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好奇自己活着的原因是什么,但是她知道她不是为这个而活着。这个优雅、备受折磨的女人不能死,更不能死在自己的手里。她抬头看着那张苍白精灵般的脸孔,感受着微风吹过自己,声音变得清澈,就像海滨上的波浪,烘烤过的青草气息更浓烈了,风冲刷着她,让她感到异常的舒服,沉浸在回忆中。
她看见儿时的自己和萨缪尔坐在湖边太阳烘烤过的草地上,听奶奶讲述斯堪的纳维亚人的历史。
这当然不是随便写给谁的。阿卡迪安曾这样说那条刻在种子上的信息。
它只为你而刻。
现在它带来的气息和回忆让一切变得可怕而清晰。“Ask”不是一个指示。它指的是阿萨克和恩布拉的传说——最早的两个人类。萨缪尔要传达给她的信息是:
阿萨克+?马拉T
T和问号都有下画线,因为它们是同一个东西。马拉十字架——T——就是恩布拉。圣体就是夏娃。
141
当科尼利厄斯看见绿色眼睛从T型架的缝隙里往外看着自己的时候,他吃了一惊,他以为那是布卡包裹下的女人,被奇迹般地带到了这里。直到主教揭开她的身份,他才意识到圣体真实存在的奇迹。她不仅是布卡下的女人,或是将刚出生的他抛弃的母亲——她是所有女性背叛的根源。
夏娃必须死,为她对人类和上帝犯下的罪孽而死。这是清除她所下毒药的唯一方法,而在他手臂里扭动的女孩就是钥匙。他感觉她在挣扎着,看见她手里的匕首避开隐藏在十字架里仇恨的符号,他想也没想,用尽全力推搡着她,将她推到夏娃身边。
丽芙几乎窒息了,她闻到一阵古老的气息,像肥沃的土地,像大雨将至,是夏娃的气息,让她感到安慰。她可以感受到她们身体之间的匕首,在她们的怀抱里固定住,无法发挥它的作用,但是她也感受到强烈的疼痛。推力将她的脖子和右肩陷进了T型架的尖刺里。
她听见身后传来恼怒的命令,感到她又被迅速地拽了回去。可怕的疼痛撕裂着全身,她屏住呼吸,感到潮湿的热气从颈部流窜着,漫过胸腔。然后她的双腿被绑住,她滑落在石板上。
主教看着她倒下去,看着他的梦想也随之倾倒。
他抬头看着科尼利厄斯,眼里充满着杀气,他伸手去拿十字架里的匕首。这时,一个声音让他停下来。
那个声音很柔和,就像拍打在贝壳上的海浪,是夏娃发出来的。他转过来看着她。她正在啜泣,深邃的绿眼睛垂下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女孩,她瘦弱的肩膀颤抖着。黑暗中,他看见一滴眼泪掉落下来,消失在女孩身体下慢慢蔓延的血泊里。
接着另一个声音响彻礼堂,这声尖叫如此强大,主教和科尼利厄斯不得不用手捂着耳朵。
就像一棵大树倒下,又像是浮冰开裂。是海妖女之歌——充满着悲痛和愤怒。
主教盯着夏娃,藐视着她的愤怒。然后,就在可怕的号叫开始减弱时,他看见她的伤口开始流血。一开始是一股细流,但是,渐渐地越流越快,从遍布全身的针孔里流出来,从四肢上的割痕处流出来。他惊讶地看着鲜血流遍了她的全身,他从来没看见过她的血液流得如此之快,她的鲜血和丽芙的鲜血一起流到了石头水渠里。
她要死了。他的心头涌起胜利的感觉。
这时夏娃开口说话,声音那么缥缈。
“KuShikaaM,”她念道,舒缓地朝流着血的女孩躺着的地上耳语着,“KuShikaaM”。
女孩从地上抬起头,就像孩子看着母亲一样。然后她微笑着,轻轻地闭上眼睛——夏娃的眼睛也闭上了。
142
加百利刚走到石阶的顶上,就听见了划破黑暗的可怕声音。他一听到这个声音,就开始跑起来,这个恐怖的声音可以掩护他快速行动。他躲进声音传来的闪着微光的隧道,枪举在前面,搜索着周围的动静,他靠边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奔跑。胳膊的疼痛现在已经让人无法忍受,他开始感到一阵阵的恶心。
他跑道隧道的尽头,就在这时尖叫声突然停下了。他靠着墙壁,躲在墙角。他看见远处发光的火炉,火炉前面尖锐的轮子和后墙上巨大的圆形石头上刻着的T字。一个僧侣站在旁边,越过半敞开的门看着黑暗。加百利猜想那片黑暗就是声音传来的地方。丽芙就在那里,圣体也在那里,他走进房间。
僧侣转过头,看见了加百利,他的胳膊从袍子里伸出来去拿枪,但是已经没有机会了。两颗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腔,将他撞击在巨大的石门上。他的手指条件反射式地抓紧,开了一枪,但只是打在了石头上。
在倒地之前,他就咽了气。
主教和科尼利厄斯听见突如其来的枪声,猛地转过来。已经很近了,就在门外面。
“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主教说道,然后回过头看着夏娃,她不死的力量正在消失,浑身苍白。终于,那个预言变成了现实,现在他可以长生不老了。杀死一个神灵,成就了他这个神灵。但是即使他的灵魂因为这个想法而欣喜若狂,他开始意识到身体的各个部分有种刺痛的感觉。他低下头,看着环绕在左肩上深深的仪式伤口,看着最近愈合的伤疤正慢慢开裂。他抬起手,压在开口上,感觉下面突然涌出温暖的血流,在手指间溢出来。他看着其他伤疤,所有的都在开裂,他就像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看着发生在别人身上毛骨悚然的事情,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感到自己变得虚弱,好像最近引以为豪的能量和喜悦正在慢慢地随着血液流到地板上。他伸出手,放在T字架的边缘支撑自己。这么多年,面对圣体,他第一次感到恐惧。
加百利走到入口,眨了眨眼睛,恢复了刚刚被卫兵的枪口闪光扰乱的夜视力。他靠着圆形石头,沿着它一直走到了边缘。不管谁在房间里,一定已经提防到枪声,所以他必须快速行动,必须不出任何差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定着自己的情绪,折断的胳膊皮肤下面有种异样的瘙痒。他试着弯了弯手指,准备迎接更多的疼痛。然而,他感到骨头深处有点儿疼,但手指现在已经可以很好地攥在一起了。胳膊还有点儿疼,拳头也很虚弱,还没法使劲儿,但是不可思议的是,不再有折断的感觉了。他被这个发现分散了注意力,根本没发现黑暗中刀片的反光,直到它刺进了他的胸口,沿着肋骨划开。他本能地躲避着,皮肤从骨头上被削落。他抬起左臂将刀片挡到一旁,受伤的胳膊剧烈地疼痛着,喉咙痛苦地发出叫声。然后他看见了攻击者,腰部以上裸露的上身满是鲜血。他苍白的脸在火光里闪闪发光。加百利认出了眼前这个恶魔。他想起那个指引着他来到这里的尖叫,仓库地板上祖父支离破碎的尸体。恶魔看见加百利弯着的胳膊,加百利看见恶魔眼睛里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捕食者确定猎物衰弱的表情。
科尼利厄斯靠得更近了,刀子又晃了一下,向加百利没受伤的右臂刺去。加百利往后一个趔趄,举起了他的枪,但是噩梦般的情景迎面而来,刀子又砍过来了,还好只是刺到了黑暗。加百利感受到刀片扎到了手腕,但是没有感到疼痛。他举起枪对准科尼利厄斯。从枪的上方看着恶魔的眼睛,扣下了扳机。
什么也没发生。然后他注意到鲜血从他的手腕流下来,在慢镜头的搏斗中,他确切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往下倒,躲避着,恶魔再次朝他刺过来。他倒在地上,翻滚着,枪从无力的手里掉下来,他把枪抱在怀里。刀片一定刺穿了右手的屈肌腱。现在他的两只手都使不上劲儿了。他已经无力抵抗。
他再次翻滚,身体放低,拉开距离,在火炉的前面停下来。他抬起头,看见科尼利厄斯已经站在他的前面。他的手里拿着一根粗大的金属棒,就像一根烙铁。他低头看着加百利,看见他的双手无力地抱着枪,他笑了。忽然有个东西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就在一瞬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鲜血从身体里涌起,从身上的伤口溢出。加百利用脚蹭着地面,从坚硬的地板朝后面滑去,在这宝贵的几米远的距离里,他的手指滑过了扳机防护装置。
科尼利厄斯猛地回过神来,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他将棒子高高举过头顶,疯狂地咧嘴笑着朝他走过来,高高地矗立在无力抵御的猎物面前。加百利紧紧地抓着手枪,所有的疼痛都瞬间消失了,所有的力量又回来了。他对准科尼利厄斯,快速连开三枪。
科尼利厄斯惊讶地呆呆地站在那儿,然后低头看着身上的洞。他看见鲜血开始从洞口汩汩地流出来,和已经遍布全身的红色瀑布融合在一起。他抬头看着加百利,往前走了一步,倒在地板上,死了。
143
丽芙感觉自己正淹没在深水里,温暖的水里漂荡着回忆;生活中的影像,就像一条条闪闪发光的鱼儿,忽隐忽现。那阵冲刷着全身的微风现在变成了一股气流,将遥远记忆的片段和遗忘的耳语带回到身边。她下沉得更深,影像变得模糊,一道更明亮的光线从身体下面升腾起来。
这就是死亡。看到光线从黑暗中照到身上,她这样想着。光线淹没了她,眼皮后面挤满了新的影像。
一个花园,绿荫葱葱,一个男人走在花园里,太阳或类似于太阳的东西照耀着。然后一棵树的影子出现了,隔断了光线,她在一个洞穴里,一群男人围着她,眼里充满了痛恨。
然后一阵疼痛。
当她的肉体被撕裂,无尽的疼痛和黑暗淹没了她,她的身体被刀片割裂着,被火烘烤着,被滚烫的油煎熬着。
鲜血的气息。
对太阳无尽的渴求,去感受它照在她的皮肤上,轻轻地爬过冰冷的土地。
到处都是痛苦,它从黑暗中照出来,囚禁着她,压迫着她,永生永世。
然后她看见一张脸,脸上的眼睛里充满着悲痛和怜悯。
是萨缪尔的脸。
她盯着这个影像,不想让它像其他影像一样一闪而过,她的眼睛紧紧地抓着它,直到更多的影像出现在里面。
她看见了他的身体,腰部以上裸露着,鲜血从皮肤里深深的割痕里流出来。然后一个山洞,里面挤满了其他男人,他们伸出手,一个男人用锋利的刀片在他们的左肩上画着一道道鲜血淋漓的线条。
“第一刀,”他们一遍遍地重复着,“第一刀,第一刀。”
痛苦从黑暗里照出来,随着撕裂的肉体,在她身体的左侧炸开。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来,充满着痛苦。
“上帝在哪里?”萨缪尔叫道,“上帝在哪里?”
然后这些影像消失了。一片寂静,一片漆黑。
然后她感觉自己开始上升。
144
丽芙的眼睛扑闪着睁开。
她回到了小礼堂,躺在倒下的地方。她打起精神,看见了加百利的脸,他正低头朝自己微笑着,他的笑就像温暖的阳光。她也朝他微笑着,以为自己还在梦里,然后他伸出手,手掌抚摸着她的脸,她感受到他的温暖,意识到他真的就在眼前。
她朝T字架看去。溅在布满针尖的棺木里面的鲜血是夏娃曾经困在那里的唯一记号。丽芙看着它流下来,流到地板上和水渠里,和她的鲜血融合在一起。然后她看见从铁十字架后面站起来的人形,他浑身是血,在昏暗的反射光线里,他看起来像一个恶魔。他举起手里燃烧着的火把,火焰狰狞的光线照在他充满仇恨的脸上。加百利发觉了声响,正要转身,但是粗大的火把已经对着他的头部倒下来,火苗呼啸着。一声霹雳摇晃着房间,恶魔被击倒,往后朝祭台倒去。
丽芙顺着声音的方向,朝入口看去。一个身形瘦小的僧侣站在门口,他的手里举着一把手枪。从她站着的地方看,他光滑的头皮在烛光下好像一轮光环闪耀着。
阿萨拿修斯看着他发现的血腥场面。主教朝房间尽头的空石棺里面邪恶的针尖倒去。他朝房间里走了一步,手枪依然瞄准前任主人血淋淋的身体上。主教已经不动了。
他看着其他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俩都警惕地看着他。他把枪放低,朝他们走去。男人穿着法袍,但是阿萨拿修斯不认识他。从撕裂的衣服血迹上看,他身体的一侧被刺了一刀,胳膊上也有刀伤。
女孩伤得更严重,她的脖子被深深地砍了一刀,鲜血从那里流下来,流进地板上开挖的水渠里。他弯下腰,靠得更近。然后他惊呆了,看见她伤口周围的肌肉开始缝合,他静静地看着,奇迹就在他眼前发生着。很快,止不住的血流变小了,最后完全停止了。他抬头看着女孩的脸,看见了她的双眼里那个永恒的东西,他想起在《异端圣经》里读到的那些话。
上帝之光,禁闭在黑暗中。
他伸出一只手抚上她的脸庞,这时祭台旁发出的声音让他们都转过身去。
主教已经挪了位置。他们看着他,他的头部耷拉在双肩上,朝他们看过来,直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阿萨拿修斯。火把躺在他丢弃的地方,烘烤着他的袍子,烟雾笼罩着他。“为什么?”他问道,一脸迷惑和失望,“你为什么背叛我?你为什么背叛你的上帝?”
阿萨拿修斯抬头看着T型棺木残酷的开口和垂在横木端头的手铐。
不是一座神圣的大山,而是一个被诅咒的牢狱。
他回头看着女孩,她细小的脖子现在已经完全愈合,深邃不见底的绿色眼睛闪耀着活力。
“我没有背叛我的上帝,”他对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微笑着说道,“我拯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