似。

敬太后看了就笑道:“这可好了,哀家今后不用照镜子了。”

众人见太后高兴,自然也捧了一番。

末了,敬太后却看着画幽幽地道:“先帝去时,也携了哀家的一幅小相在身边。”说罢,有无限惆怅之意。

其间先帝对敬太后的隆宠可见一斑。先帝既如此敬爱于她,定熙帝又当若何?

一时鼓乐声作,一群衣袂翩飞的舞姬飘了进来,颜若朝花,腰若嫩柳,无比好风光。当先一人,更是雪肤花貌,丰腴可人,一条素带翩若惊鸿,屡屡在定熙帝眼前飘飞。

于贤妃同曽惠妃是修养极好的,饶是那舞姬引逗得如此露骨,她二人也始终面带微笑,反观兰昭仪同芳嫔脸上便有些难看了,只怕私心里已经想了不下十条收拾那舞姬的伎俩了。

依亭幽看,定熙帝对那舞姬兴趣寥寥,目光几乎就没用在她身上,那舞姬是白白惹祸了。

一曲下来,定熙帝被妒火中烧的芳嫔敬了不少酒,脸上难得地添了丝红霞,敬太后对那芳嫔的妖娆一直暗自皱眉,这会儿实在忍不住道:“虽说今日是哀家生辰,可皇帝明日一样要处理国事,不宜多饮。”

芳嫔的酒正举在半空,听得此言那手不知是该继续还是放下,十分尴尬。

“母后说的是。”定熙帝脸上不见丝毫不虞。

这一番看得亭幽越发心惊。越是不动声色,你越是猜不透他心底作何想法,亭幽少不得为敬太后暗暗担忧。

“亭幽,你替哀家敬皇帝一杯,今日这酒就到此吧。”敬太后生怕亭幽太得宠似的,居然这当头又唤了她。弄得亭幽都不知道敬太后是真想帮她,还是想害她了。

收拾心绪,亭幽只好上前,执壶女侍端来黑漆海棠式盘,亭幽执壶为定熙帝斟了一杯,双手捧了递上去,低头道:“臣妾敬皇上一杯,惟愿天下永享太平。”

定熙帝接过酒一饮而尽,他和亭幽之间却没掀起任何涟漪,更是没有敬太后所期望看见的眉目传情了。

如此一番,连宴后精彩绝伦的烟花都照亮不了亭幽的心情。

晚上湖面风大,看了一半,敬太后便起身准备离开,回头又对亭幽道:“皇上今日饮了不少酒,敬才人,你替哀家送皇上回宫,好生伺候着,莫让他酒后贪凉,染了疾。”

亭幽跪地恭送敬太后离开,心里更恨不得磕穿脑袋,只求敬太后莫要再帮倒忙了。当然敬太后实在是好心,眼见亭幽这许久都不曾同定熙帝亲近,想尽办法要替她寻机会。

待敬太后离开,亭幽偷偷觑了一眼定熙帝,却被他逮个正着,嘴边扯起一丝淡淡的嘲讽。最近亭幽是想明白了,定熙帝显然是不喜欢自动送上门儿的。敬太后和她自己屡屡走出臭棋,反而将他越推越远。

关于亭幽恭送定熙帝一事,于贤妃同曽惠妃都笑容满面地再次叮嘱,让她好生伺候着。兰昭仪则摇曳生姿地从亭幽跟前晃过,拿眼尾轻蔑地扫了她一眼,其意不言而喻了。

入宫这许久亭幽早从当初炙手可热的人物成了大家心中的一个笑柄,太后的侄孙女儿又如何,天姿国色又如何,还不是不得圣缘。

亭幽只得保持“他强任他强,清风抚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的高手境界。

皇帝的扈从一般分前后两个部分,在宫里时,走在前面的太监负责清道,警示周围的人,皇帝正往这边来,而他必须与皇帝保持一定距离,因为高高在上的帝王是不喜欢看见自己面前有人的。而随在帝王身后的人,彼此距离就看帝王的心情了。

比如现在,定熙帝弃帝撵而选择步行回宫,亭幽想他或是贪凉风去酒意,也或是想静一静,无论是哪一种心情,想必身边都不希望有人跟得太近。

所以亭幽选择远远的,大约在十步开外跟在定熙帝身后送他回宫。伺候定熙帝的王九福自然也很灵醒,他离亭幽又隔了五、六步。

今夜是上弦月,月弯如眉,别有妩媚活泼处,凉风如手,抚静了人的心,但亭幽的心实在静不下来,只怕她今晚在定熙帝的心里又多了桩罪过。

上回在悯农阁亭幽便知道她在定熙帝心里是留了错处了。再后来她冷眼旁观,寻思着多做多错,与其在定熙帝心里留下坏印象,还不如趁早抽身,今后摸透了帝心再来亲近,何愁不能争到上游。

今日却不想被敬太后这般一弄,功亏一篑,显得她这些时日的退避不过是依靠敬太后这座大山,逼迫得定熙帝不能不宠幸她。

试问,老太君对亭幽算是养恩比天大,她逼着亭幽进宫,亭幽还屡屡抗拒,更何况高高在上,只习惯强迫人,不喜欢被强迫的帝王。

亭幽缓缓走上跨水的洞桥,桥边有一丛金桂,水流的风将桂花香送到亭幽的鼻尖,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停下脚步。

此月、此风、此香,真当可浮一大白,倒消了闲愁。

在亭幽不注意的时候,前面的定熙帝却停了步子,回首望来。

亭幽今夜穿了袭嫩月黄的重叠素纱宫裙,浑身没有丝毫绣花,只在桃心领口和两掌宽的束腰上用了同色亮缎,整条裙子瞬间就显得挺括典雅起来。两臂也别出心裁,在手肘上半寸的地方束着金臂钏,那大袖在手肘下铺散开来,别有衣袂翩飞,如仙临月之美。

定熙帝回望的那一幕,正是亭幽闭眸闻香之际,这样明媚的夜晚,吹着习习凉风,月洞桥上,绝世独立的绝色佳人,真正是幅绝世名画。

连定熙帝都不得不承认,敬太后这位侄孙女儿着实是妙人、是天下少有的尤物。

那宽宽的束腰,更显得她腰肢纤细柔软。

可这样的柔软同一般女子的柔弱不同,她那柔软里带着饱满的弹性,就像树枝一般,你压下去松开来,它又弹了回去,并带着优美的摆动。

柔弱中带着内在的力道,就仿佛最最劲道的面团,让你忍不住像伸手揉上一揉。这样的人儿,走动起来,不用故意而为,就仿佛是一支舞,带着韵律与节拍,每一个节奏都点在你的心上。

连亭幽身后的内监总管王九福都有些懊悔自己父亲当年太狠心了。

亭幽的头发更是别致,没有复杂的发髻,反而像男子般,简简单单收束在白玉冠中,贯以一枚蛇尾碧玉簪别住,干干净净。

那耳边在半空里划着弧形的明珠耳坠,在月光的映射下,显得更是空灵寂透,干干净净。

要说这宫里什么都不缺,唯独缺的就是干净。

而干净有个什么妙处,越是干净,就越让人有亵渎的冲动。

饶是定熙帝与敬太后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和,而亭幽又是铁杆派敬系,定熙帝也不得不承认,要讨厌这样的女人不容易。

不多话,不招人,不惹事,在你身边时安安静静,会体贴上意,只是有一点儿不好,而恰恰那一点儿是定熙帝最忌讳的。明明是想登高,却处处故作清高矜持,想要吊着胃口卖高价,这让定熙帝深恶其虚伪。

可偏偏这深恶在面对她时,一丝丝也升不起来,这就是美人的优势。

亭幽大约也察觉到了定熙帝的驻步不前,赶紧向前走了一步,见定熙帝转身继续前行,她也再不敢停留。

上得紫瀚殿外丹墀,亭幽思忖着定熙帝的心思,但摸不准他是需要人伺候还是想独自待着,饶是她心肝再玲珑,但相处得少了,又如何能揣度准确帝心。

只是定熙帝俨然就是亭幽眼前的那块肥肉,对他垂涎欲滴,恨不得一口吞下去。偏这肥肉成了精,你又奈何他不得,何其纠结。

权衡情势,亭幽只得停在丹陛上屈膝行礼,“恭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