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旧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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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恶之华

名教何须罪人。古老的世界观,天人合一,内部就包含着道德责任的豁免。

《金瓶梅》的作者,通常称之为兰陵笑笑生的,到底是谁,没办法知道了。被疑为作者的,越来越多。明代嘉靖、万历间的大名士,陆续给添到黄名单里的,已有好几十位,过些年或将逾百。在当时,写书的人自然是不想暴露身份,但到了今天,假如这几十位才子于地下发现《金瓶梅》成了一本德高望重的名著,多半纷纷自称作者,打起著作权官司,也未可知。

是的,《金瓶梅》写得好。今天的评论家,说它现实主义、新小说、揭露文学等,明清的读者,也竞相发现书中的微言大义。袁宏道说它讽喻,沈德符说它指斥时事,人们哄然响应。不过私下里,大家还是想看书里的秽笔,就好比《花花公子》里自有严肃文字,但订《花花公子》的人,有几个是冲那严肃文字去的?

不管是谁写了《金瓶梅》,他和别的古典作者都有些不同。我们甚至猜不出,除了想讲故事,还有什么冲动,驱使他写这么长的一本书;我们也无法断定他在写书的时候,感受的是哪一种乐趣。书里没几个好人的,在名著里,还有清代的《儒林外史》和《官场现形记》。伟大的《儒林外史》写了好些污浊的文人,而作者自己的眼睛是清的,才看那些人不好,何况书里也有一批干净的人,使我们知道,吴敬梓对制度虽无信心,对人性尚有信心。不那么伟大的《官场现形记》,里边的好人比《金瓶梅》中的还少,但作者意在谴责,而非指为世界应有之貌。何况《官场现形记》写的是官场,《金瓶梅》写的是整个社会;《官场现形记》里是腐败,《金瓶梅》里是糜烂;《官场现形记》在破口大骂,《金瓶梅》是赋百讽一。李宝嘉有一肚子不平之气,兰陵笑笑生是边缘的犬儒。我们在《金瓶梅》里读到的,是污秽的生活,丑恶的人,一个蝇营狗苟的世界。这种丑恶,并非衬出于某种美好的背景,事实上,它更像鲍鱼之肆里养的一盆黑花。我们仍在认为那样的生活是丑恶的,只是因为我们自以为是有德之人,残存的一点道德观,尽管不足以使我们做起事来更加高尚,却恰够评价他人。

兰陵笑笑生残存的一点信心,竟是来自佛教。不过,这信心如此勉强而稀薄,像是糊在书皮上的泥巴。《金瓶梅》写了不少僧尼和道士,除了一两个,不是贪财,就是好色,没一点出家人的分寸,见了武大郎的老婆,“一个个都昏迷了佛性禅心,一个个多关不住心猿意马”。和这么多故事相比,偶尔讲几句天理循环,在最后一回安排些果报,是多么无力。

明代后来的社会堕落,人或归咎于政治,或归咎于王学及其他。其实,名教何须罪人。古老的世界观,天人合一,内部就包含着道德责任的豁免。您想啊,人在世界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独立地位,没有使命,没有目的,对个人来说,那还管什么?顺时应势就是了。这种哲学的意味,一开始并不明显,随着哲人思考的深入,大家生活得长久,迟早要水落石出,晚明也许只是适逢其时而已。

佛教提供了另一种道德生活的动机。但又讲色空,如《维摩诘经》所说:“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潘金莲说:“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这便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对今世的态度。人生无意义,并不令人不想活,如唐人王维诗里说,“思归何必深,身世犹空虚”。先活着,不着急,至于后世,有许多??法可以拯救呢。西门庆说的“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只是其中一途。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兰陵笑笑生的为人。他读过书,做过官,再回到家乡当绅士,阅尽人世百态,看到的只是三毒,对三教都失去了信心。书中加入那么多秽黩文字,既是兴趣所钟,又像是在说,让这个世界更脏些吧--多半不是这个意思,多半他自己便喜欢堕落的生活,甚至觉得物质的堕落,是对精神桎梏的一种反抗呢。无论他是谁,兰陵笑笑生对改变社会已毫无兴趣,也毫无端倪,这种态度,和他的前辈,先秦至汉唐诸子的康健作风,有多么大的距离,而他正是那些他们的嫡系后代。

一日快活

道德的力量是强大的,但如果道德的基础只能向社会中寻,必有在人心中失效的时候。

北齐权臣和士开,曾经劝皇帝多玩乐,少操心国事,说:“自古帝王,尽为灰烬,尧、舜、桀、纣,竟复何异。陛下宜及少壮,恣意作乐,纵横行之,即是一日快活敌千年。国事分付大臣,何虑不办,无为自勤苦也。”

奸臣说的话,当然是错的。但在那个时代,从正统的立场出发,要批倒批臭和士开,也不似想的那么容易。因为一旦话说到尽头,和士开只要轻轻一句,就能把正统人士噎住。他需要说的只是:人死万事休。

正统的老祖宗孔子,不愿谈生死问题。他老人家也重丧葬,也谈一点鬼神,那只是对习俗的让步,而非哲学的立场。孔子对死亡的哲学立场,隐藏得如此之深,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怀疑,他究竟有没有这样一种立场。如果有的话,也许是不可知论吧。幽明永隔,死生在孔子那里是悬而未决的事,而他的后学如此之懒,这个问题就一直那么悬着。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这既是正确的生活态度,也是对问题的一个搪塞。生活中的问题尚难以穷知,死的事,自然可以无限期地推后了。所以儒家对生死的讨论,止于死前的瞬间,无论是成仁,还是取义,是把死亡当做价值问题来处理。他们喜欢谈的是不朽,这不朽并不涉及灵魂,只是声名的不朽,也就是道家人士讽刺的“死后之余荣”。

道家是从儒家内部成长出来的,和儒家一样,都不太相信鬼神之说。道家的齐死生,大意就是说生并没什么特别的意义,死也就不是什么特别的丧失意义。儒家死生观的内在迷惑,在道家这里更明显,因为道家喜欢琢磨终极问题;这一琢磨,难免要自相矛盾,最简单的例子,是他们一边说“不知悦生,不知恶死”,一边又要长生久视。

道家说得高妙,但要做起来,无比之难。那些宣称物我两忘、不知生死之别的,在我看来,或者是幻想者,或者是受了药物的影响。我在酒喝多了,或者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之后,也曾有过些奇思妙想,可惜神志恢复之后,依然俗物。

上古传下来的风俗,是信鬼神的。成长在风俗之中的古人,要彻底地不信邪,并不容易。但儒学内在地是一种无神论,当它对社会的影响越来越强之后,对身后事毫不操心的人士,层出不穷。慕俗的,一旦日暮途穷,就要倒行逆施;向雅的,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世。如和士开者,只是其中之一。比和士开小不了几岁的颜之推说:“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说得很好,但为什么呀?经不起追问。

古代普通人的生死观是本糊涂账,风俗持此,朝廷持彼,教书先生又有自己的主张;和尚这么说,道士那么说,谁的话也不敢不听。家里有鬼,山上有神,哪个也得罪不起,所以进庙烧香,入观求签,还有几百个杂神,都得磕头,宜乎古人之半月板容易受伤也。既有勇气又有脑筋的,直起膝盖,什么也不信,连“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也不信了,其中的不道德者,难免与和士开一样,“一日快活敌千年”。

儒家,至少在用道德感强行部勒人们对这个问题的苦恼,道家不受这限制,便有人主张:“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于色,不遑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这是《列子》中的名言,和士开说的话,不过是它的翻版。

《列子》中还讲,“死后之名,非所取也”。其实,身后的毁誉,并不是黑黑白白的事。和士开之死,是他做坏事太多,得罪了好多人,最后这些人联合起来,发动了一场小政变,把他杀掉了。我最近在乡下见到和士开的墓志,述及他的死,是这么说的:

“而天临恍惚,神听廖寂,未极忠贞之福,遽见朝野之悲。……天子辍县罢膳,永悼于怀,褒贤笃终,礼超恒数。”

这墓志也讲了一点他祖上的事。从这篇墓志,以及几十年前出土的和士开叔祖的墓志来看,这一家子完全就是一门忠烈。墓志都是讲好话的,不足为怪,也许应该注意的,是古人顾及身后事的一大动机,是在家族之中。祭祖的传统,要比祭圣人的传统持久,便在“文革”当中,好多人还在偷偷供给祖先血食,至于圣子有没有猪头肉吃,倒无人过问了。

要是家族感也消失了呢?对和士开这样的人,如何教化,如何劝善呢?道德的力量是强大的,但如果道德的基础只能向社会中寻,必有在人心中失效的时候。我们无法统计,在某个时代,有多少人完全挣脱了美德的羁束,只是因为不得已才遵守一点社会规范;我们只知道,儒家后来也意识到理论的失效,转而求助于人的自省,相当于在说:我讲的,你自然是不信,但你可以反诸内心,看看是不是有一点良知在那里呀。

也许有,也许没有,就看从哪儿找了。

性格决定命运

人性的弱点,是屈服于强者,投靠于强者。而强者的强,并不总是在智力和势力的意义上,多数时候,还是性格决定命运。

刘备死后,诸葛亮一心一意地在成都替刘氏看家。不到五年,他就坐不住了。如果允许对古人的心思胡乱猜度的话,我会想,诸葛亮不计成败地北伐,一大原因,是要回避皇帝刘禅。刘禅对诸葛亮又敬又怕,敬也罢了,这位相父智逾周公,自己的德才,怎么掂量也不及成王,能不“严惮之”?诸葛亮坐成都,刘禅吃也不敢吃,玩也不敢玩,束手束脚,着实没什么风光。诸葛亮自己也别扭,做臣子的令皇帝怕,岂是长久的事?虽然眼下君臣情笃,但日久天长,必生龃龉,有道是距离产生美,不如离得远些,君臣两便。

建兴五年三月,诸葛亮进驻汉中。从此,到七年后病逝五丈原,他再也没有回过成都。其五次北伐,七番用兵,岂能撼动曹魏?这一点,以他的智力,不会看不出来。所谓尽人事以听天命,天命如何,诸葛亮心知肚明,那么剩下的,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在公而言,不愿效公孙述之坐以待毙;在私而言,要以死于王事为自己的结局。

那么,回到那个老问题,诸葛亮为什么不赶下刘禅,自己当皇帝?刘备临死的时候,已说过“如其不才,君可自取”;遗命在耳,诸葛亮此时“夺了鸟位”,也可以说是“奉旨篡汉”,有何不可?诸葛亮虽然忠诚,并不愚蠢,如果事皆可行,区区一个“忠”字挡不住他。那么,不可行的是什么呢?

诸葛亮清楚,自己不是当皇帝的材料。我们看他的《诫子书》,“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冶性”云云,知他的性格,多内省而自敛。这样的人,当当丞相是可以的,要做开国皇帝,就差得远了。

皇帝并不像咱们想的那么少。从秦始皇开始算,中国称过帝的人,可能成千上万,特别是在乱世,夥涉为王者,遍地都是。只是绝大多数,顶多算山大王,或山皇帝。最寒酸的一位,只有两个臣民,一个是宰相,一个是大将军。文武夹辅着,这个皇帝去讨正宫娘娘,半路上被人捉起,国祚不永,亦云悲哉。

这么多皇帝,分为两种,一种是继承人,一种是创基人。普通人生而不是现成皇帝的子侄,要创造幸福,只有靠自己。其中很要紧的,是胸有大志。当年刘邦去咸阳公干,看见始皇的排场,说:“大丈夫当如此也。”项羽看到始皇南巡的威风,对他叔叔项梁说:“彼可取而代也。”另一位陈胜,年轻时在田里做工,便怀鸿鹄之志。他有名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实在是帝制时代的最强音。

刘备之有大志,从一点上就看得出来:他自称是汉朝的宗室。诸葛亮呢?从小就没这种志向,等到做了丞相,有了大权,现要立志,来不及了。

仅有志向还不够。要做开国皇帝,最要紧的素质,是性格中的某种因素。比如刘邦的时代,大家平起平坐,你是枭雄,我也是枭雄,凭什么你不听我的,我倒要听你的?刘邦性格最突出的一点,是盛气凌人,当亭长时,对属吏“无所不狎侮”,当上了王公,待人更是无礼,呼喝下属如小儿。人性的弱点,是屈服于强者,投靠于强者。而强者的强,并不总是在智力和势力的意义上,多数时候,还是性格决定命运。陈胜称王,而吴广为假王,二人的高下,只在性格。和刘邦一同起事的,还有萧何、曹参,这二人论才论德,都比刘邦高,而一为主上,??为臣下,就是气势之别。

社会学家有研究,人们说话,一部分是在交流信息,另一部分,是在控制与接受控制。普通人说话办事,多少总要为对方着想一下,真正的强人,从无这种忌讳。他们知道,只有自己多占一步,才谈得上让别人让步,而所谓皇帝,就是有很多很多的人对他让步。在人类的原始时代,可能曾有那么一个阶段,领袖是力气大或岁数大的人,而自从政治权力一出现--一开始是神权,社会就被那种性格的强者领导了。

比刘邦更好的一个例子是朱元璋。刘邦为人大度,是个不错的领袖。朱元璋凶狡猜忌,然而为开国皇帝,他性格的强悍,实有过于刘邦。我们看他,只识得几百个字,就随意论衡文事,评点诗文,上达圣贤,下及群臣,仅此一项,便可知道他的自信,非常人所及。你可以叫它勇气,也可以叫它厚颜无耻。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人当了皇帝。

诸葛亮,自然也是性格上的强者,但还不够强;能驾驭人,但心有顾忌,而未能全心投入驾驭人的快乐中去。所以他当不了皇帝。

宋儒程颐曾有高论,说不是高祖用张良,而是张良用高祖。这个是儒生自解的话—虽说互相为用,但论其始末,怎么也是皇帝用臣下,臣下为皇帝所用。但程颐又说,高祖与群臣,只是以力相胜,力强者居上。这个就说得很好。人在社会中的力量,手足居末,头脑居次,性格居首;所以第一要务,是找到性格比你弱的人,驾驭他们。能驾驭几百个,就可以纵横一方;如能驾驭亿万个,那么,恭喜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