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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李贽的自由

个人的自由,必得向社会中寻,正如社会的成功,必得着落到个人身上。

一直想说几句,一直不知如何说的一位人物--李贽。

李贽的书,胡乱读过一点点,每回掩卷之后,想的都是同一个问题:他到底是什么主张?他是专唱反调的人,作风凌厉,令人佩服,一旦正面说话,似乎又无甚高论。

最近读到一篇文章,讨论中国传统的自由观,李贽为重要一环。确实,哪怕是在最好的监狱里,李贽也是最坏的囚犯:“我平生不爱属人管。夫人生出世,此身便属人管了。幼时不必言,纵训蒙师时又不必言,既长而入学,即属师父与提学宗师管矣;入官,即为官管矣;弃官回家,即属本府本县公祖父母管矣……”

这是李贽很有名的一段话。他的这个脾气,我是顶喜欢的。我又想,如有机会见到李贽,不妨问他一句:您老不喜欢被人管,我们都是知道的,那么,您喜欢管人吗?之所以想问,是因为对他的想法,实在没有把握。比如李贽赞美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他还夸过朱元璋是“千万古一帝”,咱们就当他是明代臣民,不得不然,但他怎么会喜欢秦始皇呢?

“始皇出世,李斯相之,天崩地坼,掀翻一个世界,是圣是魔,未可轻议,使扶苏嗣位,便二世、三世传之无穷,何所不可?”

李贽厌恶当世儒生,儒生是骂秦始皇的—始皇坑过儒,李贽便对秦始皇生出知己之感—我开始想,如果李贽在明朝管文化,怕也未必高明。他不是说过,焚书令“大是英雄之言”,坑儒是“战国横议之后,势必至此”吗?

说到自由,我这个年纪的人的“自由观”,可以追溯到《反对自由主义》,里面列举了“自由主义”的十一种表现。我现在记得有“听了反革命分子的话也不报告”,还有一条,是“办事不认真,无一定计划”。那时的人写总结,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缺点,就胡乱加上一条云“有时犯自由主义的错误”,盖这错误在当时不算严重,故都用它挡箭。我亦如此,时间久了,觉得无缘无故,每年都要踩这主义几脚,以至于有些同情了。

“自由”一词,现在的用法是混乱的。在古代,曾经简单,系“由自”、一决于己意的意思,“威福自由”、“取予自由”等,盖用在大人物身上,权柄他移,自己做不了主,便大呼不自由。大概是唐代的诗人,给了“自由”一词新义,如杜甫的“出门无所待,徒步觉自由”,韩愈的“我云以病归,此已颇自由”,这个境界,有点像郭象说的“自快得意,悦豫而行”,和我们今天说的“自由”,是不是有些接近呢?

不一定,因为我们不清楚这些喜欢任情适志的诗人,打算怎么实现它。退出或半退出社会,是古代人喜欢挂在嘴边的一个出路,但既行不通,也与我们今天所说的自由关系不大,如果仍留在社会里,他们想怎么获得自由呢?至少李贽是没细想过的。他若有幸生在秦朝,“本府本县公祖父母”会少管他吗?或者他别有打算?我们喜欢的,是“我的越多,你的也就越多”的自由;还有一种,也占着这词儿的,是“我的越多,你的就越少”的自由,李贽会倾向于哪一种呢?

个人的自由,必得向社会中寻,正如社会的成功,必得着落到个人身上。李贽抱怨他身受的管束,谁不是如此呢,但人们日常感受到的拘束,是不自由的原因吗?也未必。欧克肖特说得好,自由来自于缺乏压倒性的权力集中:“我们认为我们自己是自由的,因为在我们社会中没有一个人允许有无限的权力—没有领袖、派别、政党或‘阶级’,没有多数,没有政府、教会、社团、贸易或专业协会或工会可以这样。”(张汝伦译文)

卢梭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未免有些娇气,想当女婿,又想不要丈母娘—其实,只要这些枷锁,没有一种是绝对的,人尚可是自由的。李贽感受到的压迫,根源并非在批评他的道学家,而在于他喜欢的秦始皇,他是认错人了。

前面说到年幼时的某种经验,又想起李贽的一段话--与本文主旨无关,却既然想起,便舍不得不引用一下。他说从前自己的脑子省着不用,“所谓矮子观场,随人说妍,和声而已。是余五十以前真一犬也,因前犬吠影,亦随而吠之,若问以吠声之故,正好哑然自笑也已”。这话可以拿来自诫至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