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睡得并不安稳,梦中又被无数人围攻,她挥着鞭子拼力厮杀,漫天的血色中根本分不清身在何处。
厮杀中似是中了一剑,忽觉心口一凉,竟是说不出的冷痛。
‘啊——’她惊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把伏在床榻上打盹儿的明珰给吓了一跳。
“姑娘,又做恶梦了么?”明珰忙起身扶着她坐起来,拿过衣衫披在她的肩头。
“明珰……我杀人了……我满手都是血,自己也中了一剑,正在心口,好痛,好怕……”陈秀说着,抬手捂住了左胸,低下头去喘息。
“姑娘的身子太虚弱,所以才会做这样的噩梦,不要怕,老人说,梦都是反的。”明珰转身去拨亮了油灯,又端了一盏热茶来喂了陈秀两口,“姑娘再躺一会儿吧,天色还早。”
“不躺了,我躺了一天一夜了吧?身上的骨头都要散了。”陈秀说着,转身下了床榻。
明珰忙给她穿好了衣裳,见她要出门,忙又拿了一件素色棉缎斗篷给她披上。
这是一座简单的禅房,出了屋门只有两尺多宽的廊檐,没有台阶,一步迈出去便是青砖铺就的院落。
此时已经是五更天,天空中,晨光初启,几颗残星懒洋洋地眨着眼睛。月儿隐没在半亮的天际,霁霞微展,似暗似明。夜尽了,如西天垂月,融化于薄薄的微熹,沉落在萧瑟的秋风之中。
陈秀裹着披风在院子里站了片刻,忽闻苍凉的钟声从晨曦中荡漾开来,心底顿时一片宁静。
看着东方红日初升,陈秀心里的恐惧慢慢地消退。她的手不自觉的抚上小腹,心中暗叹,不管怎么样,此后不再是自己一个人。
这座寺庙并不大,因为离得建康城远,香火也不怎么旺。
阿言昨日带着陈秀住进来的时候,给了方丈十片金叶子做香火钱,方丈便吩咐厨房单独给陈秀做些精致的素斋。晨课过后,方丈便叫两个小沙弥送了饭菜过来。
这寺里的素斋就算精致,也比陈秀平日的饭菜差了很远,明珰见了不免叹息,陈秀却吃的很香。明珰又忍不住感叹:“郎君真是饿坏了,郎君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朝食过后,陈秀的精神又好了许多,便说要上路。
明珰心里着急长垣怎么还没回来,陈氏则担心她的身子,好歹劝了半日,才说定了在此再休息一日,明天出发。
拗不过二人,陈秀便道:“我出去走走,看看这寺里的风景。你们好生收拾一下,不要明日走的时候又丢三落四的。”
明珰便道:“奴婢随侍郎君。”
陈秀轻笑:“我不跑了,你放心吧。说好了带着你就一定会带上你。况且还有娘亲呢。这寺里也没什么闲人,我就随便走走,你一个姑娘家跟着,多有不便。”
明珰扑哧一声笑了:“改明儿奴婢也请跟郎君一样,换一身男儿装了。”
好久没说玩笑话了,如此一来大家的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
陈秀缓步出门,慢慢地在寺庙里逛,这寺庙院仅有三进,陈秀住的乃是最后面的一个小偏院,说是偏院,实际上是个耳房。只是多了一道墙同正院隔开了而已。出了院门转过去,前面的建筑一览无遗。
穿过青砖群房,顺着一座长厦漫步走去。只见寺院之中遍植红枫,火色的一片,猩猩丹丹,似乎要将这湿冷的深秋烧个干净。丛丛红枫之中,忽然转出一抹淡蓝色的身影。那人眉色青黛,双目微翘,似笑非笑,流动的眼眸像是一泓秋水。
陈秀的心猛地一揪,脚步顿时停下。
那人缓缓地走近,直到陈秀跟前方住了脚步,浅绯色的唇角噙着微笑,令人想到秋日里温暖的阳光。
“阿绣?或者,我应该叫你陈氏阿绣。”谢燕文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温润动听,宛如春日的雨滴从屋檐滑落,滴在汉白玉石的台阶上,清润温暖,叫人一生不忘。
“谢三郎。”陈秀自知无法再掩饰下去,索性拱了拱手,跟他打招呼。
“你还好吗?”谢燕文温和的看着她。
陈秀淡淡的苦笑,又点点头,说道:“无碍。有劳谢三郎挂念了。”
“阿绣,我们去那边坐一坐,可好?”
这样淡然的她让谢燕文有些无所适从。以他的身份什么样的贵女没有见过,像阿绣这样的身份,他根本无需陪着小心。只是面对她的淡漠,他总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痛楚。
他不想跟第一次见面那样激怒她,只想与她安静的说几句话。
我们去那边坐一坐,可好?
这一声询问像是一枚石子,砰的一下投入到陈秀的心湖中,激荡起层层涟漪,让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那一世里,他也曾这样问她,然后拉着她的手从谢家后花园的牡丹从中走到了紫藤架下。
那么明媚的春光里,他拥着她在紫色花障里缠绵,在她耳边说她是他的红颜知己,是他一生都割舍不下的人。他还说阿敏嫁入谢家五年无所出,他想让她为他生育孩儿,她是媵妾的身份,所出孩儿可与嫡出一样,享有家族中该有的权益。
那时她是那么幸福,觉得自己这辈子就算是为了他死也值了。
可是后来,等到真的被活活打死的那一刻,她才真正的明白,花前月下的柔情蜜意,永远也抵不上公卿士族家铁一样的规矩。当家主母想处死一个妾氏,根本无需什么理由。
可那时的三郎究竟在哪儿呢?他知不知道为他孕育了孩儿的自己是被他的嫡妻一棒一棒打死的呢?
一尸两命,自己死后温润如玉的谢三郎是什么反应呢?
陈秀呆呆的看着面前这个上一世与自己纠缠了五年的男子,心底的疑问渐渐地扩大,成了她此时唯一想知道的事情。
谢燕文温润的目光迎着陈秀,看着她呆呆的样子他的心底有些疼。缓缓地伸出手去握住交叠在腰间的双手,刚要说什么,却被她忽然间甩开。原本痴然的目光中一瞬间惊慌失措,甚至往后退了两步,那样子对他是避如蛇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