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酒消愁愁更愁,寂寞的人是很容易醉的。
而仙家的酒壶,是如何倾倒都不会空的。剔透的三角玉觥,琥珀色的琼浆蜜液一杯杯进入嫦娥的腹中。她渐渐忘记了身在何处,侧头对影手舞足蹈,面上淌了两行清泪犹不自知。
思念的究竟是后羿还是玉兔,便无人能够知晓了。
终于,她趴在案上沉沉睡去,一直架在兔子身上的胳膊也软绵绵地垂在了身侧。
小柴一挣,跳下地来。它足下有厚厚的软垫,行走起来悄无声息。只是冰冷的花岗岩它哆嗦了几下才适应了这种温度。
难道太上老君是怕丹炉倾倒导致火灾吗?它总感觉这儿比月宫还冷不少。
“你想把自己变成猫吗?”见小柴一步三扭边走边回头,肖黯生忍不住轻笑。
“哪有?”小柴腹诽,“我还不是怕走得太急了把你丢下么。”
自然,这种交流是仅他们俩可以听到的。
万幸,老君家里地上和墙上随处可见八卦图样,可是府里格局却很是简单,它顺着从丹房飘出的白烟便轻而易举找到了炼丹室。
中门大开,鼎下炉火熊熊,旁边摆着张小凳子,一把煽火用的蒲扇静静躺在凳腿边。
显然,看火的药僮不知上哪儿贪玩去了。
来的时候她似乎听到某个房间传来花仙的嬉笑声,也许老君的徒弟们都和花仙相熟,一起开茶话会去了。
小柴自然不会打炉子里那些半成品药丸的主意。她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丹室墙壁那一溜紫檀木的架子上摆着的瓶瓶罐罐。
太上老君不比秦苏澈。它把秦府的书房搬了个精光,那姓秦的找不到它也只能含血吞下这个闷亏;可要是把丹房的药全搬空,到时候惹恼了这些丹药的老主顾,譬如玉帝王母什么的,它就算有嫦娥护着也得吃不了兜着走,何况嫦娥还不一定会护它。
左右权衡,自然还是做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小毛贼比较安全。何况,他们偷药是为了个凡人,本身需求量也不是很大。
于是两人经过商量,根据瓷瓶上贴着的药名,选了几罐看上去特牛的,各取出三至五颗,用画符剩下的黄裱纸包了,做好标记。
沉默而心有灵犀地做好这一切,小柴假装自己是一只疯兔,横冲直撞往外闯去。嫦娥醉了,大家都当它是玉兔,想也没人敢拦它。
不承想,它刚跑到僻静处,伸爪子想召唤地府招牌——黑幽幽的云溜下界去,便听到一串清脆的笑声。
它根本没有机会跑走。
鸢尾花仙将它抱起,还扯了扯它的耳朵,回头冲两位仙子挤眉弄眼:“茉莉,朝颜,我就说这只兔子胆大包天吧。说,你是何方妖孽,竟敢混进天庭?”
最后那句话是冲着小柴的质问,可是她很不习惯如此疾言厉色,刚说完,自己便忍不住笑了。
朝颜只是微笑附和,而茉莉却跨前一步,将手指按在了小柴的颈部动脉。
看起来,三人中最有想法的还是绿衣那位。
小柴感觉到脖子上的力度,更不想打斗引来天兵天将,只能老大不甘愿地转身现出人形,顺便还套上城隍的官服:“姐姐,我是地府的城隍,刚刚升仙,只是听人说仙境仙境的,好奇这天上的景象,想见识见识,一时大胆才……”
茉莉在小柴脸上一点,法力扩散开去,小柴便现出了兔子头,尴尬地站在那里。
“原来你还真是只兔子,倒不是故意变成这副模样来欺瞒我们和嫦娥姐姐了。”几位仙子边说边笑,特别是鸢尾,直笑得腰肢发软。
小柴顺坡恭维:“那是当然的,几位都是火眼金睛,我哪瞒得过你们呢?请问姐姐们是否可放小仙一条活路,让小仙下界?”再继续这样卑躬屈膝地说下去,她怕自己嘴角会抽搐。
笑得乏了,鸢尾眼珠一转,纤纤食指指向小柴:“我听说下界的女子都能娶七八十来个夫郎,可是真的?”
小柴额头滴下一滴冷汗,连连道:“不错,不错。上仙莫非是想见识一下?”她说着便侧过身子,让出宽阔的路,只差在脸上写下“你们去吧,我绝对不会去揭发你们”的字样来。恍惚觉得脖子一痛,不知道是不是肖黯生揪了她兔毛一下。
“你倒是孺子可教。”三位花仙笑着往外走去。
小柴舒了口气,连忙举袖擦汗。
谁知那茉莉走出几步,忽然回头,冲小柴嫣然一笑。
小柴只感觉眼前一黑,便被她长长的飘带卷了起来。
接着便是茉莉手腕一松,飘带一扬,小柴飞到了半空。她依稀听得鸢尾的惊叫:“姐姐,这样不好吧?她可能是玉兔的子孙……”
“我便是顾虑了这个。若非如此,我们就直接洗了它的记忆,哪这么麻烦……”
弹指间,小柴也不知自己飞到了多远之外,再也听不见那三仙的谈话了。
兔子是远视眼,越远的东西看得越清楚,只是对色彩的辨别能力很差,小柴远远的只瞧见三团人影,也无法分辨谁是谁。
她想召唤出黑云来,却发现某仙子的飘带还缠在自己嘴上,速度带来的气流冲撞着她的身体,她完全无法动作或说话,而体内的真气也似乎凝聚不起来。显然是谁在她身上做了手脚。
她用尽丹田所剩的法力,才能勉强维持住人形。
知道花仙不会将自己摔死,现在小柴唯一担心的便是会和肖黯生失散。她耳朵只一动,他便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想法,现出身形,将她牢牢抱在怀中。
小柴闷在他黑色的缎面袍子里,鼻端飘过一阵清凉的香气……她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两人像是坐在云霄飞车之上,沿着茉莉设计的轨道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气流竭尽前谁都不敢妄动,就怕脱离轨道的结果是车毁人亡。
“没事的,别怕。”感觉小柴身躯有些发抖,肖黯生传音道。
小柴不敢回话。其实她只是鼻子被绸缎蹭得有些痒,想打喷嚏而已。可是肖黯生简单的五个字,让她顿觉一股暖流流进心里,似乎足够她一路回味。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穿透了层层云彩,逐渐接近地面。
小柴透过肖黯生的臂弯往下看去,只瞧见一片蔚蓝,她不禁瞪大了眼:那是海域!再说得清楚明白些,这还是大海中央,极目四顾连座岛屿的影子也瞧不见。
不等她发出惊叹,飘带忽然灵活地卷起,将二人摔入海水中央,随即升空飘远了。禁锢法力的外力陡然消失,小柴忙着想唤出水凌,可是很快她就发现没有这个必要。一群夜叉举着长矛围了过来,龟丞相一声令下,虾兵蟹将撒开网兜,将他们兜在网中。
小柴啐了两口,发现自己在水中呼吸自如,不知是不是成为地仙之后的福利。
两人在网中四仰八叉,颇有些西游记里被抬回妖怪洞穴等待剥皮洗刷的唐僧和猪八戒的感觉。想到这,小柴眼皮跳了跳,有些心虚地望向肖黯生。说他是唐僧,好像有些不厚道,从某种程度来说,他还是比自己更有本事的。
只这么一小会儿,他俩就被抬进了龙宫的一间偏殿。
“公主殿下,小的们已经把闯入者带来了。”龟丞相点头哈腰,指挥兵将放下两人,又亲自取来捆仙索,将小柴与肖黯生背对背捆在一起,才退出了屋子。
龙女手上拿着一张白里泛着嫩绿的素笺。她食指划过最后的落款,正是“茉莉小仙”。龙女眉头一挑,笺上便多了几行回信,她随手一抓,那纸便化作符鸟模样振翅远去,倏忽不见踪影。
原来那茉莉心思缜密,在短短一瞬间,不断计算好了小柴降落的地点,还给龙女发来密函,让一堆虾兵蟹将守株待兔。
整个房间是由巨大的蚌壳雕琢而成,自内而外散放着柔和的光彩,正中一张玳瑁桌子,摆了个鸽蛋大小的夜明珠。碧波荡漾,更加显得如梦似幻。
小柴的目光没有在一身绫罗绸缎的龙女身上逗留,而是落在了她身前一矮小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梳了道士髻,一身天青色的长袍,背上绘着八卦图样,斜斜背了一把细剑。剑身被麻布包裹,只露出火红的剑柄。她的背影看起来十分瘦弱,似乎还未成年。
龟丞相他们带着小柴进来,捣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那女子却没有往他们那个方向看上一眼,一直目不斜视,垂首恭聆,似是在等待龙女的回应。
小柴禁不住撞了下肖黯生。她觉得这女子有些眼熟。
龙女长脸细眉,视线在小柴与肖黯生身上兜了个圈,才转回那女子身上:“回去禀报你家师尊,想借我东海最纯之水,便让她拿十枚黄金果种子来换。”
“龙女殿下明鉴,这黄金果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一年结一树总也有百来个果子。可是此物生来怪异,一百个里面不见得有一个有核。殿下若是真的需要,少说也得给师尊十来年的时间准备。”小道姑说起话来不卑不亢。
黄金果?小柴的思绪跳跃状往回翻阅。不会吧,眼前这小道姑是果儿?可是那沉稳了许多却依旧熟悉的嗓音,分明证实了她的猜测。
龙女呵呵笑了:“你那师尊最懂得防患于未然,她既住在黄金果边上二百多年,又怎会没有准备。不过话说回来,你看来是你师尊的得意弟子啊,才修行不到两年,她便予你鲲鹏座驾,让你自由往来于东海,可见是对你寄予了厚望……”
“师尊只是凡人口中的剑仙,除了寿命长些,根本算不上是真正的‘仙’,自然没有通灵妙算,还请殿下~体谅。”
“哎,你是装不懂还是假不懂?那黄金果于你们凡人不但无益,还有毒害,可是对于我们水族来说,一枚种子便可让我们在陆地行走自如,即使在干旱的沙漠中也不至于缺水而亡。这样的东西,我本该狮子大开口,可我只要了十枚,也是尊重你师尊,互惠互利各取所需罢了,你却推三阻四,还想如何?”龙女的语气叫人听来觉得十分诚恳,却是软中带硬。
果儿丝毫没有退让,与她针锋相对。
龙女与果儿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将小柴与肖黯生当成了空气。
小柴一直没有放弃挣扎,摸索着身后的绳结,想用腕上的小剑将之划开。捆仙索具有灵性,因为她的小动作捆得更紧了,直勒进她的肉里,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果儿一扭头,终于瞧见了他们两个,瞳孔不禁绽出一抹异彩。她挪了几步,将双手背在身后,冲小柴比划着什么。
小柴盯着看了半晌,才发现她是在教自己怎么解开绳子。于是小柴闭上眼,将那手势仔细在脑海中回忆一遍,将这讯息传递给肖黯生。
这下就可以看出配合默契的好处来了。两人动作爽利,三下五除二就将绳索解开,而果儿也有意无意阻挡着龙女的视线。
绳索落地,两人获得自由。刚能行动,肖黯生便抽伞冲了过去:“我想要龙宫的鲛绡衣。”他的嗓音有些沙哑,眼里跳动着不容拒绝的光芒。
小柴听过这个名词。书上记载,鲛绡衣是由鲛人所织的绫绡混合了天蚕丝编制而成,柔软轻盈,穿上不但刀枪不入,还不惧水火。
龙女猝不及防,喉咙被尖利的伞尖顶住。
果儿骇然望着肖黯生,结结巴巴憋出几个字来:“打……打劫啊?”早知道肖黯生这么凶猛,她就不多事帮他们了,都怪她,只记得兔子是吃素的,忘了兔子身边那只危险动物。
龙女低头,望向肖黯生沉稳有力的手腕,低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