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晃荡太阳、青苔、斜着眼的狗,迷失路途的猫还有开始哭泣的木偶。
一出剧本。
踌躇不归路人和嘲笑童子。
丢了脸的脸谱。
老家的屋子很有年头了却从来都没有翻修过。青灰色的墙体剥落下许多。屋子后是一院子。造房子漏下的石料用来围成矮矮的篱笆,就和道路隔离开来分出院子。几乎家家户户都是这种做法。这种石料子和火山岩伴生在一块,浑身上都是小孔洞,质量大且硬,是造房子垒围墙用料。
在院子里的菠萝蜜树的荫庇里摆着三块以前起房子时雕琢过的石料子。极好的视线远眺过低低矮矮的瓦房子,看得见装修很好的三楼平房的阳台栏杆被高高的棕榈抚摸着,那有间隙的接触露出一片青蓝色的暧昧来。那栋村里这附近最高的楼,似乎更能亲近那时候的云和蓝色的天。
坐在石料上能感到夏日里冰凉的肌肤。同那时候的荫庇也极其适合小憩或者看书。老家屋子里堆了好多书,翻出来泛出浓浓的霉味儿,旧黄的页面沾上了尘埃颗粒之类可见物。
她摆出大人的样子坐在那里,真的很安静,一点也不显突兀的背景。也许是因为她那时穿的是一件青色的吊带连衣裙子带着稍微漂亮的花边,安安稳稳地坐在那笨重的大石料上,她小小的身材就像叮在上边的水绿色的蝴蝶。我经常跑来后院扑捉这些小家伙。
和煦安详的阳光落在屋子后头的院子里。爬上篱笆石料上的青苔早上还湿漉漉的,这会儿露出砌缝外的部分都干巴巴的。要么是爬得很低,还有一些墙边草可以遮挡。而在荫庇的遮蔽下那段石料子篱笆上边爬满了这些青苔。一只灰白单色调的小蝴蝶扑忽着翅膀蒙在均匀的阳光中。
八岁的她摆着一副文化宫图书室大人坐在书台边的样子安安静静地看着捧在怀里的书,一动不动的小脸蛋盯着看那只偶然飞进书里的小蝴蝶。那双漆亮大眼睛水灵灵地盯着,好像在发着呆又好像快活起来,那双睫毛微微颤动着,忽闪忽闪,像是在招呼,忽闪忽闪着把小叶荣给吸引了过去。
黑体的字词群里衬出蝴蝶的羽翼边缘蒙蒙发亮的熹微。
嘘嘘!
她的小手指比着小嘴唇,悄声抬脸看看他。小叶荣蹑手蹑脚从一侧靠近来。
看!它飞了,蝴蝶飞了!
蝴蝶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不知道。
它会死吧?
嗯。我知道,连人都会死,只有神仙是不死的。
笨啊,你被骗了哦。
她看着刚刚被蝴蝶占住的地方,那里有一段字。
你看,连蝴蝶都知道答案哦,呢,就在书里边,这儿,你看。
她扬着手里的书。小叶荣紧巴紧巴地凑了过去,勉强能识得她那书上的字。她收回书在怀里摊开,手指着一行字:你知道了“无涯之死”什么意思吗?
小叶荣懵懵懂懂地摇头。
你好笨,就是叫无涯的小孩死了。
无涯是谁?
不知道,一个很厉害的小孩。
哦,他死了?
嗯,他已经死了,书上说的。啊~真好呢!那蝴蝶真漂亮!
花蝴蝶更漂亮……我抓过呢。
星星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变成流星的时候。我看见了,掉在我家的花园里,黄色的大牡丹花。
骗人!
真的,就在我家花园里。
我能看看吗?
不行!
“你是谁?”
她起来看了我一眼,抱着她的书就翻过篱笆就跑走了。
也许她会循着这条粗石砾路跑到村尾那一片竹林地里,路从那儿一拐就只到村尾一户人家里,接着就是开垦过的次生林了。地势到了这儿就缓缓降下,视野也好得不行,可以看到对面坡头上的村子里的水塔。那里是我的族叔家。和我们家之间的往来仅仅限于宴席之类的活动,我也只是在婚庆的时候到过那儿,不认识那里的孩子。
当然那里可以拿来和传说中的魔女居住的森林或者童话故事里的小屋经常住所地相比较。大人不至于因为我入了林子玩了水而责罚我,但是进入其中冒险还是变成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有蛇,还有鬼魂,这些就够了。一旦转过那片竹林也许就闯入了竹叶青的领地,那地方很偏僻,我和其他小孩子倒是宁愿去做在稻田里挖螃蟹的事情。
但后来我又知道她家不在那,在去到集市的街道旁。隔着一旁是液化石油气站。
我还不知道她爷爷已经不见了。我总是把在她家园子里裁剪花草的老头当作她的爷爷。那时候不知道,后来上了大学,回到村里才知道那是她祖爷。
我看见她坐在门木框上,趴着小手。
她远远就看见我了,她朝我方向看了一眼,就转回去。直愣愣地看着大街。
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车马水龙,我被拉着从她的家门口经过,她没有再看我一眼。门内坐在藤椅上编织着竹筐的老妇人倒是她的奶奶,她每天都会在操持完家务后坐在那个位置上,一直在等她的丈夫。人会在什么时候消失,好像就是现在。
我犹豫着上次的事情,要不要上去和她打声招呼,并且告诉她坐在门框上是不好的事情——那意味着会被小村子给束缚住,老人们都说那样爱坐门框的小孩子长大后只能待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用一种很惋惜、很糟糕的口吻,导致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一定是糟糕的事情。所以我想告诉她,想说说话。
她的眼睛很让我犹豫上次的事情,我想到了那已经死了的小孩,叫无涯。但也许她说的是乌鸦,我刚学过乌鸦喝水。不过那只乌鸦也许是站在电线杆上被电死了,这样突然的死掉,很令人伤心。就和我家突然间溺死在我非常喜欢的浴缸里的我宠爱的大狗是一样的心情吧。
我所不知道的村子里其他人家的事情,他们比澄清的天空还要遥远。我站在四角天空的园子里或许还能够想想在夏季大三角的星空下尝试去摸摸星河漏斗,而他们就像偶然从旧书箱里翻出来被啮齿动物咬掉边缘的故事集,或许就是这么突然。连同至今我仍未知晓的心情一并蒸发掉,沉淀下来的色彩又难免被此刻的或喜或悲的心境所渲染,所以不同时候就竟会幻化出不同的色彩来,永不褪色地遗留在某一个角落里。大概就同在埋上了不知有几层几代青苔的尸体后变得黑糊糊的火山岩千疮百孔的小孔里掏出还未“羽化”完的蝴蝶双翼。嘛,我想大概也就是那意思了。
不过,她让我犹豫了好久。
她漂亮的黑眼珠,睫毛动了下,我赶紧埋在老妈的臂腕里,走了过去。
她还在想着无涯的死吗?
什么时候这能结束?
结束,好吗?
那只猫,留着尾巴扑蝴蝶的花猫。
我只是听说,她走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