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收拾一下,估摸着大概能上街见人了,又找了自己的衣服给杨里换上。杨里个子娇小,略长的上衣穿在她身上成了大衣,越发显出娇小来。在电梯里杨里低声问她:“之璐姐,你昨天说,你一个人住?”之璐垂下眼睛片刻,然后笑笑,“是啊,我离婚了。”
杨里一怔,表情剧烈地变了变,很久才吐出两个字:“离婚?”
那复杂的表情让之璐看得一怔,想要说什么话的时候听到“叮”的一声,电梯到了一楼停下。之璐没有迟疑,牵着她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周一的早上,正是上班的时候,路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她们在公安局附近的小店吃早饭。很香的稀饭油条,两个人心事重重,吃得都不多,但拼命地往胃里塞食物,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只知道必须吃下去才能面对今天明天乃至将来的事情,不论未来多么恐怖,她们总是要面对的。
吃完早饭,两人去了西城区公安局。刚刚到上班时间,公安局还是一派百废待兴的模样。
鲁建中在大门迎接了她们,领着二人上楼到取证室坐下。
片刻后又进来其他两名警官,一人记录,一人旁听,鲁建中为他们互相做了介绍,然后说:“这个案子性质严重,我们正在申请立案调查,请放心,我们会竭尽全力抓到凶手。一会我们去案发现场看看。”
杨里点了点头。
之璐颔首说:“鲁警官,你们问吧。”
情况其实很明白,除了不知道凶手是谁和为什么下手,其他一目了然。许惠淑是那种地地道道的农民,甚至连字都不认识几个,怎么想也不会结识什么仇家。杀人也是需要力气的,如果不是背后深层次的原因,没有人会用这种方式谋杀一个完全无害的中年妇女。
鲁建中看向杨里,神情罕见的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说:“我们昨天在现场取证发现,初步判断,没有任何可疑的指纹,看来凶手事先已有准备;门锁也没有撬开的痕迹,可能你母亲认识凶手。”
“我不知道啊,我们不认识什么人啊,妈妈人很好,只要有人敲门她就会让人进屋喝口热水,”杨里完全茫然,红着眼眶开口,“我们早上都是一起出门,晚上回来时她总是在家里等我,妈妈那么善良,跟人说话连句重话都没有,只知道埋头苦干。我从来不知道她妈妈会有仇人,做梦都想不到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一席话听得人人变色。问完话后杨里被警察领出了房间,鲁建中把目光转向之璐,说:“很可怜的女孩子,辛苦你了。”
之璐发现自己最近只有苦笑的力气,于是就真的苦笑了一下,“是啊,很可怜。爸爸死了,妈妈也死了。都不知道她怎么熬过来的。”
“你是怎么认识她们的?”鲁建中问。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的钟之璐刚刚毕业,也刚刚结婚,揣着名牌大学新闻学硕士学位,顺顺利利地进入了南方新闻报做记者。她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面孔上无时无刻都挂着“替天行道”的神情,人生信条就是美国报业大王普利策说过的一句名言——倘若一个国家是一条航行在大海上的船只,新闻记者就是站在船头的瞭望者,他要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观察一切,审视海上的不测风云,并及时发出警报。
她爱极了这句话,无时无刻不以“社会的良知”自居,恨不得一口气把社会的丑恶面全部曝光。叶仲锷对她这种自以为是的正义感只能摇头,说社会险恶,你那套在社会上未必管用;她当时有点不满,说,可你不是说过,就爱我这种认真劲吗?他笑着说,是啊,我爱。之后就不再提起此事。
就在她开始工作后不久,一次下班后,她看到杨里跪在路边,稚嫩的面孔上没有绝望,只有坚强果断和破釜沉舟,她告诉每个路人要为父亲伸冤,语气没有任何犹疑和彷徨。她或许年轻,或许手无缚鸡之力,她重复地说,我是我爸爸的女儿,我不能让爸爸冤死。从她的身上,之璐看到了某种叫信念的品质,高贵,从容不迫,熠熠生辉。
在杨里的叙述下,之璐大抵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杨里的父亲杨勇是省内一个小县城绥泉县化工厂的普通工人,因为厂里引进的设备不合格引发了大型事故,导致五六名工人死亡,杨勇也是其中之一。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工厂的领导却拒不负责,不但没有任何的抚恤金,反而还诬蔑她的父亲和其他几位工人违反了操作规程,试图把这件事情压下去,县里的领导完全被工厂收买,上下沆瀣一气,上天无路,下地无人。许惠淑连小学都没念完,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加上那时候生了病,十五岁的杨里一个人孤身来到省城上访,其中的过程不必细说,总之钟之璐看到跪在路边的杨里时,她来江州市已有了三天。
钟之璐天生爱管闲事并且从心底深深觉得记者应该是“人民的喉舌”,为民请命属于她的分内事。她热血沸腾,问清楚了情况,第二天就跟着杨里回绥泉县明察暗访了一番,深觉绥泉县那套班子腐烂到家,回去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的新闻稿把整件事情披露出来。晚上叶仲锷回来,翻看着她的新闻稿,有点惊异,最后点头说,文字激昂,针砭时弊,有理有节,写得相当不错。之璐就笑着说,我本科可是中文系毕业的。
这是她第一篇大获成功的新闻报道。报纸上一登出来就得到了社会的广泛关注,掀开了一桩反腐案,相关人士相继被查处,那些工人也得到了相应的抚恤金。没过多久,杨里以非常优异的成绩考入了省里的重点中学,之璐从心底敬佩这个小小的女孩子,经常去看望她们母女,许惠淑在名门大厦打扫卫生的工作也是她介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