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日,清军第一轮攻击开始。清晨时分,施琅发动攻击,双方在澎湖海面恶战,清军出师不利,被刘国轩依托海岛炮台猛轰,再以舰队侧翼合围,险些被清军包了饺子,危急时刻施琅亲督战船反扑敌阵,与兴化镇吴英前后夹击,总算突出重围,是役清军伤亡惨重,阵亡两千多人,战船15艘。连施琅本人也眼睛负伤。之后至二十一日,双方在澎湖列岛相互冲杀,互有胜负。犬牙交错的态势一直在持续。但局面的发展,却越发对施琅不利,事实证明,以刘国轩在澎湖的苦心经营,壁垒纵横,清军欲突破澎湖,却是何其难,一旦局面胶着,等着台湾本岛援军到来,施琅的攻台大军,很可能会陷入腹背受敌的绝境。
所以在二十一日战罢后,当时清军中,已经出现了暂且退兵的声音,毕竟此时损失尚不大,同时台湾的援军也势必正火速增援,暂且退兵等待战机,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但施琅不为所动,更颁下严令:退兵者斩!他一生的理想,信念,皆维系在这惨烈的一战上,更何况他坚信,他的判断不会错,苦苦等待的战机,就在眼前了。
二十二日,战机到来。
是日清晨开始,平静的澎湖海面忽然狂风大作,施琅的判断是对的:西南风来了。激动的施琅火速布置,清军兵分四路,施琅亲自率领五十六艘巨型炮船,攻打刘国轩的主阵地娘宫庙。总兵陈莽率领五十艘战舰,从侧翼攻打基隆屿,牵制刘国轩的防御。董毅率领的西路军登陆牛心湾,夹击西路明郑军队,其余战舰跟在施琅身后,作为后援。呼啸的西南风,果然成了清军进攻的助推,乘着风势,清军奋勇冲杀,一举突破刘国轩的主阵地。关键时刻,刘国轩却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他本来有堡垒优势,稳固防守是上策,但此时他却一反常态,率领水师主动出击,和施琅杀成一团。当然他也是有信心的,他率领的,正是从郑经时代开始就扬威东亚海洋的王牌战舰——鸟船。这种载炮上百,拥有三千斤巨炮的巨无霸,火力远远强于清军主力战舰,在刘国轩看来,施琅选择攻击,其实是一种“自杀式”打法,以明郑水师优势的配备,完全可以将他聚歼。
然而甫一交手,刘国轩就发现自己错了,施琅的炮船比他小不假,但却排成了一种奇怪的阵型冲向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发现施琅海军以五艘为一对,已经把他们鸟船编队团团包围了,四面全是呼啸的炮弹,笨重的巨型鸟船,一下子笼罩在团团包围的火力中了。没过多久,一艘艘鸟船在击沉。澎湖水师,完了。
刘国轩的果断出击,成了整个战局的转折点。明郑水师的官兵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清军的阵型,好比一张网,他们引以为自豪的巨型战舰,被眼睁睁的包围,分割,在密集的火网中一艘艘沉没。澎湖守将邱辉,曾瑞,王德,吴福,王受的战舰相继被击沉,逆境之下,刘国轩发动了最后一击,以喷筒火箭向清军反扑,焚毁清军战舰多艘,清军也伤亡惨重,总兵朱天贵战死,施琅的爱将蓝理受重伤,肚皮被射破。顽抗之下,施琅押上了所有的预备队,外围待命的八十艘战舰全数投入战斗,他亲自带领旗舰向刘国轩冲锋,力不能支的刘国轩终于崩溃了:他的旗舰被击沉,他本人乘小船离开,他的舰队全线溃败,战船或毁或沉……
仓皇离开的刘国轩,在登上小船的一刻,或许会想起来:施琅这套奇怪的战法,正是著名的“五点梅花阵”,那是明郑水师抗击外敌,收复台湾的时候曾经用过的,那时候,那个人,经常用。
堪称中国古代史最大规模海岛攻防战的澎湖海战,至清晨终于见出了分晓:清军击沉俘虏明郑海军大小战船二百艘,歼敌一万两千人。刘国轩仅带二十六艘战船败退台湾岛。这是一场让明郑海军输光了所有家底的战役:那支曾经啸傲东亚的明郑海军,主力已在此战中损失殆尽。郑氏家族在台湾岛二十一年的统治,至此也大势已去。胜利,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澎湖惨败之后,明郑政府上下都很惊慌。最惊慌的当属郑克爽,施琅的父亲就是郑成功杀的,此时“爷债孙还”,似乎是天经地义的,台湾岛上也流言满天飞,说施琅这次来就是复仇的,要杀光郑家所有子孙来陪葬。刘国轩也很惊慌:当年杀施琅父兄的事情,就是他执行的。眼见大势已去,又该何去何从?
所以在澎湖战役之后,明郑政权就忙着开会,一干人等叽叽喳喳,却连个像样的主意都拿不出来,主流的意见就是跑,至于往哪里跑,有说去南下菲律宾的,冯锡范甚至还想过北上日本。还没商量出个丑寅来,又传来消息,台湾宁靖王自杀了。这个宁靖王,就是当年跟随郑经来到台湾的明朝宗室朱术桂,也一直被看做明郑政权对外的一块“招牌”,大势已去下,“招牌”也没了。
当时的台湾岛,可谓人心惶惶,什么流言都有,家家户户忙着逃难,许多有钱人二话不说,卷起东西乘船南逃东南亚。就在这时,澎湖之战中的败兵,也陆续跑回台湾岛了,缺胳膊断腿的,陆续在东宁街头出现,正当大家更人心惶惶时,逃兵们的话,却让许多人不慌了:我们都是清军放回来的。
他们确实是清军放回来的,澎湖之战,施琅累积俘虏明郑军士兵近万人,对这些士兵,施琅的态度是“去留尊便”,有愿意留下的自然好,愿意回台湾和家人团聚的,还发放路费。施琅优待俘虏的事情很快在台湾岛传开了:对俘虏都这么优待,何况台湾?
得知消息的明郑政府,投降的建议也很快占了主流,但是一个疙瘩却始终不解:施琅是和郑家有仇的,他要报仇怎么办?
施琅来解疙瘩了:其实清朝平定台湾的整体方略,在战前就定下来了,就是“寓抚于剿”,即在战场取得压倒优势的情况下,采取招抚手段,力争和平解决问题。在攻克澎湖列岛后,施琅并没有急于进兵,相反则在澎湖休整,不断向明郑政权发出和平信号。和平解决的突破口,还是放在了刚刚交过手的刘国轩身上,他从台湾俘虏中找到了刘国轩的亲兵,托他给刘国轩捎话,表示不会与刘国轩为仇,如果刘国轩能促成明郑归降,他甚至愿意和刘国轩结成儿女亲家。为了表示诚意,施琅“折箭为誓”,对于军人来说,这好比是发了毒誓。
施琅的诚意,最终打动了刘国轩,在明郑政权内部,他开始极力主张归顺。他的意见在明郑集团中尤其重要,毕竟现在台湾最后一支军力还在他的手中,他都要降,别人还有什么办法?一向喜欢弄权的冯锡范也没了主意。在刘国轩的坚持下,明郑向施琅提出了条件,即清军入台,必须尊重“三不伤”原则,即不伤百姓,不伤官民,不伤宗室。施琅全部答应,这时候的台湾岛上,已是“民心既散,谁肯死守”。归顺,已经水到渠成。
七月十五日,台湾延平郡王郑克爽上降表,正式宣布投降。七月二十五日,清康熙帝下赦谕,接受郑克爽投降。八月十三日,施琅率一万水师,从鹿耳门进入台湾受降。明郑政府全体官员前来迎接,施琅当场宣布安民告示,禁止官兵劫掠百姓,一路纪律严明,于台湾百姓秋毫无犯。之后施琅巡视台湾南北,安定地方。十一月二十二日,清军班师回朝,将郑克爽并台湾官员一干人等护送至北京。收复台湾的大业,至此彻底完成。
台湾的收复,意味着这场绵延数代人的战争,最终落下了帷幕,中国东南沿海,从此迎来了真正意义的和平。在这场战争中最终殊途同归,做出选择的人,也迎来了他们不同的结局。
进京觐见过康熙帝后,郑克爽等一干台湾降官们,得到了清王朝的妥善安置,郑克爽受封海澄公,从此世居北京。刘国轩和冯锡范受封伯爵,冯锡范的事迹不再见诸史料,这个弄权弄了一辈子的小人,应该彻底老实了。而职业军人刘国轩,一度曾担任过天津总兵,在任上清正廉洁,与民休息,尤其是他在天津推广水稻种植,惠民颇多,也深受康熙赏识,之后康熙曾多次赏赐他财物宅邸,过世时受封太子太保,在明郑政权诸多降将中,他应是最受信用的一个。其余如林兴珠等部将,也各有任用,当年郑成功收复台湾时建立奇功的“藤牌军”,在台湾收复两年后更被调往黑龙江,参加了清军两次收复雅克萨的战斗,继续屡建战功。铁军,走到哪里都是铁军。
而台湾的历史,也在这场收复之后,再次平稳走过了一个拐点。在台湾平定初期的康熙二十二年底,清政府“弃台论”一度甚嚣尘上,即将台湾的全岛人口尽数迁入内地,只留一空空荒岛。持此议的,是大学士苏拜,该主张在清廷上下颇有市场,连当年举荐施琅的李光地也认为,台湾岛是可以抛弃的,至于荷兰人要占,只要他们愿意纳贡称臣,也可以由着他们占。连收复台湾决心异常坚决的康熙帝,在战事胜利后,竟然也认为“台湾弹丸之地,得之无所加,弃之无所损”。如果此议成真的话,这无疑是历史的倒退,之前几百年,数代人的心血,都将付之东流。
关键时刻,却还是施琅挺身而出,在台湾收复后,他为康熙上了著名的“恭陈台湾弃留疏”,在这份事关台湾命运的奏疏中,施琅丝丝入扣,以他几十年来对台湾的理解,全面分析了台湾对于中国的意义。包括军事上巩固边防的作用,经济上其沃野千里,对国民经济的支撑,甚至地处黄金海域,巨大的商业价值。奏疏中的每一个理由,都以他亲身的见闻经历为佐证,包括当年的海商经历,海洋征战,在郑芝龙,郑成功,清王朝几家势力间的反复辗转,更包括了荷兰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日本人,不同势力与它发生的战火纠葛,这是一份详细阐述台湾历史的著名奏疏,以一个老将军沉浮海洋的一生为佐证,证明一个简单的道理:台湾,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清王朝收复台湾的战役,真正的战斗只有一战,前后不过两个月,而事后关于台湾命运的争论,却长达八个月,几乎所有康熙朝的著名人物都牵涉进来,每天口水满天飞的争吵。到了康熙二十三年四月二十一日,这场争论也终于有了结果:依施琅奏议,清政府在台湾设台湾府,下设台湾,凤山,诸罗三县,继承了南明时期郑成功在台湾的建制,以中央政府的名义设机构统治。这以后的台湾,进入了它又一个黄金时期。在经过了战后早期的“回大陆潮”潮后,从康熙年间开始,更多的沿海移民进入台湾岛,至清朝乾隆年间,台湾岛的人口已经突破了百万人。而其经济贸易,也和大陆贸易圈连接在一起。两岸之间商船游走频繁,贸易繁荣,台湾的物产远销内地各省。这个五千年来中国领土中的蛮荒之地,至此已成中国国土密不可分的东南重镇。18世纪清朝重行“海禁”前的台湾,依然延续了它在东亚贸易圈中的特殊地位,更有了中国大陆的坚固依托,两岸的经济,文化,从此更成为难断的血脉。
战后的施琅,也得到了清王朝的表彰,被清王朝晋封为“靖海侯”,并永镇福建水师。之后施琅在台湾招纳人才,稳定人心。并力主解除海禁,发展工商业。虽然也有过垄断贸易,掠夺田产之类的劣迹,但因他不世的功勋,依然有理由得到尊重。
然而他做的最值得尊重的一件事,却是在康熙二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即收复台湾战役结束的伊始,那时候的施琅,是刚刚打赢一场战争的胜利者,所过之处,无不是鲜花,崇敬,乃至逢迎巴结。全岛上下,上至明郑王室,下至官民百姓,对他无不恭恭敬敬。可谓威风到了极点。
然而就是那一天,一直威风的施琅,却庄重的更衣,备礼,不坐轿不骑马,步行出发,来到了一个地方,焚香,叩拜,献礼,恭恭敬敬,来拜见一个人。一个他念念不忘数十年的仇人,却也是一个给予了他一条道路,并令他奋斗终身的前辈。
他到的地方,叫国姓爷庙。他拜祭的人,是郑成功。
自南安侯入台,台地始有居民(大量泉、漳移民)。逮赐姓启土,世为岩疆,莫可谁何!今琅赖天子威灵,将帅之力,克有兹土,不辞灭国之诛,所以忠朝廷而报父兄(应为“父弟”)之职也。但琅起卒伍,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间微嫌,酿成大戾。琅与赐姓,剪为仇敌,情犹臣主。芦中穷士,义所不为。公义私恩,如是而已!
追随过他的身影,分享过他的光辉,冲撞过他的威严,逃避过他的愤怒,怨恨过他的绝情。然而沉浮起落,戎马奔波,却最终走上了和他一样的道路,奋斗着他所曾奋斗过的事业。
直到此时,此刻,相逢,未笑,恩仇却早已尽泯。因为,殊途同归的他们,都是炎黄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