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个说他是霸王,却不知他次次发作,全是因为眼里容不下沙子,看不得欺凌弱小。国有国法,他的拳头并不代表法律和正义,以暴制暴也并不能解决问题,然而,他没办法听别人哭泣。
姬小虞,想到这个名字,他心头微微一紧,一直压抑的悔恨喷涌而出,迟滞的脚步渐渐加快,最后变成了飞奔。
寝室门仍然虚掩着,他的精神没来由地振奋起来,刚想一脚踹开,又半路收回,轻轻地把门推开。
寝室里有隐隐的肥皂清香,整洁得几乎让人难以适应,她埋头在书桌上写写画画,左边一本摊开的书已翻了许多页,她的背影单薄,背脊笔直如冲天的劲松。台灯灯光把她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条,和书桌椅子构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如荒芜里的一棵倔强的树,又如一个惊叹号写在诗行。
他默默凝视着,刚才的烦闷烟消云散,突然觉得心中似有一泓碧水,很静,很满。
她终于听到动静,抬头一看,满脸喜色,挥舞着双手哇啦啦怪叫起来,"告诉你啊,今天林同学把我安排到这里住,以后我们真正是室友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他啼笑皆非,关上门开了灯,左思右想,从钱包里掏出厚厚一叠票子,尴尬地笑道:"喏,给你的,不要你白做事!"
他冤枉了她,一定要赔她什么才能表达自己的歉意,看她这个样子,钱应该是她最需要的东西吧。
"这么多钱啊!"果然如他所料,她两眼放光,哇哇大叫。
真是见钱眼开!他有种不小心吃了只苍蝇的感觉,嫌恶地瞥她一眼,冷冷道:"以后好好做事,我不会亏待你!"
她把钱小心翼翼收好放在桌上,眯缝着眼睛在他脸上扫了一个来回,没有错过他眼中的鄙夷。她突然哈哈大笑,跑进房间把自己的迷彩包抱出来,颤巍巍地从夹层里掏出一个布包,得意洋洋地捧到他面前,"你看,我也有好多!我爸说财不露白,既然你这么坦荡,我也不能做小人!"
他嚣张的气焰似被人一头凉水浇灭,布包里什么样的票子都有,硬币、五十年代出的几角几分、崭新的红色大票、残破的旧版大钞……
到底是怎样窘迫的情况,才能收集这样并不巨额的财产,并护为珍宝?
羞惭,如蚁蛭一点点噬咬着他的心,他又想起了那个卖水果的小贩,想起老人用手帕重重包裹的票子,他自以为比那些小混混高尚,其实本质上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她仍然小心翼翼地把布包收好,把桌上的钱塞到他手里,豪气干云道:"同学,你们对我这么好,收拾房间是我应该做的,再说我们家的屋子比这大好多,这小笼子算不了什么!"
他把钱紧紧攥在手心,没办法面对那坦荡清澈的目光,逃也似地冲进自己的房间。
他没有看到,他转身的那刻,一滴晶莹的东西从她腮边滑落,似带着千年的重负坠落地上。
他没有听到,他背影消失的那刻,她极轻极轻地对自己说:"姬小虞,你要争气,不能给人家看扁!"
是的,她家穷,到现在才凑够学费来报到,相依为命的爸爸正离乡背井为她明年的学费打拼。
爸爸说,她和城里孩子不一样,所以,一定不能偷懒,要比在家更勤快,不能给别人看笑话。
她没有不勤快,但是为什么他还要屡屡羞辱试探,是否她做得还不够多,不够好?
她扫视一圈,捋了捋头发,打来一盆水,跪在地上仔细地擦地板,连墙角的油漆印子都刮得干干净净。王霸听到声响,踌躇着把门开了个小缝,白晃晃的灯光里,一缕头发耷拉下来遮住她的眼睛,背光的原因,她的脸色更显瘦小而苍白,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给他看的画集里那些忧郁美丽的欧洲少年,她和他们一样,有同样秀美的侧影,同样高挺的鼻,同样饱满的唇。
他心如刀绞,猛地把她拉起来,夺过她手中的抹布扔在盆里,把她朝房间里一推,回头走进房间,重重关上了门。
有句话到了嘴边,他实在没有勇气说出来。
她靠在门上,泪水潸然而下:"爸爸,我没有给您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