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茉莉与朝颜的话音中,肖黯生手中的皇榜化作粉末,簌簌落了一地。
眼角瞟见在宫门外巡视的侍卫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作,小柴拉住肖黯生的手,退至墙边,迅速指挥水凌布置结界隐去身形。
这次不是她偷懒,而是伤势未愈,不能催动真气。
肖黯生的脸被白纱遮盖得严严实实,看不出表情,一只手却依旧温暖厚实。
他一个字也没说,就仿佛花仙们谈论的不是他的亲人一般。
侍卫们打着摆子过来察看,墙下早无人影,只一只野猫从高高的宫墙里头蹿出,扑了某个侍卫一头的枯叶。她们几个便揉着眼睛,嘴中嘀咕“大白天的居然眼花”,往别处巡视去了。
*
回到几位花仙的住处,那几个不声不响便上天去了,说是要去搬救兵。
小柴张着口:“你们打算找谁帮忙?”
鸢尾眨着眼睛神秘一笑,凑到她耳边故弄玄虚:“你猜。”
小柴的热情立时被浇灭,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将她送出了门。
天上的时间流速与人间不同,她们这一去,直到月上柳梢头还没有归来。
一整个下午,肖黯生都坐在桌旁,一杯接一杯地饮茶,没有挪动过半分。他的脸有如岩石雕塑一般,从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小柴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可是所谓的心灵相通还是需要主动传音的。他不说,她便只能静静陪在一旁。
紫砂壶中的茶水永远饮不尽,肖黯生的肚子也似乎永远装不满。
“睡吧。”他突然起身,用唯一的那只手揉乱小柴头发,面色平静如水,甚至嘴角还挂了一抹浅笑。
小柴失神地凝望他的眼眸。最深沉的黑,教人无法看透他的想法。
不知为何,本来一点儿都没有觉得困的她,在肖黯生的轻抚下感觉睡意袭来。眼皮再也支撑不住地耷拉下来,她趴在了桌子上。
肖黯生幻化出暖和的皮裘,覆在她的背上,低声喃喃:“劫法场一事,就由我来做吧。这些事,你本就不该被牵扯其内。如果我不在了,你兴许就会仙途坦荡,将来,也许会有很多很多小仙称呼你为尊者、上仙……”
似乎想将因为长久的沉默而没有说的话一股脑儿全部倒出来,他说着连自己都不知为何会出口的话。
言语琐碎,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可是每一句话都有个中心——小柴。
说着说着,不自觉地,面色也越来越柔和,甚至忍不住呵呵低笑:“其实,也许上天前的那三个月的日子,就是我一直想过的吧……谢谢你,让我如愿以偿。”
小柴一句话也没有听见。
肖黯生站在她身后,手指插在她发髻间,贪恋她的体温,久久不愿离去。
也只有在她没有意识的时候,他才敢这样将心中所想全都倾诉出来。
夜风寒凉,树枝擦在窗棂上,细碎的咔嚓声打破了围绕着肖黯生的魔咒。他默然惊醒,将手指抽|离。
转身时,右侧袖子翻起,扬起个无力的弧度。
他踏出门槛,极慢又极坚决地往外走去,背影决绝萧索。
小柴蹭了蹭皮裘毛茸茸的领子,口角依稀流下一丝口涎,睡得极是香甜。
梦中不知看到了什么景象,她脸上露出傻笑。
*
“喂,怎么就你一个?他呢?”
小柴是被鸢尾大力推醒的。睁开眼,意识还有点迷糊,她只瞧见鸢尾气得红扑扑的脸蛋,打了个哈欠问道:“什么?”不知为啥,觉得很累,眼睛还睁不开的样子。
鸢尾鼻子喷气,毫不客气地在她头顶拍了一下:“还有谁,你家相好的!他不会是修了魔经,不敢见仙人,擅自跑了吧?”
“肖黯生!”一弄明白鸢尾话里的意思,那点子困扰小柴的瞌睡虫早跑得无影无踪,“他不见了?”一边说一边张望,偌大的屋子除了她和鸢尾,哪还有旁人?
心下一急,她便双手扣在一起,催促体内真元向屋外探去。
“喂,你不要命了?”见她如此,鸢尾一掌拍散她结的法印。
饶是如此,旧伤未愈的小柴还是因为强行催动真元而喷出一口黑血。可是她一点也没在意体内的疼痛,只随意抬袖一抹,抓住了鸢尾的双手:“你们去了多久?其他人呢?”
现在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肖黯生是故意将她催眠,自己走了。
“茉莉姐姐和朝颜姐姐都跟着太上老君,在玉帝王母面前禀报此事。朝颜姐姐怕你担心,叫我下来知会你一声,顺便领你上天,也许玉帝王母有事要询问你也不得而知。”
小柴推开鸢尾的手,跌跌撞撞往门外走去,口里道:“不行,天上一会儿工夫地上就过了好几天,谁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故。你回天上去好了,我要去找他。”
明知他故意躲着她,要找出来很有困难,可是知难而退一向不是她的风格。
恰在此时,一只浅绿符鸟擦着她的面颊飞入房中,落在鸢尾手中。
鸢尾拆开一看,面色变了又变,最后一跺脚:“随便你吧,你爱怎样就怎样,我不管了。”说着挥袖唤出一朵彩云,翩然上天去了。
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小柴脚步蹒跚,撞到街上。两眼发花中,耳边听得路人小声谈论:
“你们听说看了吗?几日前法场上,忽然阴风大作,连刽子手带囚犯包括监斩官差,全不见了踪影……”
“哎呀我的妈妈,这哪用听说,老娘可是亲眼看见的。当时眼看那大刀离囚犯脖子还不到半寸的距离,整个刑场上空就飘来一朵墨汁似的乌云,顷刻间狂风刮得人都睁不开眼。”
“可不是,我脑袋磕在石头上昏了过去,等醒来你们猜怎么着?挂在屋顶上呢,你们看看,我这儿的大包还没消下去。”
“哎哟还真是,你们说,那犯人是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啊……”
“啊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神仙保佑,这朗朗乾坤……”
行刑的时间已经过了?
小柴直听得忧心到五内俱焚,不顾自己紊乱的真气就往那边走去。视线越来越模糊,五脏六腑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冷不防左脚绊右脚,倒了下去。
眼看她挺翘的鼻子就要撞上道路上铺着的青石砖,一只手抓住了她。
她攀住那人的胳膊,抬起脸来,一声又惊又喜的呼喊便脱口而出:“你没事!”那张脸不正是她一直挂怀的吗?
对方将他扶住,笑了开来:“是啊,我没事。”
这笑容让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可惜身体还没恢复,反应也有些迟钝,她颈后一痛,眼前一黑便软倒在他怀中。
“公子。”护卫模样的女子从路旁闪出,恭恭敬敬地半跪着行了个礼。
他将小柴转交到了她手中。
*
小柴再度醒来,身在半空。
双手是被铁链绑住的。特别是镣铐部分,不像普通手铐那样光滑,内圈布满铁刺,轻轻一挣便钻心地疼。
身穿一身一尘不染的松软白袍的男子转过身来。
手上铁钳夹着块烧得红彤彤的炭块,脸上却依旧挂着温文的笑意。而他顶着的那张脸,分明是属于肖黯生的。
愤怒冲上头脑,她不禁喊了起来:“你把肖黯生怎么了?”
他左手抚上面颊,眼神闪烁:“他的脸在我这,你说他怎么样了?真是可惜呢,这张脸还不及他父亲十分之一。”他笑着凑近小柴,炭块的热量熏红了她的面颊,也灼断了几根发丝。
铁钳晃动,时远时近,始终不曾真的碰触到她的肌肤。
“秦苏澈你个混蛋,这么快就又重新弄了一套刑具!”想到肖寂当时那张恐怖的脸,又想到肖黯生也可能遭受同样的待遇,小柴不禁浑身战栗,“你怎么就这么没有创意,老是重复同样的一套。”
秦苏澈拿着炭块在她脸旁比划:“你说,我是直接烧毁你这张脸呢,还是也将它剥下来珍藏?可惜我不是女子,戴了你的脸似乎有些不伦不类。我看还是算了,不用浪费精力。”
他摇头叹息,将炭块又凑近了稍许。
小柴只觉得心头一股寒意升起,情绪却突然冷静下来。于是她也望着他笑了:“哎,你是在肖黯生手上吃了亏吧。他根本没有落入你手中,若非如此,你抓我有什么用呢?无非是想借我引出他罢了。”
秦苏澈满脸不以为意:“你这只小兔子还不笨嘛。不妨猜猜,我这招灵是不灵?”
小柴故作镇定:“哎,我和他不过认识了两三年,而且人兔殊途,你指望他对我有什么想法吗?”
炭块黏住她的发丝,扯了几块下来,秦苏澈便吹拂起来:“是吗?可是那晚我在天牢中看到的可和你说的不一样啊。他将刀插入你身体时候的那种表情,我迫不及待想再欣赏下。”
这只变态!小柴咬唇,心思飞速转动起来。
需要用她来引肖黯生,证明肖寂和穆初旭都不在他手中。借此还可以推断出一件事,那就是秦苏澈眼下并非入魔之后的肖黯生的对手。
再来,她和肖黯生在虚无境修炼五百年一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于是她可以假定,秦苏澈并不了解她与肖黯生的实力。
“怎么不说话了?”秦苏澈将炭块在她脸上轻轻一按,随即又迅速拿开。
“跐——”突如其来的疼痛叫小柴倒吸一口凉气,同时鼻端飘过一阵焦糊味。
秦苏澈面色温柔,仿佛看着心爱的宠物一般看着她。
小柴心头一阵恶寒。极力忽略身体的疼痛,她闭上眼感受水凌的灵气。同时在脸上作出不屑一顾的神色。
秦苏澈在她耳边吹气:“怎么,这张脸让你嫌弃了吗?女人果然是喜新厌旧的生物啊……”
感应到了,丝丝缕缕的灵气……虽然五脏还疼痛得仿佛火烧一般。
“小兔子,你不过几年便能化形,想必内丹也有过人之处吧。既然你如此不配合,那你说,如果我让十七顶着你的脸在街上走一遭,他会不会也像你一样上当跟来呢?”从十七手中接过锋利的宝刀,他用刀尖挑开她的衣衫,在她丹田附近游走。
小柴眼眸蓦地睁开,爆射出精光,发钗忽然漫出滚滚波涛,仿佛海水巨浪滔天翻涌,顷刻将刑室的摆设冲散,整个刑室变成一片汪洋,水却不向屋外漫延。
与此同时,透明的影子从被锁住的身体上浮起,向秦苏澈连连发起攻击的法术。疏星剑轰然炸开,变作九把小剑悬浮在水中,呼啸着击向秦苏澈。
他的瞳孔放大,连连后退,终因不适应水下呼吸而反应慢了半步,被其中一把剑划破腰侧。淌出的鲜血将水染红。秦苏澈举刀抢到小柴身体旁,刀锋对准她的脖子。
面色终于不再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
而小柴的魂魄,却被护卫十七给绊住了。她心下着急,魂魄离体不能太久,假如身体毁坏,她过不了多久也会魂飞魄散。
然而此时,悬挂在梁上,手腕还不断渗出黑血的身体爆发出双方都意想不到的金光。
龙吟骤起,连大地都震颤起来。
小柴气力用尽,控制不住翻涌的波涛,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水从自己身体上的发钗涌出,沿着石阶往上漫去。
照这速度照这趋势,简直要淹没整座皇城。
小柴欲哭无泪。她可不想落得和白娘子一样水漫金山被镇雷峰塔底啊……明明计算好了身体的极限,谁知身体却不听话起来。
不过眼下她暂时没有心力为外面的老百姓担忧了。秦苏澈正被一道水柱冲在墙上无法动弹。那水柱压迫者他的胸口,还分出分支缠绕住他的四肢。
此刻他的脸上满是惊恐。
这样复杂的攻击招式,并非小柴可以制造得出的,可是她顾不了那么多,举着合而为一的疏星剑,对准他的胸口扎了下去。
不敢杀人,不想杀人,可是秦苏澈……有杀他的机会,她不想再错过。
喷涌的红色模糊了她的视线。即使是灵体,她也感觉眼眶滚烫。不知是被泪水刺激的,还是被血水刺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