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得着实心酸,忽然间觉得他所有的背叛都可以原谅,更何况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更还有只老鹰?白幂就是这只老鹰?
耶律齐带着九龙香玉瓶作为贡礼来到定周,原就是为了给夏添为礼。由幻玉制成的九龙香玉瓶已经不是原来皇宫常有的材质,他以此瓶为礼,换得夏添的效忠。却让夏添夺去此瓶,用失窃案引得白幂率人前来,再给白幂下毒,引他来山庄,表面上是想捕捉白幂,实在是为了白问鼎。可其中有两处我想不明白,首先是,白幂是怎么被引来这里?又是怎么被下毒?
眼看白问鼎的身影在树影处闪过,在有白问鼎出现的地方,就不能有夏添现身。夏添转身想要离去,却被夏菡拉住了衣袖:“真是奇怪,我觉得你不像太子殿下,却有些熟悉……”
夏添一惊,却一下子拉开衣袖,神色冷冷:“姑娘认错了吧?”
此时的神情,当真像极了白问鼎平日里的神色,拒人于千里之处,身上散发的寒意可将人冻死,所以,夏菡怯怯地松了手:“也许。”
树影婆娑,眼看那红色身影渐至,夏添转身欲走,却对我道:“阿淡姑娘,如果不是因为你,因为那幅烧穿了的《宫乐图》以及《宫乐图》上的鲜血。不是看到王爷见到你们失踪失控中毒的模样,我还真不会以为他中了毒,也不会落入他的陷阱了。阿淡姑娘,你要小心,他们兄弟俩都是同一类人,擅长将一切利用殆尽。”他轻声道,“原以为用一小截女子的手指能使他中毒,却没想到,他所有的一切全是演戏。”
那幅被我失手毁了的《宫乐图》必定就是白幂中毒的缘故。为了让白幂中毒,想必那宫乐图上涂了渗了毒药的鲜血,房间里零乱衣饰,一小截被人斩下的手指等等,让他以为那间房遭到了奇袭,他那时,必定是大失常性……让人以为他当真中了毒,此时,再有人在前相引,将他引来这个山庄,便一切大功告成。
可他们为什么会认为我对他会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夏添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忽地一笑:“我和耶律齐还是想错了,原以为有个能影响阎罗鬼影的人了,想不到还是看错了,王爷和以往一样,还是心肝如铁。耶律齐说给你们听的故事,虽是为了拖延时间,但却是真的。”
我望了他道:“你还是快走吧,他就快来了,真与不真,又有什么紧要?”
至小到大,我便跟随父亲辗转各处,总是由希望变成失望,希望到时,总有失望相随,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哈哈一笑,又再望夏菡一眼,这才道:“直至此时,我才相信,白幂终于遇到了克星,就如太子殿下的克星就是王爷,王爷独自追踪,白问鼎便也只身前往,可没想到耶律齐还是功亏一篑。”
他起身,再不望夏菡一眼,衣袂飘飞之间,倏忽而去,只留下夏菡依旧苦苦思索。
天际大亮,露珠被晓阳照射,散发出如珠玉一般的光芒,在落晓星沉之间。白问鼎踏青而来,艳红的衣裳,清冷的面色,破晓的阳光将他整个人照得浑身发着淡淡微光,犹如神祇。
夏菡抬起头望了一眼,悄悄拉了拉我,附耳:“阿淡,他怎么换衣服的速度那么快?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可真是奇怪,他一换上这身衣服,我就有一种想掐死他的感觉。他这个模样,是不是有些像锦鸡?”
在村里头的时候,有一日出去打猎,因她那一日穿了一件杏黄衣裳,而亦玉正学着女红,在她身上做实验,给她梳了个高耸入云的双仙髻,说整个人望上去像天上的仙女,实际上让我看像一根长势正好的麦穗。所那一日她跟我们到了森林里,那时正是阳春三月,正是万物春意盎然之际。我们那里的雄性锦鸡,大多羽毛呈红火之色,而雌性锦鸡,毛色淡黄。所以,那一日的遭遇让她终身难忘,十几只锦鸡在森林里追了她好几十里……到了最后,她终于忆起了我在森林里常备的陷阱,将它们带到那里,这才使我们吃了好长时间的锦鸡肉。
想起以往,我不由咽了一下口水,那些锦鸡肉真是肉肥汁多、鲜美可口。
“三妹,该起身了。”白问鼎道。
他很少对人和颜悦色,所以这一声“三妹”让我身上起了层鸡皮,望了望他道:“大哥,出了这林子,我们去吃锦鸡吧?听闻这附近有一家名叫福运来的客店炖的锦鸡是出名了的不错,汁肥肉厚,味道鲜美……”
白问鼎点了点头。
夏菡打量了他一眼,垂头默默地咂了咂嘴。
白幂却不知何时站在了我们的身后,淡淡道:“太子殿下政事繁忙,哪有空在乡间停驻,还请太子殿下尽早回朝,以免遭遇不测。”
有阳光从树叶之中照射下来,让两人身上披了斑斑光影,流光溢彩……却有一股寒意随微风而来,揭起白问鼎的衣襟,让他宽袖如蝴蝶一般地张翅欲飞。我看清了他左手拳头上有青筋爆出,作势欲发,可隔了一会儿,那拳头便慢慢地松开了。
当我们赶到福运来客店的时候,正值华灯初上,藏在树林中的客栈被林间雾气笼罩,仿佛一个蒙着薄纱的巨大跑马灯,人影绰绰,仿如梦境。
白问鼎租了一乘滑竿小轿,由两个本地轿夫抬着,在我们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他在我们身后行走,实在让人如坐针毡。夏寄、夏菡和我的感觉相差不远,我们向白幂提出各走各的独木桥,可他老不动声色地提醒我,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应该和和美美团团圆圆……
夏寄这时才感觉到了我认的这门亲很不划算:“阿淡,原本我认为你这门富贵亲戚着实不错的,可以白吃白喝白拿,可没有想到天下间的事各有各的烦恼,每个人总有一两个极品亲戚……你说说,白问鼎老跟在我们身后,有什么目的?”
我望了望沉默着的夏菡,自从白问鼎跟在我们身后之后,夏菡便时不时地理理领子,整整衣袖,仿佛有条毛毛虫不停地从她的衣领往衣袖爬。
为了照顾我和夏菡两位不会骑马的人,白幂特意找了两个矮马给我们。据他说是矮马,可我们看,它和村子里拉磨的驴子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夏寄虽然拉了缰绳就着我们的脚步,可却要弯下腰和我们说话。
夏菡把矮马拉开了几步,离夏寄远了一些,这才附耳过来鬼祟地道:“阿淡,看来我们猜得不错,这可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穷追不舍。阿淡,如此说来,任何可恨之人必有让人可怜之处,你说说,咱们是不是利用这个机会使王爷彻底伤一伤他的心?”
夏寄见我们交头接耳,心痒难熬,从马上偏了半边身子过来想听清我们的说话。不想他的马术不是太好,一个没偏稳,整个人半边从马上砸了下来!眼看他的头正向我的头直线落体,忽地,我的矮马发疯般地往前奔跑。我听到了身后传来重物落地之声,等马儿停歇下来,我发现缰绳牵在了白幂的手里,落日余晖把他的面容照得仿佛一块冰冷的岩石。
我伸手一拉,想要夺回缰绳,可那缰绳仿佛在他手里生了根一般,他慢吞吞地道:“路奇坡陡,还是我拉着比较好。”
我望着前边那条笔直的小路,临近客栈了,老板还细心地铺上了细沙石。默默地在心底把他另一个名字念了又念:苟世,苟世……
微风吹来,将他鬓角的黑发拂向鼻梁,他凉薄的唇角忽如水波漾过:“不许在心底骂我!”
我吓了一跳,忙诚恳地道:“哪会?我实际在想,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转头向我望来,落日余晖映在他的眼里,如跳动的火苗,他轻声一笑:“你能这么问,我很高兴。”他的声音如五弦琴的弦丝被风吹过,奏出低沉的乐音,“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世上之事,有时连身处其中的人都弄不明白。”
他眼里如万里晴空有乌云忽至。不知道为什么,可我却看到万里晴空,不染半分,一下子豁然开朗……耶律齐的故事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
福运来客栈处于来往京师的交通要道之上,因而这家店极大,矮马被白幂牵着,于是我头一个看清了客栈屋檐下挂着的方形白纸灯笼,上书一联:
日暮君何往?天明我不留。
笔墨龙飞凤舞,犹如急流闪电。
我正看得入神,穿青衫、手里拿了青草的小二远远地迎了上来。不敢拉白幂那匹贵气逼人的随时撅蹄子的汗血宝马,上前拉住了我这匹矮马的缰绳,转脸朝白幂,殷勤地道:“客官,住店吗?”
白幂从马上下来,将缰绳一收,拍了拍汗血宝马的马屁股,那汗血宝马从小二手里叼了青草,径直往马棚而去,那小二用看妖怪的目光望了那马。
“这些日子来的都是些怪人……”他嘟囔道,“有个怪人非要给我们家客栈的灯笼提联,今日倒好,又来了匹怪马……那怪马不会蹲在桌旁让我们给它上草吧?”
我耳尖,加上顺风,把他的嘟囔听了个一清二楚,忙问:“什么怪人给你们提了这么幅怪联?”
小二震了震精神,担忧地望了望那匹直往马厩去的汗血宝马,道:“是一对年纪较大的夫妇带着一个少女。三人在这里住了两日,第一日一来,就把我们店的灯笼摘下来了,题了幅对联在上边,说要等什么人。可等一两日没等到,就离开了。”
“你爹和你娘?”夏菡凑上前附耳道,“阿淡,看来你早有独自单飞的打算啊,还把我们王爷瞒在鼓里?王爷的脸色不好看啊,你要小心!”
夏寄远远地绕过白幂,兜了个圈这才闪闪烁烁走了过来道:“阿淡,我怎么感觉自从我从马上跌了下来之后,王爷看我的眼光就有些不同?太子爷脸上更是乌云密布,在他们前后夹击之下,我的呼吸有些困难。”
夏菡被他的话提起极大的兴趣,兴致勃勃地建议:“阿淡,我以前的提议怎么样?你脑子灵活,想个办法让他们互相争斗一番,我听说这种特别容易受伤,一受伤最起码是遍体鳞伤,重一点就撕心裂肺,白问鼎如果被白幂真真切切地伤了,那可就好瞧了!”
看来她虽然早不记得前尘往事,但潜意识里,对白问鼎已是有一种无论何时何刻都想掐死他的心情。
我默默地道:“就凭我们几个,能在他们两人眼皮子下呼吸顺畅一点都困难,你还想着其他?”
夏菡鄙视地望着我:“阿淡,你以前左牵黄,右擎苍,呼啸山林的气魄去了哪里了?我都不爱跟你说话了!”说完,转头和夏寄嘀嘀咕咕,“大叶南,行不?”
我叹了口气,想告诉她,白家出来的人虽然姓白,再并不是白痴。普通能使禽兽们昏倒的草药并不能使姓白的昏倒。要知道从皇宫里出来的人,多多少少也会让人暗害几次,中几次不同寻常的毒,看来他们听《碧玉簪》听多了,好的没学到,坏的倒学了个十足十。无非是想栽赃白幂和其他人朝朝暮暮,让白问鼎伤透心。
《碧玉簪》里,可怜的媳妇被人偷了贴身之物碧玉簪,栽赃成红杏出墙,被老公虐了又虐……但人家是女人,要让白幂达到这种震撼效果,看来只能和人坦诚相拥才行,所以需要使人动弹不得的大叶南。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有心想劝他们,但想了一想,他们不受点教训,又怎么能成长?当然,最好此事是在他们坦诚相拥的关键时刻被揭发,那么,这个戏必比《碧玉簪》好看。
酒香唇,妆印臂,满目残红。
裳半开,身半裸,惊惶失措。
头一次见面虽剥了白幂的衣裳,但光顾着计算钱财了,他那身肌肉没仔细看。再说了,带着被人揭穿的羞恼,百口莫辩的表情再加上一副好身材,定比第一次好看多了。
所以,我默不作声地绕过两人身边往客栈二楼走去,不经意地把包袱漏在了矮马上,包袱里有很多草药,有些效力强劲……当然,也包括大叶南。
福运来客栈因为福运来的店名,客栈每个房间的房门都贴了一个倒写的福字。原本这里人客往来不息,但白问鼎充分运用了他钱多砸死人的本领,包下了全间客栈,并将原来的客人全都用重金赶了出去。所以,现在整间客栈除了我们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客栈大而且空,自其他客人走后,走廊里除了店小二偶尔的脚步声之外,再无其他,廊间的灯笼被微风一刮,让人又感觉到了阴风从四面八方而来。
晚饭过后,夏菡偷偷摸摸地来到我的房间,脸上挂了一丝诡笑。故意不说什么,在我房间东摸西摸摸了半天,看我完全没有向她打探底细的迹象,只得坐下来道:“阿淡,今晚有好戏看。没想到啊,没想到……”她感叹良久才道,“我们知道直接往白幂那里下药,他肯定是提高了警惕的,那只好往你碗里下毒了。因为我们知道,你是不吃虾仁面的,根据我们这些日子的观察,你不吃的东西,一定推到他面前。”她拍着桌子笑道,“他果然吃了。”
我咳了一声,饮了一口茶,这才问道:“另一个中招的是谁?”
她哈哈笑了两声,这才愁眉苦脸起来:“在这荒郊野外也找不到什么好看的人。所以只有拿略为有些清秀的店小二凑数了。”
我听到了哐当哐当一声,便感觉手里空了,飞溅的茶水让我的手背有些烫:“什么?他的眼光有这么低?”
夏菡忙道:“阿淡,你别急啊,我们就是要造成这种他即使饥不择食,也不选那一位,让那一位感觉自己连他的餐前小点都算不上的局势。,这么一来,那一位还不撕心裂肺地受伤?”
我上前摸了摸夏菡的脸道:“夏菡,你此时的表情,倒让我想起了一种动物。”
“什么动物?”
“一种叫狰和狞的动物。”
“那是两种动物,不是一种好不好?咦,你什么意思!”她抚了抚脸皮,脸上又重现亲切温柔。
我忙道:“你刚刚的表情很好看的,虽然和你平时不太相同,但清丽之中夹杂了一些英武,英武之中又夹了一些凶狠。夏菡,其实你应该多练练这种表情,会有更多人喜欢的。”
她转嗔为喜,抚了抚脸皮道:“真的?真的?那样更好看?可惜我找不到那种感觉了,只是一看到那身红衣的时候,心中就有一种腾腾上升的火气。”
我道:“那你更应该多看一看红色衣服了,那会有更多的人将喜爱藏在心底,对你只敢观望而不敢近观。”
她一下子泄气了:“阿淡,你什么意思?”
“有喜爱藏在心底,总比什么也没有强吧?”
我和她坐在客栈的大堂,焦急地等着撞门声和尖叫声起,我们也好挺身而出,等他们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的时机冲了进去!
如果冲晚了,以白幂穿衣服的速度,可就看不到什么了,那店小二可没什么好看的。
只可惜,等了半晌,只等到白幂优哉悠哉地从楼梯口走了下来。
“怎么回事?他们两人怎么不在床上呢?”夏菡低声道,“夏寄做事就是这么马虎,他不是放错了床吧?”
我眼看白幂越走越近,他耳力一向很好,忙咳了一声提醒夏菡别揽祸上身,迎上前道:“二哥,您不睡觉?” 他悠悠地走过来,坐在了桌子旁,拿了个茶杯给自己倒了杯水,这才道:“哪有天色这么早睡觉的?”
夏菡笑道:“阿淡以为王爷您白日里公务繁忙,手头的事千头万绪,王爷今夜必定是累了,所以这才问起。”
他饮了一口茶,斜斜地瞟了一眼过来:“哦……” 他这一声“哦”实在是千回百转,包含了许多内容,让人浮想联翩,使人呼吸不畅。我忙笑道:“二哥,那您忙,小妹我先上去睡了,许久没骑马了,今日骑了一日,着实有些累了。”
看来不止我一人有这种感觉,夏菡也与我有同感,忙站起身来挽了我的手臂道:“王爷,我陪阿淡上去吧,阿淡这几日睡得不好,每天晚上都要我给她揉揉肩膀才能睡得着。”
我心底暗骂,我百八十岁啊,要你给我揉肩膀,揉你妹啊揉?
看来我虽想着风雨不沾衣襟,但夏菡想着即使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哪知我们才往前边走了几步,白问鼎轻飘飘地站在了楼梯口,将楼梯口堵死了。
夏菡低声叹道:“这可真是前遇狼,后有虎……”
我们只得避往一边,含笑等着太子殿下款款而下。
白问鼎今日心情很好,见了我们破天荒打了声招呼:“三妹,这一位,你们还没睡啊?”
夏菡大声答道:“没睡,没睡,今日夜色甚好,殿下也没有新节目?”
白问鼎擦着我们俩的身而过,径直走到白幂身边坐下了,朦胧月光从厅堂外照进,将两人的表情照得让人见了万般猜测,心痒难耐。
于是我拉着手脚冰凉的夏菡,又回到桌子前坐下了:“哈哈,今日月光甚好,正巧可以举杯邀明月,人越多越好。”
碧绿色的琉璃杯子把白幂的手指映得发绿,他将酒放在唇边,饮了一口,又“哦”了一声。这一声和那一声一样,同样的百转千回,让人腿肚子直发软,连那邪邪似笑非笑的眼神都一样。
我要强摁住夏菡,才勉强使她在椅子上坐稳了不溜走。
“二弟饮的什么酒?用的杯子可真特别,不如让我试试?”
白幂刚把杯子放下,冷不防白问鼎出手如电,那杯子就到了他的唇边,我们还来不及反应反应,那酒眼看着就倒进了他的喉咙里。
这一手如行云流水,让人猝不及防啊。
也让夏菡既不发抖也不挣扎着往别处溜了,余光之中,可看得清她双眼发光,唇角抖动,念念有词,猜都猜得出她在说什么:紧追不舍啊,赶鸭子上架啊,断与不断啊。
特别是白问鼎喝酒的地方刚好是白幂刚刚喝过的,那唇印与唇印的对接啊。
可白问鼎喝下这酒,脸色可不太好。从我这边看过去,有一瞬间,他的眉毛挤成了一团。
“二弟的嗜好可真奇特,喜欢带苦味的酒。”
白幂拿过酒杯,笑了笑道:“倒不是我喜欢带苦味的酒,只不过无论什么样的醇酒,到了这避水犀牛角制成的杯子里,都变成了苦味。”
“所以二弟才能百毒不侵?”
夏菡偷望了我一眼,我明白她眼里边包含的意思:我们给他下药并没下在酒里啊?这杯子只对酒类有用吧?难道说他把饭搅拌搅拌,放了进去一口饮下了?没看见他有这个动作啊?
“酒倒进了这杯子里的,就变成解毒圣药,不知道二弟要防范谁?”白问鼎再问,“刚刚小二来报,说二弟破天荒地想要见我,乍听这话,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呢!”
我全明白了,看来白问鼎准备去白幂的房间的。可路过厅堂,看见白幂在厅堂喝酒,所以凑了上来。想起白幂那两声婉转悠长包含了许多内容的“哦”,我忽然间很忧虑,也不知他把夏寄怎么对付了?
正想着,就看见夏寄缓缓地扶着楼梯走了下来,步履艰难,脸上表情如春天里刚冒出花苞的花骨花儿,羞涩中又带了几分腼腆。
他到我身边坐下了,躲避着白幂的目光,然后就如春天还未全开的花骨儿又遭遇了一次霜打,垂着头直盯着桌上的筷子入神了。
白幂提起茶壶往他的面前的杯子里倒了杯水,再拍了拍他的肩膀,咳了一声道:“夏兄,你可是太不小心了,爱好特殊也就罢了,但你既是郡主的侍卫,就应该明白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更何况还被店老板抓了个正着?那名小二可是店老板唯一的独生子,今年给他娶妻呢,如今出了这么档子事儿,哎……”他叹了口气,忽地拍了一下桌子,“幸好事情没有传扬开去,如果传到女方家里,可就毁了一个好姻缘了。”
此时,从未露面的店老板拿了包装精致的茶叶盒走了出来,又使人拿来了上好的青瓷茶具,脸上的表情那是既悲愤又庆幸又带着几分无可奈何,来到我们桌前拱手对白幂道:“这位客官,多谢你全力为小老儿家丑遮掩,小老儿别无他物,只有这上贡的雨前龙井茶,请客官赏脸品尝。”
那店老板眼角都不扫夏寄一下,夏寄把身子缩得更低了,头几乎埋进了膝盖里。
白幂笑了笑,拿起茶杯,饮了一口,从来没有的语气恳切:“您老放心,此事只有在下和这位知道,绝不会再有其他人听到半点风声。”
那店老板这才如释重负,千恩万谢地走了。
他走了之后,我们越看越感觉白幂笑容古怪,包含的内容恁多,于是,也匆匆告辞。
回到我的房间,夏菡再也忍不住了,连声问夏寄:“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我感觉那店老板随时都会从腰间拿出把菜刀挥刀向你砍去?”
夏寄这才略再哭腔道:“放人家床上不是要剥掉衣服再放的吗?那店小二的衣服也穿得恁紧了一点,裤子怎么也除不下来,时间又紧迫,我不得不拼命地扯啊扯啊!谁知道正这当口儿,店老板怎么就就进来仓库拿狗腿炖汤了呢?怎么就正好看见了呢?怎么还让他误会了呢?”他望了望我们的表情道,“你是没见过他当时的样子……阿淡,原来剥人衣衫也是件技术活儿啊,我以前看你剥人衣服怎么那么顺溜呢?”
夏菡道:“如此说来,你还没开始,就被人抓住了?”
夏寄庆幸道:“我被那店老板拿着杀猪刀追得满仓库跑啊!那杀猪刀好几次险些砍在了我身上啊,刀风阵阵,凉风萧萧啊!此时,幸好王爷出现了,只几句话就把店老板给安抚了。”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提醒:“夏寄,你好像忘了,你是去对付谁的?你就没感觉王爷恰巧出现得太巧了一点?”
夏寄回头望着我,诚恳道来:“阿淡,夏菡,我给你们一个忠告,我们还是别在王爷的眼皮底下玩花样了,连想都不要想。”
说完,他拉开了房间,先左右打量一番,这才弯着腰急速地向自家房间跑了过去。
夏菡失望地望着夏寄消失在门后,回头对我道:“阿淡,你看看,天下间所有的男人都是靠不住的,看来,一切还是要靠我们自己啊。”
我忙接道:“你身边的女人也是靠不住的,你还是靠你自己吧。”我推着她往门边走。
夏菡挣扎着想不被我推走,回头叹道:“月隐雾升,连皎洁的月光都被浓雾遮掩,难道真的正义消亡了?”
果然,客栈栏杆之处,有浓雾遮掩升腾,连窗外的月光都消失不见。眼看那浓雾往房间弥漫,我忽感觉那浓雾之中仿佛携着无穷压力,层层向人逼压。
我忙将她一把拉进了房里,把房门关上,她尤不自觉:“阿淡,你愿意帮我了?”
我还没开口,那无处不在的雾气已从房门渗入,眨眼之间,就将整间房淹没了。雾气之中有清草的味道,让人感觉仿佛处身于早晨旭日东升,晨露如珠之时。
可此时,却已是深夜。
天现异象,必诡。
屋子里响起了椅凳翻倒之声,物体坠落的沉重翻倒之声。视线模糊之中,我隐约看见有人拨开薄雾而来,是店老板沉默的脸,手里当真拿了一把杀猪刀。
我想告诉他:别累及无辜,咱们和那一位不是同路人。
可却发觉自己嘴唇僵硬,完全发不出声音来。
等到恢复意识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又坐到了客栈厅堂之中。厅堂内所有的方形灯笼都已点燃,将大厅照得纤毫毕现。我坐的,还是原来那张桌子,围在桌子上的人还是原来那些人,只不过大都表情僵硬,面带不屈。
“一人做事一人当啊,店老板,怎么能诛连?你把祸害你家公子的人千刀万剐我都没有意见啊!为什么连累我们这些无辜的人呢?”夏菡的叫声很凄凉。
夏寄听了,表情更加凄凉。
白问鼎和白幂各坐桌头,一声不发。
而我,几疑自己犹在梦中,他们两个怎么可能同时被人制住?不会又是白幂设下的一个陷阱吧?我期待着那群白幂的黑乌鸦属下从四面八方而来,将眼前的危机解除,就像在山庄一样。
只可惜,店老板的杀猪刀锋利的刃口都已伸到了白幂的鼻头了,他还是一动不动,僵直如石。
隔了良久,看清他脸上恼火而愤怒的表情,我才彻底接受一个真相,这一次是真的了,他也被困住了。
只听见啪的一声,店老板手里的杀猪刀落在了饭桌之上,刀刃深入饭桌,剩余在外面的部分在灯光的照射下寒光森森。
“我终于等到这天了!可以为南大将军报仇了!”店老板冷冷道。
我这才明白,原来他不是冲着夏寄来的。夏寄的脸也缓和了一些。
南大将军?
我虽常年处于避静遥远的山村,但老爹可是一个不出房门,而知晓天下事的人。我记得他就给我讲过齐朝南大将军的故事,他是齐朝战无不胜的战神。可惜的是扶持的却是一个庸碌的皇帝,也就是白幂的父亲石凝天。到了齐朝末期,朝政的腐败已经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了。基本上是他收复一个城镇,其他人又丢失十个城镇,收回来的远没有丢出去的快。所以,听闻到了最后,他死守藏青山,战至全军覆没。
藏青山那一战,听说是白幂带兵,白问鼎掠阵,两兄弟头一次齐心协力将南大将军的兵马打得只剩最后一人。
我小心地问:“我素来敬仰南大将军,请问您是他何人?”
他没理我,转头向白幂道:“王爷可还记得藏青山山谷那堆叠成山的将士?王爷用请君入瓮之计,引南大将军入谷,让大将军以为你会因齐圣帝的缘故助他复国,可没想到,你帮的……却不是你的骨肉亲人!”
白幂此时才说了第一句话:“那样的亲人值得帮吗?那样腐败的朝政应该帮吗?”
店老板闻言,滞了一滞,却道:“血与肉的仇恨,只能用血与肉来偿还。你让南大将军失却荣誉和尊严而死,我要让你得到同样的遭遇,以不枉我们这么多年藏匿于山林!” 杀猪刀立于桌面上,可以看得清血槽里尚留着干涸的血迹,可以想象那血与肉的偿还是什么意思。
厅堂里忽传来一声尖叫:“我不想被做成肉包子啊。”
是夏菡的声音,想想她原来也出身于将门,我默默地垂下了头。
店老板眼神一扫,旁边的店小二顺手拿了块抹布塞进她嘴里,看到这情景,我更沉默了。
“南大将军得知齐圣帝还有传人在民间的时候,他有多么高兴。我还记得当时他的模样,记得他连连对我说,齐朝有救了,有救了!你知道吗?在战前,他就知道了事有不妥,但他心甘情愿地带兵进入深谷,任你屠戮。这一战之后,你从石姓改姓为白,我想问你,这么些年,你可梦见过那深谷的重重叠叠的尸首?那都是你父亲齐圣帝的子民!”
白幂垂目望着桌上,道:“那你又是否知道,南大将军自己也已绝望?因功高震主,他引起了齐圣帝的猜疑,他自己带出来的亲兵,被齐圣帝调派而走,让其在其他战场消耗殆尽?想当年,藏青谷的兵全都是各处调集来的兵痞,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南大将军已经不能掌控这些兵了!他身边其实真正能作战的人,其实只有你们──他的十大副将,试问一个没有兵的将军,还能常胜吗?那时,我不过顺应时势而已。”
“不错,我们就是他的十大副将,这么些年,藏身于此,等的就是这一日!”
店老板包括店小二,打杂的,煮饭的加起来,一共是十人。
也不知被夏寄剥衣裳的店小二是其中哪一人?
夏菡被塞住了嘴,但咱们别忘记了夏寄,他们师出同门。有极度不会说话的本领,所以夏寄道:“哼!什么等的就是这日!依我看,你们是冷手捡了个热番薯,撞大运了。他们若不来,你们不得还等下去?边等边赚钱养家糊口?”又望了望桌上的抹布,“你可别拿那东西塞我的嘴,要知道你堵得了一个人的嘴,可堵不住悠悠众口!”
店老板脸上终于露了少许惭色,眼神却变得狠厉:“无论怎样,南大将军所受的耻辱,要由你们来承受!”
他一摆手,有店小二端来一个红木盘子托着的青花瓷碟子。
夏寄用鄙夷的目光望着店老板,可一等那店小二来到桌旁,却马上态度老实起来。我看得清楚,这店小二正是那眉目清秀的店小二,也就是被夏寄剥衣服的店小二。
瓷碟子放在了桌上,碟子里放了一片片洁白晶透的百合花瓣,共有五瓣。
“百合花,又被人称为‘云裳仙子’,其花瓣清甜可口,有清火、润肺、安神的功效。百合花,又为吉祥花,有百年好合、百事合意之意。这五瓣百合,是老夫替你们精心准备的佳肴。”
夏寄见真没人用抹布堵住其嘴,小人得志起来:“佳肴?我却有点儿不相信,你不想我们全都死?”
“四瓣百合,有三瓣是真正的百合,可有一瓣却是另一种百合。名叫海百合,名字虽然相似,但加上了一个‘海’字。此物生长在海里,长得和百合一模一样,可却是活物。在海里游走猎杀,单小小的一片,便可毒死一头大鲸。五个人中间,只要死上一个,你们谁先来?当然,有人愿意将它全部吃下,代替别人而死,也可以。当年的南大将军,有无数的将士愿意代他而死,可他还却不愿意,慷慨就义。不知你们之中谁有这样的荣幸?”
没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