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选择
月明，星稀，银白色的月光像一位多情的少女，投入这波光粼粼的大海。
花无影的视力一向很好。懂得易容的人必须有一双透彻的，可辨秋毫的眼睛。突然，她看到了不远处飘来的一截浮木，浮木上伏着一个头发零乱的女人。
浮木越来越近，海礁也看见了，他激动地跳了起来，正待跳入水中去拉住这个女人，却又重新坐下，恍似没看见这个女人一般。
花无影讶然，道：“你不是要去救她？”
海礁嘶声道：“不去。”
“为什么？”
海礁冷冷地道：“没有原因。”
花无影眨眨眼，道：“是因为她是宁蝶儿吗？”
海礁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花无影，露出了讥诮的笑意，道：“怎么会是宁蝶儿？宁蝶儿已经乘沈黄衣的画舫走了，怎么会寄身于浮木上随流飘荡？”
小箫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我记得大刘说过，海礁航海原则的宗旨是绝不能见死不救。”
海礁截住了他的话，冷冷地道：“大刘救了沈黄衣，可是却毁掉了五十八条性命！这五十八条汉子的家中还有为儿子流干了泪的老父母，还有苦苦守候着丈夫归来的妻子，也许还未见到年轻父亲一面的小婴儿！”
小箫仰头望望星空，道：“海礁纵横十八海已经有七十一年了，第一代海礁的大首领是在孤风凄雨之夜被一个渔夫所救，所以他在创立海礁帮之时才订下了绝不能见死不救的宗旨。”
海礁厉声道：“你怎么知道？”
小箫落寞的眼睛像盛满了过去一般，他轻轻地道：“不管我是怎样知道的，我也绝不是害你的人。”
那浮木已经越荡越远了。
浮木上的女人鬓发遮住眼睛，仿佛昏迷了一样。但一个昏迷的人怎能手指用力抓住圆圆的浮木呢？
她当然听到了小箫与海礁的谈话了，但她又为什么不呼救呢？是因为她觉得呼救也没有用，还是因为她内心充满了愧疚？小箫踏水，以一种优美的姿势落在浮木上。
他一低头，看见的却是宁蝶儿睁着一双憔悴而美丽的眼睛，正看着他。
不知道是海水湿了她的眼睛，还是泪水湿了她的眼睛？
她的一双眼中萦绕着雾气，声音却非常冷：“你不必救我。”
“哦？”
“我不想欠别人的人情，特别是你。”
小箫微笑，温声道：“那一艘小船比这一截浮木也只是好一些而已。”
宁蝶儿双眼耀耀发光，像是漆黑的夜燃起的火焰，她忽然道：“如果你知道我曾三次要置你于死地，你还会救我吗？”
小箫还是在笑，道：“要杀我的人不止你一个。”
宁蝶儿凄然一笑，道：“你抵达富贵山庄的那一夜，我去暖日楼，便是要杀了你！可惜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不受我诱惑的男人，我找不到你情迷意乱的机会。后来，在富贵山庄与铁狮方中天演的诱君入瓮的戏是第二次要杀你。第三次是在那小木屋中我用一方沾了君子散的毒药包敷你的伤口，只为了置你于死地啊！”
小箫叹了一口气，道：“这些我早就知道了。可是我还知道，在船上，你那一指弹向我的太阳穴时本可以要我的命，但你却临时改变招式，揭开我的衣领。这并不是因为花无影的易容术高明到将我变成另外一个人，而是因为你认出了我，不愿意下毒手。”宁蝶儿突然扑到小箫的怀中。
花无影冷冷地瞧着宁蝶儿，又冷冷地瞧着小箫。
小箫立在船头，宁蝶儿还伏在他的怀中。
花无影黑夜一般的眼睛仿佛这夜色中的大海，变幻无穷，她冷冷地道：“宁小姐，你为什么要想方设法杀小箫呢？可现在又要躲在这个你要杀的男人怀中？”
宁蝶儿生涩地笑了一下，低声道：“我并不想杀他的。”
花无影讥诮地一笑，道：“你不想杀他？是谁想杀他？”
宁蝶儿眼中露出了恐惧的表情，道：“这个人是谁我也不知道。”
花无影笑了起来，道：“你这句话可以去骗一骗三岁的小孩。”
宁蝶儿侧脸，沉默良久，道：“那是一个魔鬼，有一双很深很黑的眼睛，笑容带着邪气，武功极高，连阴阳火神之一也是他的仆从，但是我的确连他从哪里来，武功师承何门何派也不知道啊！”
偶这样神秘莫测的一个男人？
宁蝶儿咬着嘴唇，又道：“在一个月前的一天夜里，他突然离开了。我要来寻找黄金岛，只是为了得到庇护，这辈子再也不要让我见到这个魔鬼一般的男人。”
花无影冷冷地哼了一声。
海礁忽然道：“别再纠缠了，好好睡一觉吧。侥幸可以过得了今夜，明天太阳一出来，我们说不定就被烤死了。”
花无影瞪了他一眼，脸朝着船舷躺下。
在浓烟爆炸中奔波，被海水湿透了的衣服，心底深处存着的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花无影今天已经被折磨得够呛了。她是一个江湖人，是身上流着花家英雄血脉的花三公子，但她首先是一个女人。
一个应该躺在熏着香炉的暖红帐中，穿着苏州珠绣的大红罗绮，摇着美人扇，惬意地过日子的千金小姐，所以，倚着船舷的花无影沉沉地垂下了眼睑。
她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用团扇去扑一只斑斓的蝴蝶，但那蝴蝶的翅膀像地震一般地摇了起来，澄明的一片天空便突然摇晃起来。
不是梦，真的有人在摇着她的肩膀。
花无影一下子醒过来，她本能地抓住搭在肩膀上的那一只手，眼睛睁开，看见的却是满天的乌云沉沉地压在了船头，海面一片漆黑，狂风卷着海浪汹涌袭来。
小船如一片枯叶，在风浪之中挣扎。
“不要怕。”
花无影转头，在黑暗中看见一双落寞的眼睛。这双眼睛坚定而明亮，仿佛可以给人信心。
花无影道：“小箫，是你吗？”
黑暗中一双手伸了进来，握紧了她的手，道：“不要怕，我们大家都还在船上呢。”
闪电，雷鸣。
海礁的声音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也许我们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海礁的原名不叫海礁，他的原名叫做李云波。自从他成了海礁的大首领以后，别人对他的称呼便自然而然地改了，他也一直以此为傲。一个完全没有背景的年轻人要成为海礁，就必须要用实力服人。刚当上海礁的时候，他曾说过“大海是一个婴儿，即使时哭时喜时怒，但却是可以掌控的”。后来他也从来没有改变过这种想法。但今天，他才知道大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地狱魔鬼。海礁的船是造船大师李恪守在世时一钉一木地锤炼出来的，那船在危难时扬起的风帆，急救时的避难系统，周备齐全的工具，以及那些经验丰富的舵手，才是航行顺利的真正原因。
他一直忽略了这一些，等到今天才明白，却太迟了。
风疾，浪猛，就在海礁最后一次抬头望天的时候，他被卷入了海中。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那一艘画舫从高高的浪头上摔了下来。
风浪总会过去，天空蔚蓝，明净无云，一丛一丛的野花开满了远处的山坡，山坡上有几只温驯的糜鹿，小箫醒来的时候，便看到了这样的世外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