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卧室里,木狄正在悬挂那幅已经装裱好的过生日时留下的合影。照片里每人手里一块儿蛋糕,木狄笑得最灿烂,身旁的一孑也露出了上排健康的牙齿,只是锁骨上的棕色胎记还隐隐可见。他们身后,木奎神色激动,因为刚跑回位置,而两旁的哲远和哲宁则挂着淡淡的微笑。
张海洗了三幅照片,另一幅给了一孑,还有一幅,她让木奎给哲远家送去了。
木奎本想拉一孑一起去,但是一孑正在研究省博物馆的设计方案,所以只好独自前行。
木奎按响苏家的门铃,开门的是杜雨也就是哲远和哲宁的母亲。
“阿姨,我是木奎,田木狄的哥哥。这是木狄过生日时照的相片,我妈洗出来一幅给哲远和哲宁。”
“哦,是相片啊。我说这么大一个板子是什么东西。进来坐坐吧。”杜雨把木奎让进屋。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木狄的哥哥。老苏,你看,他俩还真有点儿像。”杜雨一边给木奎端来一杯水,一边对坐在沙发上看报的苏向黄说到,“你俩是龙凤胎吧。真好。你父母一定很幸福,有你们这么两个出息的孩子。”杜雨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木奎也只是笑笑,这样的话他从小就听多了。到现在还没感觉到父母是不是真的因为他俩而感到幸福。
“那你现在也是大三吗?和木狄还有哲远他们一个学校?”苏向黄放下报纸,问木奎。
“不是不是。”木奎忙摆手,“我没有上大学,我已经工作三年了。”
“工作三年了?啧啧啧……现在的孩子就是厉害。”杜雨满脸羡慕的神情。
“那你在哪儿工作啊?”苏向黄继续问道。
“我在建筑设计院工作。”话刚落音,木奎的手机响起了诺基亚的标志铃声。他拿起手机,接通电话。“喂。对……哦……现在?……好吧……那就这样……嗯……再见。”
他挂断电话,对殷勤招待的杜雨和一脸沉着的苏向黄说:“叔叔阿姨,你们先忙,我单位里有点儿事儿,我先回单位了。”说完微笑着起身,往门口走去。
“哦,单位有事啊。那你赶紧回去看看,可不敢出什么事儿。以后有时间和木狄常来啊。你们都那么惯了。阿姨每天都在家歇着呢,随时都可以来。”杜雨一边拉开门,一边笑盈盈地“恭送稀客出门”。
木奎一出门,就看到一万只苍蝇“嗡……”地飞过……
苏向黄追出来:“小伙子,那个照片多少钱啊?我们还没给你钱呢!”
杜雨用惊诧而鄙夷的余光瞟了一眼苏向黄,心想这半老头子的记性还真好。
“没关系的。本来就是送给哲远他们的。我走了啊。再见!”说完,木奎掉头走了。
事实上,并没有人给木奎打电话。木奎深知来到长辈家里一定要坐上一坐以表尊重,但是他也知道这一坐便不好起身再走。所以在进门前他给自己的手机上了个闹钟,10分钟后一响,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接电话,光明正大地离开那儿。
木奎走后,杜雨打开用又厚又大的白纸包裹住的相片。映入眼帘的是他们那对儿可爱的儿女。“老苏,你来看看这几个孩子……”
话还没说完,杜雨倒吸一口气……她双手颤抖得很厉害,几近把相片跌落地上。
苏向黄走了过来,看到眼睛快瞪出来的杜雨,于是好奇地从杜雨的手中拿过相片。
“怎么了?这不是哲远和哲宁么?”苏向黄说着,继续看相片里的孩子。
突然,他也倒吸了一口气……“老天!是他?……”
杜雨已经站不住了,跌进沙发,两眼无神。
(二十二)
回到家后,哲远在自己的房间听音乐,看小说。许多同学喜欢的网游勾不起他半点儿兴趣。小说里出现的那句“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追求错误的东西”引起了他的共鸣。但是他真的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而什么才是错误的。
哲宁感觉洗澡水应该热好了,于是关掉正演着国标舞比赛的节目,从衣柜中取出睡衣,走向卫生间。
路过父母卧室的时候,她听到母亲用不小的分贝喊着:“万一真是他怎么办?不对不对……肯定就是他!”
父亲也着急了:“你小点儿声行不行,孩子该听见了!锁骨上有胎记的人多了去了,你知道就是他吗?”
“你看他的样子还看不出来么?他一岁时候的样子就是那样。”
“你倒是记性好。”
“可是他现在的样子真的和你大哥太像了!”杜雨似乎快哭出来了,“肯定是他,不会有错了!这可怎么办啊!”
“好吧,就算是他。可是除了咱们还有谁知道?养他的爷爷奶奶就算和你说过几句话,也不知道是你干的,而且那件事村里人早忘干净了。”苏向黄似乎在安慰杜雨,但心里也火烧火燎得。
门外的哲宁听出来他们在议论一孑,因为客厅里那张相片上一孑的锁骨上确实有一块棕色的胎记。可是她听得云里雾里,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父母认识一孑?什么村里?什么事情村里人忘干净了?他们在说什么?
哲宁很想推门进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不能鲁莽。
“老苏,我上个星期还做梦梦到了那件事。”杜雨似乎由于担心什么而已经在呜咽了。
“唉,别想了。”苏向黄叹了口气。
“真的。我梦到你大哥在那个精神病院是被一群神经病给活活打死的,不是自己喝安定喝死的。还梦见大嫂生哲宁的时候……”
“嘘!小点儿声!!”苏向黄压低嗓门说。
但哲宁已经听到了。她感觉自己进了一个片场,自己和父母一样都是演员,而自己正在听戏里面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感觉累死了。
她坐在地上。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听下去了,她想去洗澡,但是站不起上来。
“还梦见大嫂生哲宁的时候……”,这他妈是什么意思?哲宁有点儿乱了。
她第一次知道了电影和书里面经常说的“脑中一片空白”是个什么概念。
她想破门而入,问个究竟。但是她没有直面现实的勇气。
她想让时间停住,别再继续,但是她没有这个能力。
“我真的梦见当时你大嫂一声不响地生下哲宁后就走了,然后那个接生婆把哲宁拎出来后在她屁股上狠狠给了一巴掌,哲宁那憋得紫青的小嘴儿才开始哼哼唧唧地哭了。”
“你还好意思说。到现在我做恶梦还老梦见大嫂对咱俩哭天抢地。”苏向黄说着说着,也怕了起来,“当时真糊涂啊!为了那点儿东西……唉,迟早得遭报应。”
屋里静了下来,哲宁依然在卧室门口坐着,她感到窒息。
这时,苏向黄准备出去解手,打开门,发现坐在门口的哲宁。他吓了一跳。
“哲……哲宁?你坐这儿干嘛?”苏向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哲宁抬头看了一眼父亲,又低下了头。她用双手使劲儿撑着地面,摩擦着墙皮站了起来。
“我去洗澡。”然后她缓慢地挪着步子,留给惊诧的父亲一个陌生的背影。
“哲宁好像都听到了!”苏向黄又进屋跟正在发呆啜泣的杜雨说,神色慌张。
“什么?……怎么办啊!”杜雨这下更是眼泪要决堤了,“今天这是怎么了……真是祸不单行。本来自己发愁就够了,现在哲宁也知道了。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啊!”
哲宁知道么?其实哲宁根本不知道他们刚才在说什么。一头雾水。
(二十三)
哲远还在自己的卧室听歌看书,浑然不觉命运正在对他们家开一个宇宙级的玩笑。
命运是个神奇的存在。虽说每个人的命运说到底就是由生到死,但是其中隐匿的若干巨大桥段才是命运的本质。命运不是开头和结尾,而是一个过程。而每个人自从降临世界起,就已经在走由“命”铺设好的道路了,我们要做的只是不偏不倚的前行,不能退缩,其中的庞杂情节,则由“运”来掌控,我们依然束手无策。
我们无法预知“运”给我们在某个拐角处设下什么埋伏或铺就什么成功,只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命”,我们只有认的份儿,没有不依的权利。
通过自己的努力达到一定的境界和通过个人的颓废而达到另一种“境界”,其道理都是一样的。
我们只不过是在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杀人犯杀过人后大多不会因为“杀人”而后悔,后悔的是自己也因此被剥夺自由。当然有些人宁愿失去自由也要那样去做,因为他知道,在自己的逻辑中,不那样做对不起自己的命。
“过来人”告诫年轻人不要走这条路,“我给你指一条捷径。”然而年轻人依旧要重复走“过来人”走过的弯路,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做,他才会拥有真实的人生,只有这样做,以后才不会“后悔”。没走捷径是一种后悔,然而没有走正常的弯路更是一种深刻的后悔。我们不需要做完人,普通正常就是最大的真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一种250,而是一种透彻,是一种无悔。
也许哲宁应该“踏入虎山”,寻找自己。
(二十四)
哲宁放满半缸水,打开淋浴,蹲了进去。
她两只胳膊紧紧抱住双膝,头埋进胸前,头发从后背向前散开。淋浴像大雨一般不停冲刷着哲宁的脊背、脖颈、发丝。
她感到没有了热水的笼罩,她会冻僵。
浴缸里的水漫过腰际,她微微抬起头,淋浴打湿她的前额,她回想着那些可怕的对话。
一孑?父亲的大哥?大嫂?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父亲的大嫂生下了我?意思是……我不是爸妈亲生的???
父亲的大哥为什么在精神病医院?父亲的大哥是我的大伯啊,为什么我从没见过也没听爸妈说过?
一孑长得很像大伯……意思是……
想到这儿,哲宁差点从浴缸里站起来!
“天呐!难道……”哲宁几近喊出来。
她感觉世界颠倒了,在浴缸里,她昏昏欲睡。似乎有双大手在将她往下拽,她一直下沉……浴缸里的水从眼睛、耳朵、嘴唇、鼻腔里往进灌,她感觉快要窒息,但是无力起身。
浴缸满了,淋浴依旧咆哮着。水从浴缸溢出,像一条条透明的蛇,蜿蜒着爬向卫生间的门,从底下的门缝钻出。没过多久,水流进了杜雨和苏向黄的卧室,之后又流进了哲远的房间。坐在电脑前的哲远感到脚下似乎踩着了什么黏黏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滩水。他以为是厨房的水龙头没有关好,起身推门去厨房。但水是从卫生间流出来的。他预感不好,冲进爸妈的房间:“快!卫生间的水溢出来了!姐姐出事了!”
坐在床上不语的两个人听到这话,四目相对,面露惊恐。杜雨光脚冲出卧室,打开卫生间的门,幸好家里人洗澡的时候一般都不锁门。
杜雨看到躺在浴缸里的哲宁,吓了一跳。哲宁的头发漂在水上。
她先是愣了一下,赶紧又冲过去,险些被积水滑倒。
杜雨一只胳膊托着女儿的背,另一只搂着女儿的脖子,把女儿从浴缸里扶起。
从水向外溢出到杜雨冲进卫生间,仅仅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哲宁的生命就危在旦夕。
“别站着!快去打120啊!”杜雨对站在门外的哲远喊着。
让哲宁穿睡衣是不可能的,苏向黄从卧室拿出杜雨的浴袍,因为平时很少穿,所以一股樟脑味道。
苏向黄有些不好意思,但现在不是不好意思的时候。他和杜雨把哲宁抱出浴缸,给她裹上浴袍。120急救车响着鸣笛赶到。
哲远坐立不安,听到120来了,立即跑去开门。苏向黄已经把女儿背出来了,两个白大褂青年抬着担架进屋。杜雨帮忙把女儿平放到担架上,白大褂们又快速而匀速地把哲宁抬上了救护车。
杜雨和苏向黄都跟着上了车。“哲远,你留在家里面。”杜雨临上车前对心急如焚的哲远说,“姐姐会没事儿的。”
哲远回到自己的卧室,垂着头坐在床上。
一切发生的太快,他还来不及思考姐姐为什么会溺在浴缸里。
他突然想到应该帮姐姐做人工呼吸的,《暹罗之恋》也演过。但是当时一切都太乱了,父母也都慌了。“送到医院就会没事的。”他告诉自己。
电脑里还在播放着他之前选的一些歌。
音箱里飘出SarahMcLachlan悠扬的声音,98年的《Angel》。
……
Inthearmsoftheangelfarawayfromhere
(在天使的怀里飞离此地)
Fromthisdarkcoldhotelroomandtheendlessnessthatyoufear
(远离黑暗、阴冷的旅馆房间和你惧怕的无穷无尽)
Youarepulledfromthewreckageofyoursilentreverie
(你在无声的幻梦残骸中被拉起)
Youareinthearmsoftheangel,mayyoufindsomecomforthere
(在天使的怀里愿你能得到安慰)
……
他听着这样寂寞空灵的歌声,这样唯美凄楚的歌词,觉得再听下去自己会崩溃。他关掉音箱,将自己摔在床上。
他不知道,这几句歌词对于姐姐暗含的意义。
浓夜昏昏,哲远心绪不宁,他感到自己在一座镜面迷宫里绕行。左躲右闪都是自己的样子。他“审美疲劳”,坐在地上,头顶就是满夜繁星,他离真实的世界如此接近,但却永远无法靠近。一扇扇平面镜像一道道挡着真相的大门,而门上只有自己的样子,打碎玻璃,依然会有另一个自己在欺骗自己。
他希望姐姐好好的。他知道,电影里的情节是不会发生在他这个普通的家庭的。
然而事实是,他家庭里的生活会比电影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