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可是,她似乎并不在乎他的陪伴。或者说,她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是很关心。只有刚才——隔着窗户楚家琪看到她为孩子分饭时眼中流露出的那丝笑容让他更加困惑动容。
是因为喜欢孩子才留在这里?他很想问。
还是,透过孩子的笑脸可以让她的心平静下来?
再或者……看到这些孩子她可以联想到什么人、什么事?
他没有忘记,十年前在明和饭店里,那个帅气的大男孩霸道地搂着她离开时,那张青春洋溢的脸上渗透出的笑容就是孩子一样的天真率直。
那个男人叫什么?虽然记住对方十年,却还是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如果,小小地调查了解一下那个男人的身份,也许这一切的谜题都可以解开?
只要不让她知道就好吧?
再次走进忏告室,罗兰从小窗户里看到了兰道夫神父的侧脸。
“孩子,你今天想说点什么吗?”兰道夫神父永远那么和蔼可亲,据说这个社区的任何人在忏告室和兰道夫神父忏告之后都会得到一种宁静祥和的心情,放下包袱,从新开始。
每当兰道夫神父准备侧耳倾听罗兰的心声时,她却选择保持沉默。是不是对于她来说,坐在这里,就好像是坐在世界上距离上帝最近的地方,她只是想要的是这样的距离,而不是真正地忏告给什么人听。
但是,今天她翕动着唇,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第一次在忏告室中说出除了“我有罪”这三个字以外的话:“神父,人真的可以从新开始吗?”
“是的,孩子。每天早上睁开眼,你都是一个新的自我了。”
“那么,留在记忆里的昨天呢?”
“它已经成为昨天的记忆了。”
她停了一会儿,“如果,我的心中忘不掉自己的罪孽,一直痛苦下去,又该怎么办呢?”
“孩子,用每天的新我去洗刷过去的罪孽吧。”
“真的……可以洗刷掉吗?”她充满了疑惑,“那些罪孽深重的人,上帝会怎样惩罚他们?”
“上帝是爱每一个孩子的,相信我,上帝也是爱你的,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抛弃你,厌恶你,因为上帝的爱永远笼罩在你的身边。”
“爱……”她惨淡地笑,“我还会有爱吗?”
“当然,孩子,爱人和被爱是每个人的权利,没有人可以剥夺。”
“但是……”她深深地喘息,“我的爱早就失去了啊。”
“孩子……”兰道夫神父非常想更多地安慰她,但是那一边的人已经起身,推门离开。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可能是因为许多的心事在心中隐藏太久的缘故。楚家琪的出现让她几乎死寂的生活忽然变得有些不平静起来。
虽然她不肯让楚家琪提起过去的事情,但是每次坐在忏告室中,面对上帝,她真正想说的是:她的罪孽不是因为不能以新我抛弃旧我,而是她从来不想让那些罪恶的念头从心底拔出——她,不肯忘记。
不肯忘记过去快乐的日子,不肯忘记与那个人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不肯忘记自己与他相爱的事实,不肯忘记,不肯!即使已经知道那个秘密,知道今生无法在一起的结果,即使已经远远地逃离,成为了另一个世界的人,她,还是不肯忘记。
那不是她的前生,而是她生命中真实存在过的一部分,与她血脉相连,怎么可能忘记?
但是,如果坚守着这些记忆,对于这个世界的伦理道德来说,她的这些念头是不是一种罪恶?
孽缘!
回到孤儿院的时候,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宾士车。院子里孩子们正在快乐地玩耍,汤姆看到她推开了院门,第一个冲过来,兴奋地冲着她喊:“罗兰!你快看,我的新手枪!是大哥哥送我的!”
她的眼皮都没有抬,只是摸了摸汤姆胖胖的额头,“要谢谢楚哥哥。”
“不是楚哥哥,是%¥#哥哥。”汤姆费力地学习着那个字的中文发音,怎么说听起来都是“楚哥哥”三个字。
她笑了笑,“好好玩吧。”
“大哥哥在那边等你!”汤姆随手一指,在墙角处果然有许多孩子正围着一个男子的背影。
她无意识地抬头,认定来人必然是楚家琪。但是,当她看到那个半蹲在孩子们中间的瘦削身影时,整颗心就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紧紧拉起。
会是他吗?不!不会,他没有这么瘦,当年她出走时他是大病初愈还比这个人胖一些,而且他爱笑,连背影看上去都是阳光灿烂,现在这个背影却是那么孤独清冷。
不是他!不是他!
她在心中拼命地否定,脚步却无法移动半分。
“哥哥!罗兰姐姐回来了!”汤姆举着自己心爱的手枪跑向那个人。
同一时刻,那人听到了呼喊,从孩子中间站起身,缓缓地,转过脸来。
若是她的心跳可以随时停止,她相信就在这一刻她已经死去……
又看到这张脸了——
多少次只是在梦中见到,梦里的他永远是微笑的,不会有这么冷峻的五官,梦里的他,朝气蓬勃,但眼前的他,脸颊都清瘦了许多,只有那双眼睛,还灼灼逼人,盯着她,像是绝望的人在溺水濒死之前突然看到了一块浮木。
绝望、惊喜、伤感、惆怅!
终于,又见到他了。
不肯忘记的这个人,不肯忘记的那段岁月。
他们的目光彼此胶着,像是一场看不见的角斗赛,可以用目光将对方逼得窒息。而她的心底,从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起就霍然涌出那个名字,也许多少次在梦中喊出来过的名字,以前曾在课桌上用手指反复描画的那个名字——
曲:“九曲桥上恨正长”中的曲字。
熙:“暮霭沉沉天无熙”中的熙字。
朝:“明朝散发弄扁舟”中的朝字。
这个她认识十年,爱了十年,却不能相守一生的男人。
这个被残忍的医学认定,是她“手足”的男人。
曲、熙、朝!
他来了!他终于来了!他终于找到她了。这个世界上果然没有可以将一个人完全隐藏的角落。
熙朝,熙朝,今天的你又是谁的光明?谁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