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写给上班族的世界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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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火焰(4)

作为一个个体,很多人绝不会把犹太人烧成焦炭,塞进木桶扔河里。但当他加入了人群,情况就不同了。理智在人群中是缺席的,再荒谬的话也会被坚信,再残暴的事也会被欢呼。人性里最暴虐的一面,以“正义”之名,在人群中得到了最大限度地释放。

这种暴虐是一种古老的本能,存在于每个时代,存在于每个社会。它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编织在我们的基因里。它平时会隐而不见,到了特定的时候,“人群”则会把它释放出来。1349年的屠杀就是它的一个例证。

但也有人在帮助这些犹太人。

欧洲上层社会对大屠杀的态度是不一致的。比如斯特拉斯堡大主教就是剿犹悍将。但是作为一个整体,统治阶层站在了犹太人一边。

许多城市都抵制过大屠杀。前面说过,巴塞尔的市政府就做过抵抗,奥格斯堡的市政府把犹太人藏起来,斯特拉斯堡政府则宁肯垮台也不愿大屠杀,但是它们都失败了。它们失败的原因是它们太弱,实在压制不了人民“正义”的呼声。

但也有成功保护犹太人的例子。比如在德国的雷根斯堡,两百三十七名家族领袖一起宣誓保卫犹太人。他们信守了诺言,城内的犹太人平安无恙(死于黑死病的除外,那是谁也保卫不了的)。奥地利公爵也成功地保护了他属下的犹太人。

帕拉丁伯爵也把境内所有的犹太人都保护起来了。当地人民对此非常恼火,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犹太王”。不过伯爵的动机也不那么纯粹--他收了犹太人一大笔贿赂。但我们不能因此谴责他。伯爵也冒了很大风险,当地差点儿爆发一次革命。

电影《辛德勒的名单》里,犹太人送给辛德勒一枚戒指,上面刻着:救一人如救全世界。上面所有这些人的墓碑上,也都应该刻上这句话:

救一人如救全世界。

日耳曼皇帝的态度比较怪异。他不喜欢这次大屠杀,还保护过不少犹太人。对于被烧死的犹太人,还表示过哀悼。但也就是这个皇帝,居然鬼使神差地下了一道旨意:阿尔萨斯省“所有已经被杀的犹太人,以及将来被杀死的犹太人”,他们的财产都将留给特里尔大主教。他还慷犹太人之慨,赏赐给一个贵族三座房屋:如果纽伦堡发生了屠杀事件,这个贵族可以挑选三座犹太人留下的房子。

皇帝为了省钱,搭了大屠杀的便车。结果他一分钱没花,就送出去两份厚礼。但这会对犹太人的命运产生什么影响,他就统统不管了。

教皇克勒芒六世坚决地站在犹太人一边。他喜欢享受,爱慕虚荣,生活奢靡。他有许许多多缺点,但作为一个人,克勒芒六世是善良的。他从头至尾就抵制大屠杀,为此,他向全欧洲下达两道敕令,呼吁保护犹太人。

教皇在敕令里说:这次大瘟疫遍布全世界,没有哪个国家、哪个民族能幸免。犹太人也不例外,他们也在大量死亡。瘟疫怎么可能是他们造成的呢?犹太人投毒的说法,完全是无稽之谈。凡是以此为理由杀戮犹太人的,都是受魔鬼的指示。

他呼吁道:“我主基督降临凡世的时候,就是出生在犹太人中。人道地保护他们,慈悲地对待他们,是每个基督徒的义务。除非经过合理、合法的审判,谁也不得杀死他们、掠夺他们、驱逐他们。任何胆敢这么做的人,都将被逐出教会!”

这是一封义正词严的敕令。它值得被载入世界史,值得被每个基督徒铭记。但很可惜,它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在阿维尼翁,教皇确实保护了所有的犹太人。可在德国、在瑞士,这封敕令被忽略了。大家都在忙于烧人,没心情听这样的敕令。

面对这样的群体狂热,教皇也无能为力了。

据估计,各地大约爆发了三百五十次屠杀,二百一十个犹太社区被灭绝。这次屠杀规模之大,在欧洲史上前所未有。直到大约六百年后,希特勒才刷新了这个纪录。

然而,屠杀并非遍及欧洲。比如意大利的犹太人就没受影响,西班牙的犹太人得到了保护,马赛的犹太人也毫发无损。屠杀主要发生在德国和瑞士。也就是说,集中在德语地区。--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什么。

莱茵河流域的情况是最严重的。莱茵河滚滚北流,上面漂浮着无数腐烂的尸体。有些是死于黑死病,有些是死于火刑柱。无论死于何种原因,它们都将流入北海,并将在那里沉睡,直到变成尘沙海泥……

上帝的审判日就要来了

1349年,灾难达到了顶点。黑死病的火焰烧过欧洲大地,这一年的死亡人数破了纪录。谁也看不出希望在哪里。

有人相信上帝的审判日就要来了,人类的命运系于一线。

在德国,游荡着一群群举止怪异的人。

每个队伍多的有上千人,少的有二百人。他们全身赤裸,只穿着一件白袍,从腰遮盖到脚踝。每人头上都戴着一顶帽子,前后各缀着一个血红的十字,右手则拿着一根三束皮鞭。走在队伍前面的人则高举着金色旗帜。

他们从一个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每经过一个城镇,他们就会走到城市广场,围成一个圆圈,开始歌唱。四个人领唱,其他人跟着应和。歌声纯净明亮,充满了信仰的激情。

等市民聚拢过来,他们就开始一个个俯卧到地上,摊开手臂,呈现十字形状。在这个过程中,歌声依旧响彻广场,节奏不乱。等他们都躺好,站在队伍最后的一个人站起来,举起鞭子,猛抽在他前面的同伴。鞭子都是特制的,上面挽着绳结,绳结里系着铁片。这些铁片大约只有米粒大小,但是像针一样锐利。鞭子可以轻而易举地撕裂皮肤。挨打的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血渐渐从背上渗透出来。

清澈的歌声还在赞美上帝--他的公正、他的仁慈、他的拯救。歌声里偶尔混杂着可怕的惨号:

“宽恕我!宽恕我!”

血滴慢慢流过身体,跌落在尘土里。歌声夹杂着惨叫,越来越高亢,最后终于变成撕心裂肺的吼叫。周围的市民开始啜泣。

等鞭打完了,挨打的人站起来,接着打他前面的同伴。这样一个一个传递。最后,队伍最前面的人走过来鞭打最后的一个。这样,所有人都受了鞭笞。

鞭刑结束了。他们用手巾擦拭完身上的血水,举起旗帜,准备离开。有人走过来哭泣着索求他们的手巾,他们要把这沾血的手巾当成圣物供起来。还有市民要求加入他们。

这些人回答说:这要和他们的首领商量。

他们上路了。在下一站,他们还要再实行这样的鞭刑。

在1349年的欧洲,有许许多多个这样的团体。他们自称为“十字兄弟会”,旁人则称之为“鞭笞派”。

他们没有严格的组织,每个团体各自为战,但是团体内部的规矩是很严格的。凡是参加“兄弟会”的人,都要进行苦修,接受鞭刑。据说耶稣的生命有三十三年又四个月。为了纪念耶稣基督,他们的苦行要持续三十三天零八个小时。

在这段日子里,他们不许洗澡、修面、换衣服,不许在床上睡觉,不许和异性交谈,更不许有性活动,连性幻想也绝对禁止。最可怕的是,每天他们要接受三次鞭刑,两次在公开场合下受刑,一次在私下受刑。他们赤着脚,半裸着身体走访各地。如果碰上城镇,就在城镇广场举行鞭刑,否则就在野外进行。

一天忍受三次这样的鞭刑,这个规定让人匪夷所思。如果每次鞭刑都鲜血淋漓,他们根本就活不了几天。因此学者们怀疑,并不是每次鞭刑都那么血淋淋的。有记载的鞭刑,由于发生???大庭广众之下,所以格外严酷。

他们鞭刑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救赎。

黑死病是上帝之怒。他们要用最残酷的方式,平息上帝的怒火--为自己,也为人类。他们效仿的是耶稣基督。耶稣曾用自己的血救赎了人类的灵魂,他们要用自己的血忏悔人类的罪孽。

“鞭笞派”相信,自己流的每一滴血,上帝都看在眼里。因为血里面有他们的恐惧,他们的救赎。

救赎确实迫在眉睫,上帝的烈焰已经燃遍了全世界。《启示录》里的封印,已经被一层层揭开。但它还不是终结,后面可能有更猛的兽、更烈的火。

有些鞭笞派成员相信黑死病只是大灭绝的开始,最后审判即将到来。他们甚至给出了准确日期:1369年。离现在只剩下二十年了。如果他们的苦行不能挽回圣意,整个世界必然毁灭。

任何时代都有这样的宗教狂,但只有当社会出现大问题的时候,它才成为强大的潮流。现在的大问题就是黑死病。黑死病时代渴望自虐、渴望救赎。人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平息“上帝之怒”。他们希望用血来取悦上帝。他们也真的相信:血能取悦上帝。

这是一个可怕的信仰。但是在1349年的时候,在大地变成尸山血海的时候,这样的信仰不也很自然吗?

“鞭笞运动”是从恐惧里开出的一朵花,是从绝望中喷出的一团火。

在恐惧与绝望中的人们,热情地拥抱它。“十字兄弟会”所过之处,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教堂为他们的到来敲钟致敬,人们涌到城门去迎接他们,兄弟会成员被当成圣人一样崇拜。有些神父不知死活,胆敢抨击兄弟会。他们被人们毫不客气地赶下讲坛。

不少人要求加入“鞭笞派”,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愿。

首先,他必须接受一切规定,承诺忍受三十三天八小时的苦行。每天挨三次鞭子。

其次,他要挨打,必须花钱--至少要能维持自己的生活。鞭笞派不接受募捐,它实行的是会员制。所有的成员必须交钱,支付苦行期间的费用。

最后,所有要加入鞭笞派的人,必须取得配偶的同意。必须承认,这是一条相当人性化的规定。

即便如此,鞭笞派成员依旧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多。一个团体往往膨胀到好几百人,多的还能上千。鞭笞运动风靡德国,然后又扩展到匈牙利、波兰、现在的荷兰与比利时。1349年夏秋之交,鞭笞运动达到了顶峰,中欧到处都游荡着鲜血淋漓的“兄弟”。

这些“兄弟”也越来越离谱。每一次鞭打仿佛都把他们刺激得更像狂人。有人宣称自己亲眼见到了圣母玛利亚。有人宣称基督降临,和自己一起吃喝。发展到最后,有人居然嘶吼着说自己是个复活的死人!鞭笞运动是分散的,没有核心领导,很容易走向失控。不少团体宣布:三十三天的苦行不够。苦行要持续三十三年!有的甚至说:鞭笞运动永远不会结束,直到天国降临人间。

他们也变得越来越暴虐。似乎自己的血已经不能满足上帝,他们还要奉献上别人的血。他们开始大肆屠戮犹太人。在许多城市,他们还没举行鞭笞仪式,就径直冲入犹太人聚居区,把他们杀个精光。有的时候,仅仅是他们即将到来的消息,就能掀起屠杀犹太人的狂热。对于反对他们的基督徒,他们态度也日益凶狠。比如在梅森,有一个修道士指责他们,就被当场活活砸死。

这个运动变成了一头疯兽,在黑死病的废墟上乱冲乱撞。

然后,他们终于也走向衰落。

首先,教会坚决抵制它。教皇颁发谕令,谴责“鞭笞运动”是一个邪恶异端,责令全体教会一致抵制。许多政府也积极响应,它们对这个运动充满了恐惧,担心它破坏秩序,摧毁统治阶层。

联合抵制取得了成果。英国、法国、意大利都成功地将“鞭笞运动”拒之门外。但是对“鞭笞运动”来说,最要命的倒还不是抵制,而是另一个很难堪的事实:它恳求上帝停止瘟疫,但它本身就在传播瘟疫。

鞭笞派在各地游荡,还严禁洗澡、换衣服,于是他们的身体就成了鼠疫杆菌的乐土。再没有比跑来跑去又浑身臭烘烘的人,更容易招来跳蚤的了。他们成了高危人群,其死亡率远远比普通人高。许多人来不及完成苦修,就暴毙途中。还有的团体没能走完三十三天的路,就尽数覆灭。这很容易引起群众的惊诧,一群叫喊着要替大家平息上帝之怒的人,死得比谁都快,无论如何这不够合理。群众的结论很可能是:他们把上帝惹得更加发怒了。

而且他们本身也变成了传染源。还有不少城镇发现:凡是“鞭笞派”经过之地,总要有一大批市民倒毙。时间长了,“鞭笞派”就引起了大家的恐惧。慢慢地,城镇开始把他们视为灾星,对他们的态度也开始有所保留。

大家虽然能察觉到它的衰落,但它最后的结局还是让人大吃一惊。

在1350年,鞭笞运动忽然消失,就像被一阵风刮走了似的。仿佛一夜之间,这些到处游荡的鞭笞者全被大地吞没了。

它消失得如此迅速,“就像夜间的幻影、窃笑的鬼魂”。

它消亡得似乎很神秘。如果要找原因的话,可能只有一个:鞭笞运动已经失去了存在的理由。

--因为黑死病也正在消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