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咖啡馆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外头已起了如酥小雨。
抬头,天空中滚得云,像染了水的墨,一点一点团团化开。
我额角挂着一丝丝水气,顺着微凉的脸颊淌下来,又看着乔秋瑾上面无表情地上了的士。
她上车前也瞧了我一眼,有一点谨小慎微,又别过头去,并没有胜利者的喜悦。
如果她能捉得住陆彬也不用去打扰曼达了,那一招不过是走投无路还要头撞南墙。
我原本以为软硬兼施,她终归会知难而退的。她又不是本地人,无亲无故的,执迷不悟对于她没有半点好处……何况,即便硬柿子,这种情况也不得不施手一捏。
岂料,是我太乐观了,人家现在手握王牌。
这年头,生活里不出现一两个小妖三,四五个私生子,仿佛日子过不痛快了,是以大家前仆后继。就是这么狗血,爱信不信。
我无力一笑。
明明空气里有雨时那种特含的花草春泥的清新,也掩不住我满腹呕心抽肠地疼,一桩一桩事如高山累石,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发生这种事该如何向曼达启齿。
并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她,陆彬这团漏洞的纸我已不承望他还包得住火。
曼达迟早会知道,并且她也没有打电话来追问。
所有事,全体朝着不可挽回地方向轰隆隆向前。
我能力有限,当真再帮不下去,最多发发毒愿,希望乔秋瑾走路不稳当。
可我连这么干也不大敢,如今我也要积积德。
为人父母的心,大约都一样的。
这样想,木然的思绪才缓了点意识过来,瞄一眼手表,发现已错过去医院注射的时间,只能魂不守舍地回家。
到了家楼下,我看到一个人。
雨点已经大得如斛珠倾泻一样打在身上,他却没有打伞,我也没有打伞,两个人的脸都冻得发白。
我心中一悸,飞奔过去,扑到他怀里。
雨水顺着他宽深的下巴滑落,灌进我的耳朵里,有一点点刺疼。
他怀抱着我,紧一紧又放开,连忙快手扯下外套披在我肩上,有点气盛,“跑去哪里了?电话也不接?怎么全身都弄湿了?”
他的外套里有一些闷热的湿气,还有一点古龙水快要散去的余味。
虽然有一点绿雨棚遮着,他也好不过我哪里去。
我咬了下嘴唇,又伏到他胸口,死死抓住他不放,低声说:“文博,我走得累了。”
他不谙其意,解下我的手,从我的口袋里掏出钥匙,“先上楼换衣服。”
我任由他拖着上楼,任由他拿着大浴巾把我的头发拧得乱糟糟,任由他帮我脱了衣服又换了衣服。
我坐在床沿,像个机械木偶,只是愣愣看着他。
他正半蹲着帮我扣羊毛衫纽扣,一粒一粒,扣到最后一粒,我突然捉住他的手贴到自己柔软绵热的腹上,任他的掌温透过衣服洋洋导进来。
“怎么了?”他的目光很温暖,眼睛却被雨打得有一点红,也有一丝倦。
“没什么,大概着凉了,肚子有点疼。”我歪着头自觉笑得很俏。
他叹口气,在隔开一点距离的地方坐落,伸手过来给我一下一下地揉。
我巴巴地望了他一眼。
他失笑道:“我衣服湿。”
我侧身靠着他,声音有点凝滞。“没关系,你轻点。”
他没有说话,只是揽着我,手上的力道缓和了许多。
两个人就这么依偎了好一会,直到他身上的已经温腾水渍又漫漫缠到我的身上,他终于拉我站起来,“走罢,回家去。”
他的手从我身上抽褪的时候,心像是被剥离了什么,一阵空落落。
“晚了,外面又凉……”我一听便想推脱。
“赛拉,你听我一次话,吃了晚饭我再送你回来。”他坚持。
“怎么这么麻烦……”我挽了挽袖子,不经心地说。
从前每每我冷言拒绝,他便不再做声。他极少缠人。
“赛拉!”他淋了这么久的雨等我,多少失掉点耐心。
我有一点赌气,“你这么凶干什么?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他定定看着我,我以为自己又燃着他,大约又要吵架。
没有,他只是叹气,牢牢拉着我出门。
从鞋柜里拎雨伞直到到下楼开了车门,这短短一路,他也一定执意捉住我,生怕一脱手我就逃走似的。
他一开车,我就沉沉地睡着。
我刚才就说了,真是走累了。
回到家,他反锁了门,再拉我上楼在床边坐下。
我防备地看着他,照着以往的惯例,我真是有点怕他会碰我。
没想到他只是说:“你等会,我去浴室换件衣服。”
我看着他下楼,抚着胸口呼出一口气。
好几天没有回原子,我四下打量。
跟离开时一样,连枕头上残留的几缕发丝也一看就知是我的,屋子里没有其他人留下的味道。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悄悄摸着床架,我也觉得手心有点生冷。
这时,目光不经意落到床头柜上随意躺着的一只半开的藏青色丝绒盒子。
我伸手捞过来,打开一看,啪嗒一声,只见里头有一对咖啡色的金属袖扣。
一对一看就知道可以买很多身衣服的袖扣;
一对一看就知道出自苏冬亦手笔的袖扣;
类似的袖扣,文博的衣柜抽屉里有一打多,与一堆同样贵得吓死人的领带们躺在一起。
我猜猜,结婚七年,离婚五年,加上这一次,大概是十三对袖口。
却从来没有见他用过。
她一直送他不会用的东西,大概又存了什么特别的意思。
我却像个十三点,还在傻傻猜想有什么名堂。
文博换了一身衣服上楼,我连忙把盒子丢进抽屉里,猛地一推。
那声音大得我想踩自己的脚尖。
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他自然听见看见。
文博脸上闪过一瞬尴尬,“我随手搁那里了……”
“没事,挺好看的。”我心虚地说。
他把毛巾丢到床上,坐下来,只觉得他的气息越来越迫近,我潜意识地往后一缩。
他无奈地笑,捏一下我的脸,又顺着我的垂发轻轻一弹,居然取下一粒米饭黏子。
“你想什么呢?”他说,“真是一个小笨蛋,又把饭吃到头发上,这是昨天的夜宵?”
我竟然顶着一粒米饭黏子走了一天,也不知有没有被乔秋瑾看见,气场也输光。
我有些羞愧地笑,接下他的话,“这明明是今天的早饭。好罢,你这样一说,我真是有点饿了。”
他一听又拖着我下楼,我跟在后头,一步一台阶,眼光却落着他的手,交缠着我的手,两个人的手捏成一个紧实饱满的圆,叫人心生渴慕,永远不松开可好?
他扶我到餐桌上坐下,摆着许多西菜,还有一只烛台,以及一支冰酒。
他点上蜡烛,拿了一盘一盘菜到微博炉或烤箱里回温,一边说:“你要是饿了,可以先吃沙拉。胃不舒服,酒就不开了罢。本来算好时间的,现在菜全凉了。”
我站起来想帮他一把,又被他按回座位里,只好反抓着他拢在我肩上的手问:“今天是怎么了,这样难得?还点蜡烛?你平时顶讨厌这些东西。”
我们两个,自那次在车上争吵以后,再也没有在家里像像样样地坐下来一起吃一顿饭了。
他轻笑一声,等到把菜全热好再摆上桌,蜡烛已经燃了三分之一了。
“今天是我生日。”他坐在对面,隔着淡黄的烛光,同我说,“你又更进一步有资格叫我老人家了。”
我尴尬地笑,汗颜,“你怎么不早说,我没有准备礼物。”
我不会选袖扣,身边也没有人用那样的东西。
我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不要紧,我不在意那些东西,原本也只想和你一起安安静静地过。去年这一天正好我出差,也就没有告诉你。”他宽容地笑。
有没有这样不称职的女友?我从未问过他是几月几号的生日。
谁叫我自己的也是懒得过,他却记得我的,也不铺张,会买一只小小的榛子巧克力蛋糕,一口一口喂我。
礼物是不会少的,大概是项链之类。
说实话,我也不爱戴,丢哪里去全不记得了。
印象里,他替我这样过了两次生日。
我却不大懂得珍惜。
而今天,事实上,我倒是有一份大礼,本人腹中一块肉。
只是这份礼太重,送小搭大,反倒叫人送不出手。
两个人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我笑着举了举刀叉,“我开吃了。”
文博生日,我自然给他面子,塞了一桌子食物到胃里。
没关系,我吃得下,反正,我已经不大再吐了。
这两天,都没有再想吐。
他吃得很少,大多时候只是停箸看着我一个人狼吞虎咽,整顿饭只说了三句话:“喂喂,慢点。”“赛拉,多嚼几下再咽。”“你是不是要连盘子也吃下去?”
我大多时候在伸脖子忙着吞,吞到喉咙也涨痛,食道被撑开有一种撕裂的疼。
好不容易吃完,嘴也麻了。
文博又取了纸巾围着我东擦西抹,“这下更过分,吃到领子里去,下次要不要先给你穿个围兜?”
我俯下身靠在他肩膀上轻轻笑。
有了这顿饭,仿佛胃里心里都得了一个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