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以为故事到这里,该结束了。
可在巴黎的两年我过得很是纠结,于是忍不住跑出来抱怨两声。
因为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心理学,以至于我读得相当困厄相当自虐,差点掉级不说,连家都不曾回过一次。
再加上生活上得不注意,常常开了龙头就直饮生水,里面过量的矿物质导致我头发掉得特别厉害,每个礼拜感觉自己掉得分量能织一条小毛毯……
好罢,最起码也是条小毛巾。
但不管怎样,咬着牙坚持下来了。
只不过,依旧铁树无花,依旧独善其身。
那又怎样,相信我,即便林赛拉此生就是哑炮的命,也已经能安之若素地过下去。
我老了呀,真老了,偶尔看着学校里那些低年级从国内刚出来的鲜艳嫩草们,我这个年纪当真能做她们的姨。便更早想一刻回家,一点不敢怠慢。
终于,熬到最后的答辩结束,离长居到期还剩两个月,在收拾收拾东西将将又要离开法国的时候,我接到了一通电话。
是曼达,她离婚后开始漫长的环球旅行,即将到达本站。
两个礼拜后,巴黎,蒙马特大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止,我站在一家纪念品店的门口不住四处张望。
“赛拉!”街尾有个火红火红很是曼妙的身影朝我这边挥手。
“曼达!”我亦扬手致意,笑着跑过去。
我们两个在秋末的人海里抱作一团。
随意找了家街边的咖啡,我依旧是黑咖,她依旧是摩卡。
十几年了,之于我,这是唯一没有变的。
“我还以为你不来法国了。”我丢进一包黄糖,觉得苦,又丢进一包。年纪越大,真就越吃不起苦了。
“我就想着等你差不多快读完的时候再来,不然平时来你也没时间陪我,你知道的我连英语也特别差,别说让我说法语了,杀了我罢。”她低头啜一口摩卡,却抱怨太甜。
我拉阖一下滑落的围巾,笑说:“不可能,这两年我忙着读书,你忙着旅游,不可能还跟以前一样只会你好再见罢。”
“好些,也就凑合能用。”她偏头对我微笑。
“不过我还是挺佩服你,一个人来的,下飞机也没让我接,什么都安排好了才来找我。曼达,你真得变很多。”我由衷地说。
她不由自主地哼笑一声,“一个人的日子过惯了,发现原来真的没有什么事是一个人搞不定的。以前还笑你是独行侠,现在不知不觉就加入你的行列了。”
“我跟你才是真正注定一辈子要狼狈为奸。”我持着小勺缓缓搅动咖啡,忍不住开口问道:“陆彬他……”
她立刻打断我,“你再问我就告诉你现在晁文博在做什么。”
晁文博?呵,这名字真是,又见生来又见熟。
我连连摇头讨饶。
喝完了咖啡,本来想约她再吃个饭,可她坚持陪我回家。
“我得去突击检查你家里有没有藏着男人。”她说。
“有有有,一大堆。”我漫不经心地答。
“啊?”她微微张口,讶然。
“我是说,佛洛依德,皮亚杰,荣格,华生那群老男人,要不要发你一个?”我点她微微翘起的鼻尖。
“吓死我了。”她抚一抚胸口,瞪白我一眼,“还好还好,没有生成鬼妹作风。”
“鬼妹?我这把年纪,至多做成‘鬼妇’”我戳她的肩。
事实上,我那间小公寓没什么好参观的,小床,小书桌,小衣柜,小厨房,小厕所,还有个本小姐一个大活人。
她坐了一会就觉得无趣要走了,一边穿鞋一边说:“明天再来找你,带我游夜巴黎。今天我要回去好好休息休息,从加拿大来的时差还没倒过来。”
“小的遵命,曼达娘娘。”我福了一福,又有点不放心,取了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外套就说,“你这个路痴认识回旅馆的路么?晚上你一个女人也不安全,我还是送你吧。”
“得了罢,你送我我送你,一会你再送我我又该担心你了,这是哪一出?十八相送?”她笑着从门口一把把我塞回去,“你放心我记得,最多不记得我再折回来。”
“那好罢,找不着打我电话。”我听到这话,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毛,总觉得那里不对,还是出门送她进了电梯,她便强硬着不肯让我多走一步路了。
约莫大半个小时以后,我的门被敲响了。
我故意高声用法语问是谁。
门外不回答。
我又问了声“哪位”。
对方还是不回答,我的门又没有猫眼,反倒有点慌了。我住得这一带虽然还算安全,可是还是需要小心些。我说过世上没几个坏人,其实坏人早就跑遍全世界了。
刚打算操起桌子上前天买回来还来不及吃就已经硬得能插刀刀的法棍面包,桌子上的手机响了。
“你倒是开门啊。”曼达姑奶奶的声音。
“我问了你,怎得不说话?”我安下心,笑着一边举着手机一边开了门。
门外确实站了一个人。
也确实不是曼达。
“……赛拉。”那个人,淡淡笑着。
因为有地暖,所以从没习惯穿拖鞋,就听见啪嗒一声,手机砸在脚趾上了,还没觉得疼。
他替我从地上把手机拣起来,“怎么还喜欢用砖头这么重的手机?”还一边把手机塞回我手里径直掠过我,一边就管自己进了门。
我叹一叹,才带上门,灯就熄了。
立刻被人重重一带,拽进怀里,手机又砸在脚趾上了,这次可疼可疼了,虐心得疼。
就听见他那种一尘不变低低磁磁的声音在我耳后热呵地说,“赛拉,我想死你了,你想我么?”
后来发生什么事,这个,那个,画个圈,我也不太清楚……
只觉得脑袋里冲了一脑壳阔别已久的浆糊。
一脑壳我怀念了两年,不曾有一天放下过的浆糊。
很亲切,很亲切。
第二天清晨,当我被从窗帘缝里钻出来的阳光刺开了眼,头一件便很是敬佩自己。
昨天那么匆忙还没忘记拉窗帘,厉害,厉害。
再转过头,看到身边的人还在。
床本就太小还两个人挤在一块,我只得半个人趴在他一条手臂上,是以我要看他一眼得将脖子扭个一百二十度先。
可待我看清楚那张脸,仿佛跟那一年多里日日清晨醒来的时候,我都会看上一遍的那张,确实一般无二,完完全全就是记忆里的样子。
我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一张他的相片,甚至没有带上一件与他有关的东西,可是的的确确,现在躺在我身边的人,就是晁文博,如假包换。
他明明微瞑着眼,忽又被捞到他强实而温暖的怀里,“看够了没?看够了再让我抱会,我还没抱够。”
我的脸抵在他的锁骨上,耳根子烧烫,“你跟曼达联合起来作弄我……”
“意外么?我以为你还会一脚把我踢出去,没想到还真挺热情地迎接我,就这么想我?”他真是恬不知耻得没边:“嗯,得告诉你,还有陆彬的份。对付你这个小坏蛋,我们也算战线统一。”
“陆彬?”我失笑,“你什么时候开始跟他勾勾搭搭了?”
也是,如果不是陆彬,那件事大约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可若是他什么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又觉得遗憾?
这便一直对陆彬有一点爱恨交错。
可是,一个不小心溜出那句又经典又出挑的话的,实乃本人也。
“也许,你走了以后我伤心地转性了。”他的手举着,他的手指交错地插到我的手指里,用力一合,两只手掌在被子就硬是闷地一声吸在一起,他笑说:“他的确常跟我见面,我和他还有润之会一起打撞球,否则跟润之打了十几年了,他又不是我的对手,无趣得要命。陆彬说很后悔自己没能留住曼达,以致造成后来更多的后悔。又劝曼达让我知道你在哪里。赛拉,你太狠了,莫名其妙消失了两年,连芳华也不确定你在什么地方。”
他锁在我腰上的手重重一揉,我本来就腰疼,他还乱揉,这个变态。
他说:“我猜你大概回了法国,我问过你妈,她心态也太好了点,跟我说一切随缘就扫我出门了。曼达呢,就给我捣蛋,故意跟我说你去了加拿大。”
“所以你去了加拿大?”我摸着他的胸肌问,一面无比沉痛无比郁闷,这个家伙好像该四十岁了罢,怎么也没见多多少脂肪?
相较之下,我的身体则像只发面馒头,哪儿哪儿都涨得慌,羞地想找地洞。
“不,一开始没有去,因为我没有消气。”他还是气鼓鼓地说。
“后来呢?”我继续摸,噢,腰上的疤还在。算了,在就在罢,大不了改天带他去磨磨皮。
“后来消气了,公司开始打仗了。”他揉完腰,又开始团我的脸,还团出瘾头来了,比我更老来鲜。
这两年,我唯一知道的消息,就是他没有去香港,依旧选择留在奥安,也是纯属偶然,是我在图书馆里翻杂志的时候知道的。
年初,他又得了一个不知道什么奖,某设计刊物上有他一篇英文专访。
看到他的照片我就难过得想撞墙,何况随便扫一眼还见到文里还矫揉造作地说:“想念我的女友……”,结果本人脑门一热竟然把杂志从图书馆带出来丢到外头垃圾箱里了。
我是不是有毛病?
那时我还在想,究竟哪一天才能忘掉他,谁知却哪一天也不想忘掉他,纠纠结结,心里很苦。
“呵,我永远排在最后。”我有一丝馁然。
“怎么会。”他手上的力道又大了几分,团得我透不过气,“赛拉,是欧总进监狱了,商业犯罪,涉及虚假投标跟行贿,最后我们想尽了办法还是被判了四年。”
“什么?!”我抬开头,阻下他玩得很欢快地手,望着他,“怎么可能!欧总不是那样的人……是,是武定年?是不是武定年?!”
“还能有谁。”他眉头蜷成个“川”字,即刻又松开,“可是你想不到,奥安现任的总裁是谁。”
“是谁也肯定不是你。”我轻笑一声,“你志不在此。”
他吻一吻我的脸颊,“我说过,我的赛拉最了解我。”
“你这么高兴,肯定是胡家的润之呗。”润之吞下奥安?我有点不敢想,不过也不无可能。
“对一半,是敏之!”他有一点振奋。
这下,我更诧然,敏之?胡敏之?她也是一心经营家庭的女人啊,“真想不到,她这个家庭妇女也被你们请出山了啊。”
“不要小看敏之,她怎么说也是商科高材生,宝刀不钝。我们虽然抓不到武定年的痛脚,他也确实升了一级成了名副其实的副总裁。但是敏之更厉害,公然敢在会议室里跟他撕破脸叫板,常常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无地自处。像她那样的泼辣干练,反叫武定年不好下暗手。因为全公司都知道,胡敏之很不喜欢武定年。所以如果哪天敏之出事了,武定年脱不了干系,只会吃不了兜着走。”
“你也不看看从前敏之教训老公孩子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悍妇。那么……”我忽地脑子里转过一个人,那个人偏偏跟了武定年,给我一闹……
文博同我真是心有灵犀,他接下我的话:“我不敢说恩娜跟欧总的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她现在日子并不好过。”
“是她自己站错队,跟错人,咎由自取。”我施手压一压他手臂下的枕头。
“好了好了,不说他们了。”他略略思量,低下头柔声在我耳边说,“我要说说我们。”
“不!”我清音打断他。
看着他悻悻然的样子,我还挺痛快地说道:“你先得告诉我,曼达跟陆彬怎么样了。我这两年联系曼达也不多,陆彬更少。每次曼达提都不让提,一提即刻翻脸,陆彬这里我更不好意思问了。”
“曼达啊,我服她了,我去温哥华那一带找你,撞一圈碰上得却是她。她虽然从小衣食无忧得过,其实处事比你成熟老练多了。”他一副极知情的样子,天呐,那原先是我的朋友!
我“切”了一声,“她成熟得把老公都让掉了。”
“那么,让曼达跟陆彬闹?逼着乔秋瑾把孩子打掉?你以为这样事就解决了?”
提到孩子,我依旧能感觉到他眼里投射出的犀利责谴。是啊,这就解决了?
“曼达很聪明,她没有逼陆彬,至少给了人家一个弥补的机会。那个孩子最终还是生下来了,乔秋瑾继续北漂去了。曼达跟陆彬是年少夫妻,形散心不散,他们在一起时间并不短了。”
听着他说孩子生下来了,我心中微微释然,可是接下去这句话,胸腔里不可救药地一紧。
我居然说:“想到你自己了罢?”
他听了,怔了一怔,毫无遮拦地流露出一丝怅然,他说:“赛拉,我一直觉得没有必要,便没有跟你说。时至今日,我又后悔没有早一些跟你说。苏冬亦是我在二十岁的时候爱上的女人,这注定我会为她做一些我这辈子不会再做一次的事。可她对我而言……最后一次我去曼谷找她的时候,我就明白,终究已是过去了。放开后,我以为往后的感情我更会理智些,找个宜室宜家的女人,结果我爱上的是你。而你呢,我虽然脾气怪些,总算也是‘上得厅堂入得厨房’,你却从头至尾丝毫没想过要绑住我。我很清楚这点,将来有一天到你一放手就会一下放得干净,反倒是我爱上你,一头栽进去。可你林赛拉认定的事情,谁能逆转过来?你认定我心里藏着别的人,毫无公平可言,我不放你只会让我们之间更加不堪。而那一次在医院,我承认我糊涂了,可该怎么办?当下就弃她不顾我做不到,你又大义凛然地提分手。可在你离开以后,我才明白过来,原来爱情这回事情,全然不是我当初想得那回事情,其实没有合不合适,只有爱或不爱。而你最后做得这件事,狠心绝情要如此地步,唯一的解释就是:你真的不再爱我了。”
我颤颤张口想替自己辩解辩解,可辩解什么呢。我若想绑住他怎么会瞒着他,一点不让他陪我分担而去打掉孩子?
我现在只想狠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敏之告诉我的时候,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找你回来。那时我就在想,如果你这样就不要孩子,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可等陆彬跑来告诉我的时候,你已经……”他看着我,几乎有恨意。
原来是敏之抢在前头,她真的说了?
胡润之的妹妹,怎么可能没有恻隐。
她只是护友心切,反是我比她毒,曼达发生这样的事我头一件希望小三走路大跌倒。
可文博,他说他不原谅我。
心里将将冷了一冷,他早说了,我错得离谱,他不会这么轻易原谅我的。
“后来,我仔细地想了想,这个孩子,恐怕也不能要……”他却一寸一寸抚着我的脸,用掌心厚实的温度,缓缓说道:“你昏过去的那几天,我故意扣下你的病历,你走的时候东西又快垒成山,大约也没发现。你离开了以后,我心冷了很久才敢去翻开你的病历。噢,你也好意思告诉医生你吃了这么久的安眠药?”
说到这里,他和我一般俱是那样心肠寸断,我还是无言,静静听他一个人说话。
我已经多久没有听到他说话,他说什么我都想听上一听。
文博怜惜地低下来贴着我的额头,沉闷说道:“未见胎心?赛拉,你怎么这么傻,明知最后是这个结果还一个人死撑着不肯说。还有,撇开这个,你知道的,樱桃我养了五年多,之前没有离婚,我同她已经放弃要孩子,之后更是无所谓,所以没去检查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感染弓体虫。就算我没有,我们刚在一起时,你整天在我家进进出出,也可能染上……如果我跟你任何一个人有,这个孩子都要不了……”
他掖了掖我肩上的被子,谨慎地说:“不管怎样,苏冬亦的事,我伤你很深,甚至你病成那个样子我还不知轻重地打了你,就像你说的,算我们扯平了?再不然,我让你乘十倍地打回来也行,只要你愿意回到我身边。不过,我也不会放你了,这下你逃哪里我都得把你翻出来,还有,你下次要是再敢不跟我商量下就自己做决定,我就……”
这下,我听不下去了,他叫我没耐心再唠唠叨叨地听他跟我分析这个,分析那个。
从前每每都是他堵住我,这一次轮到我翻过去堵住他。
细腻绵长的吻里,我双目迷离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嘴里全是咸涩的味道。
我做了这么大一件荒唐事,一件将将撞在他心刀上的事,一件我自己也不愿意原谅自己的事,可到头来还是他在竭力帮我找理由开罪。
我是个很吝啬说爱的人,因为从来不敢相信世上有完美爱情,一如从来不敢相信有一刻我会相信这个世上有完美爱情。
“文博,你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我抓着他,像抓着一粒浮泡。
他牢牢锁住我在怀里,我又一次快被勒窒了。
文博沉沉地吼:“林赛拉,是你先离开得我。你知不知道,不管发生任何事,我也愿意陪你一起担着,可你做人怎么就这么残酷。现在,我要你跟我回去。”
我觉得自己被勒得吼得挺欢快的,仍很是欠揍地抛出一句,“少来,你能忍得住不交别的女友?你不也以为我不爱你了?”
“交了。我怕自己忘不了你。”果然,看罢,我就知道……
“后来呢?”我点了点他的唇。
“没有后来。诚然我也确实忘不了你。”他握着我的手深深地吻。
我骇然干笑了一声,“所以就来找我了?鬼信你,我走了都两年了,你到现在才觉得忘不了我。”
他一下又开始乱揉我的头发,说,“我猜也知道你大概躲在哪里当高龄学生,你这么有追求总不见得还没读完就拉着你跑罢?不过我的确是日思夜想也想不通忘不了,得来问问你,我辛辛苦苦拼了将近半年才拼起来的杯子你倒是给我藏哪里去了?”
“噢,那玩意我也扣下了,留在家里。”我忽地低头,惊讶地说,“啊?那玩意你居然拼了半年?你不是以心灵手巧妙煮夫独步天下的么?”
“唔,我也就烧个菜还成,做手工就稍微笨点。”他说,“再说,天知道你怎么能把只杯子摔得那样碎,拼得我头疼。”
所以说,很多事,拆穿了,都是大误会。
总有你自以为了若指掌,而事实全然不是那回事的时候。
男人啊男人,女人啊女人,到头来全是自作自受的动物。
我们都受去罢,长长久久地受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