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的胳膊缠绕在科尼利厄斯的肩膀上,带着他朝后墙的门口走去。他走进接待室,注意到地上有个东西。主教微笑着,指了指它。当他弯腰捡起放在完全授命的墨绿色圣徒袍上的木质十字架时,科尼利厄斯感到眼泪刺痛着眼睛。
126
阿卡迪安耳边的手机死机了。他看着显示屏,信号消失了。他皱了皱眉,有些沮丧,部分是因为刚才调度员告诉他的情况。他低头看了看肩膀上红色的污秽。他需要去医院,还需要给妻子打个电话,这样她就不是从别人那里听到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虽然他做的只是报告车子被盗。他痛苦地站起来,将手机举在前面,搜索着信号。他听见仓库里传来一阵啜泣声,意识到他也许不是唯一需要去医院的人。他穿过布满玻璃的地板,朝裂开的办公室门走去,往外看去。
眼前的场景简直就是圣经苦难的画面再现。老人破碎的身体躺在地板上,上面盖着厚厚的塑料布,在房顶灯光柔和的光线下像丝绸般闪耀着。加百利跪在他的旁边,手臂将母亲的头抱在胸前。她哭泣着,手拧着他的夹克。加百利抬起头。
“车子呢?”他问道,声音因为痛苦变得很小。
“他们知道它在哪里。”阿卡迪安说,“所有的巡逻车都安装了雷达收发机,所以只要一台无线收发机出现故障,它就能被快速找到。调度员说这台车一定是出了故障,她说看起来它径直穿过了老城的建筑和街道,最后停下来——就在圣堡的中间。”
加百利闭上双眼。“那么我们已经来不及了。”他说。
“不。”一个粗糙的声音传来。凯瑟琳抬起头,直直地盯着阿卡迪安。“僧侣吞掉的种子!你必须确保它们还安全。”她说。阿卡迪安皱着眉。“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它们的存在……我们认为它们也许就是圣体。”凯瑟琳发觉了他的迷惑,解释道。
阿卡迪安摇摇头。“但是它们只是普通的苹果种子,”他说,“我们检验过了。”
他的话音刚落下,房间里一片肃静。过了很长时间他们都一动不动。阿卡迪安看着加百利和凯瑟琳讨论着他们知道的信息和这个新消息。然后加百利往前靠了靠,轻轻地在母亲的头顶亲了一下,站了起来。
“如果不是这些种子,”他说,走过阿卡迪安,走进办公室,“那么就是那个女孩。她是一切的关键,她一直都是。我要去把她找回来。”他走过去,捡起地上的黑色帆布包,将它放在最近的桌子上。
“让我来处理这件事。”阿卡迪安说,低头看了看手机,上面已经有一格信号。他按下重拨键,接通调度中心。“如果她被绑架,带到圣堡去,他们是不能否认的。我们可以叫总警监参与此事,给他们施加政治压力,逼迫他们接受调查。”
“他们可以否认所有事情。”加百利说,打开帆布包,手伸进去。“时间会拖很久。在任何政治机构参与进来前,那个女孩可能已经死了。你说你和调度员通话的时候,车子还在动。这就说明她只在我们前面20分钟。我们必须尽快赶到那里,把她救出来。”
“我们怎么能做到呢?”
加百利忽地转过来,阿卡迪安感觉到胳膊上砰的一声,就像被拍打了一下。“我们没有办法。”加百利说。
阿卡迪安低下头。看见刚才加百利拍打的地方伸出来一个注射器。他惊愕地抬起头,他想打掉注射器,却跌跌撞撞地往后倒去。他感到胳膊已经很沉重。他撞到墙上,双腿弯曲着。加百利往前一步,抓住他,让他慢慢地倒在地上。阿卡迪安想说话,但是他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
“很抱歉。”加百利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空灵而遥远。
阿卡迪安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他的枪伤不再疼痛。
127
科尼利厄斯此前从未到过圣山的这个地方。一路上升的石阶古老而狭窄,因很少使用布满了灰尘。卫兵在前面领路,火把的橘红色光线照在粗糙的墙壁上,他的肩膀上扛着那个女孩。她的胳膊向下垂着,就像被猎杀的鹿的腿。科尼利厄斯听不见远处活动的声音,嘈杂声和回声——圣山里常见的喧闹声。唯一打破沉寂的是他们自己的呼吸和走在无尽的台阶上稳步向前的脚步声。
大约20分钟后,他们走到了台阶的顶部,他走进小拱形的山洞里,结束了攀登。科尼利厄斯的新绿色袍子被汗水渗透了。墙壁上的蜡烛照亮了从山洞里延伸出去的几个隧道,开凿得很粗糙,很狭窄。中间的隧道尽头,一道微弱的光线摇曳着,圣徒卫兵朝它走去,虽然扛着女孩走在圣山的山顶,他的步伐依旧很稳健。科尼利厄斯跟在后面,主教紧随其后,弯腰走进了山洞。几千年前,身高和野草差不多高的人们开凿了这条通道,这片草丛曾经在圣山周围广阔的平原上飒飒作响。他低着头继续向前,表达着对前方东西的崇敬。那是迪乌斯教堂,上帝神圣秘密的教堂——圣体存放的地方。
他们走得更近了,隧道尽头的光线增强了,将墙壁和洞顶照得更亮堂。原来它们并非科尼利厄斯开始所想的那样粗糙开凿而成,上面雕刻了上百个图像。经过它们的时候,他的眼睛辨认出一个个图像:缠绕在一颗果实累累的树上的毒蛇,站在T字形大树树荫下的男人。还有一些粗糙的人形,看起来像处在各种痛苦中的女人们——一个正被拷刑架拷打,一个在火中尖叫,一个被持剑和斧子的人撕裂着。在他看来每个女人都长得一样。她们看起来就像他想象的包裹在布匹下的那个女人,她们痛苦的样子让他感到一些平静。他想起在失去整个排的几天前,他们在远离喀布尔大路的沙漠里偶然发现了一座古庙。古庙斑驳的墙壁上刻着相同的象形文字,经历过岁月和雨雪洗礼的简单线条,描画出被人们遗忘,化为灰烬的远古的野蛮事件。
他继续沿着隧道走下去,墙壁上的图像越来越模糊,它们就像古老的记忆,被千年的隧道磨损着。最后他们又淹没在大山里,通道开始变得宽阔,一直延伸到更宽敞的接待室。科尼利厄斯走进去,站起身来,斜着眼看着远处墙壁里镶嵌的小铸像发出的红色光线。铸像被万圣节的灯光围绕着,前方四个圆形磨石放在木质的容器里,排成一行。磨石的后面是一个大大的圆形石头,占据了整个后墙。它大概就比一个成年人稍矮一点儿,看起来像老式的磨石,四根木桩从表面的边缘均匀分布的四个点伸出来。中间刻着T的符号。科尼利厄斯看见它的时候,他以为这块奇怪的石头就是圣体,他很好奇它所表达的意思。然后他注意到岩石上方和下方开凿的深邃笔直的水渠,看见后面的墙壁被磨损得很光滑。
那是一扇门。
真正的圣体一定躺在它的后面。
在圣山的下半部,往下穿过黑暗的隧道,藏书阁里开始闪烁着返回来的学者的光圈。有一个就是阿萨拿修斯的。卫兵们搜索和检查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他们宣布这只是虚惊一场,重新开放了藏书阁。
阿萨拿修斯走回入口的房间时,发现里面异常的明亮,聚集到这里的所有僧侣的光线照亮了它。僧侣们谈论着,猜测着。他看见托马斯神甫从监控室里走出来,脸上很焦虑,后面紧跟着玛拉基书神甫,像一只紧张的鹅踱着脚步。他快速地扭过头,害怕和他们对视,他们之间的秘密就像电流一样。他紧紧地将文件放在胸前,坚定地看着前方拱门里的黑暗,拱门通往藏书阁的主厅和他藏在里面被禁止的知识。
128
货车的后门敞开着,凯瑟琳将最后一个燃料钢罐拖到货车停着的地方,刮擦声回响在仓库里。她累得汗流浃背,胳膊和腿部的肌肉焦灼难受,但是她很喜欢这样。这让她不至于深陷在痛苦中。
加百利从货车上跳下来,抓住燃料罐,举起来放在他们从仓库里收拾的堆积物上:白糖麻布袋,卷起的毛毯,聚丙烯水管和塑料布。所有易燃易爆,燃烧时可以制造大量烟雾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整齐地堆在白色尼龙袋子周围,袋子的一侧印刷着“KNO3”的字样。尼龙袋子里装着硝酸钾,富钾化肥已经在运往苏丹的路上。它们现在正在以不同的方式服务于这个事业。
加百利将最后一个燃料罐推到堆积物的边缘放好,然后回头朝敞开的门看去,看见母亲忧郁的脸。她的表情和父亲被杀害后的表情一样:痛苦里夹杂着愤怒和害怕。
“您没必要这样做。”他说。
她抬头看着他:“你也一样。”
他看着她,意识到她眼里的痛苦不仅仅是因为刚才发生的事情,而且因为可能会发生的事。他跳下来。“我们不能撇下她不管。”他说,“如果预言是对的,她是十字架,那么她就会改变一切。但是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做——那么什么也不会改变,这里发生的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我们就不得不东躲西藏地过下半辈子,因为他们会折磨她。他们会折磨她,找到所有和她说过话的人,然后杀了她,来找我们。我不想躲躲藏藏地过下半生,现在我们必须结束这一切。”
她抬起头,清澈的黑色眼睛看着他。“首先他们夺走了你的父亲,”她说,“现在他们又夺走了我的父亲。”她的手伸出来,把手放在他的脸颊上。“我不能让他们再夺走你!”
“他们不会的。”他说,用拇指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珠。“这次不是自杀式任务。父亲死后我成为了一名战士,所以我可以用其他方式和他们战斗。理论观点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大教堂外面的抗议也不会动摇城墙。”他看着货车里的东西,“但是我们可以。”
凯瑟琳看着他,看见他的父亲站在那里,看见他的祖父,也看见了她自己。她知道此时和他争论毫无意义,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好吧,”她说,“我们一起来吧。”
他往前靠了靠,温柔地在她的额头上亲吻着——这么长的亲吻,但是没有让她觉得这是在告别。“好了。”他说,伸手到货车的后面拿了那个黑色的帆布包,“按我说的做。”
129
圣徒卫兵把女孩放到铸像旁边的地上,然后走过去,从墙壁上取下一根细小的金属杆。他将杆子放在火苗的中心,开始推拉风箱,房间里弥漫着火苗有节奏的轰鸣声。铸像被照得更明亮,在前方的磨石上洒下黄色的光线。主教走到最近的一个磨石旁,从肩膀上将斗篷抖掉在地上。科尼利厄斯看着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
“你准备好要接受圣体的知识了吗?”主教问道。科尼利厄斯点点头。“那么就照我说的做。”
他从木质十字架里拔出祭祀匕首,踩下踏板,锋利的磨石开始旋转。他将匕首的刀锋放在石头上,刀片在上面来回磨着,他的双眼盯着锋利的刀片。科尼利厄斯脱掉了自己的袍子,皮肤感觉到火苗的温度。他从自己的十字架里取出匕首,开始转动他的磨石,磨他自己的匕首。
“在进入小礼堂前,”主教的声音在风箱和磨石的嘶嘶声中很洪亮,“你必须接受我们教廷神圣的标记。这些刻在我们肉体上的标记提醒我们没能履行我们的祖先对上帝的誓言。”他从石头上拿起刀片,将刀锋举到灯光下。“今晚,因为你的伟大贡献,这个誓言最终将要被实现。”
他转身看着科尼利厄斯,将匕首举起来,停在穿越他身体中央的凸出的伤疤上。“第一刀,”他说着,将匕首刺进肉里,一直向肚子划去。“血将我们和圣体的痛苦绑在一起。它受难,我们也必须受难,直到所有的痛苦结束。”
科尼利厄斯看着刀片割裂伤疤,直到鲜血顺着主教的身体,滴在石头地板上。他举起自己的匕首,将它刺进自己的肉体。他挑破皮肤,将匕首往下划去,他的意识忍受着痛苦,祈求他的手能遵循自己,直到完成第一道切口,滚烫的鲜血从他禁欲的肉体上流下来。主教又举起匕首,在左臂和身体连接的地方割下第二刀。科尼利厄斯跟着他做,忠诚地模仿着这一刀和主教割的每一刀,直到他的身体布满了他现在所在的兄弟会的所有标记。
主教完成了最后一刀,将鲜血淋淋的刀尖举到额头,朝上擦了一下,翻过去,又横过来擦了一下,在额头的中间留下一个红色的T。科尼利厄斯也照着做了,他想起了约翰,眼泪从他苍白的皱巴巴的脸颊上流下来。约翰为了正义而死,也让他们的任务能得以完成。因为这样的牺牲,他就要受到圣体的神圣知识的护佑。他看着主教将他的匕首放回十字架的木质剑鞘里,走到铸像前。他从火苗的中心拿起金属杆,朝科尼利厄斯走过来。
“别担心,兄弟。”主教说,他误解了他的眼泪,“所有的伤口很快就会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