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唐傲病势沉重,杜冰弦一直没有去镖局,听闻大哥回来,她又惊又喜,带着大儿子归雁、女儿云心,抱着还未满周岁的小儿子照君,一起来见龙朔。
孤鸿正依偎在龙朔身边,安安静静地感受着父亲的温暖。龙朔仔仔细细地看着儿子,从头到脚,一遍又一遍,有做梦的感觉,伸手给唐玦:“玦儿,你掐我一把,我看看疼不疼。”
唐玦大笑,牵动嘴角,肌肉抽搐了两下,赶紧用手捂嘴。还没说话,就听一个女子脆生生的声音道:“大哥,你没有做梦,一切都是真的。”
龙朔抬头,眼前一亮。那位长宁唐府外见到的俏丽女子,比当年更见成熟、洒脱,眉宇间增添了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只是眼波流动时,仍然是属于女子的妩媚。
而那一双儿女,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宛如一对金童玉女,站在母亲身边,煞是养眼。
杜冰弦盈盈下拜:“大哥在上,请受冰弦一拜。”龙朔见她怀中还抱着小照君,哪里舍得让她拜下去,连忙虚扶了一把:“弟妹,不必多礼,大哥汗颜,这些年从未照顾过你们,更没有疼爱过雁儿、云儿半分,不配受你一拜。”
一旁的唐归雁、唐云心兄妹早就乖巧地跪下去,用清脆柔软的童声喊着大伯。龙朔一个个把他们扶起来,抱在怀里,又接过小照君,亲着他稚嫩的面颊,逗得小家伙咯咯直笑。
看着这些可爱的孩子,龙朔的眼角不觉湿润了。
杜冰弦看到丈夫脸上鲜明的掌印,向他眨眨眼睛,扮个调皮的笑脸。唐玦扬扬唇角,笑得得意万分,好像那一巴掌是他的荣耀。偏偏小归雁促狭,跑过来搂住父亲的腿,忽闪着睫毛,一脸疑问:“爹,你脸上怎么了?”
唐玦咳了一声:“呃……爹不乖,被你大伯打了。”
唐归雁蹭一下蹦到龙朔身边,搂住龙朔,咬着他的耳朵,嘻嘻笑道:“大伯,你可给雁儿报仇喽,平日雁儿可没少挨爹的打。”
龙朔撑不住大笑,唐玦不知道儿子在说什么,可瞧他的表情肯定没好事,威胁地冲儿子扬了扬手。一屋子的人都露出笑脸。
杜冰弦问道:“听说小王爷来了,在为爹疗伤?”
“是啊。”唐玦差不多眉飞色舞起来,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小王爷想必是听说爹的事,也知道大哥赶到蜀中来了,所以急急追来。他来得真巧,他承诺了的事,一向不会食言的,爹肯定没事。”
这时管家辛夷带着神医常流云进来,常流云向唐玦拱手:“唐大公子,小王爷神功盖世,内力超凡,他已成功疏导了唐大老爷体内的霸道掌力,为唐大老爷疏通全身筋脉,万流归源。老夫刚为大老爷把脉,脉象已经恢复稳定。
现在小王爷仍在为唐大老爷输送内力,老夫留下方子,给唐大老爷增补元气。老夫无能,愧对神医名号,就此告辞了。”
堂上众人听得大喜,唐玦赶紧下座来,对神医千恩万谢,又命辛夷去取酬金。“若非神医为家父续命,家父恐已挨不到今日,全赖神医相助,我们全家感激不尽。”
一直送神医出府,唐玦回来,发现妻子已带着孩子回自己院里,而龙朔与孤鸿正准备去探望唐傲。
唐傲房间,萧然坐在床前,手掌缓缓从唐傲背上收回,扶唐傲靠在枕上,撩袍跪下:“伯父,都是小侄之过,害伯父受苦了。”
唐傲大惊,连忙侧身去扶他:“小王爷快快请起,折煞唐傲了。若非小王爷之计,朔儿怎会回来。若非小王爷夜入唐府,听到鸿儿祷告,我们也不知道这孩子就是我的孙子。小王爷对唐家恩重如山,唐傲铭感于心……”他轻轻笑起,“受一点皮肉之苦,能够得回儿子、孙子,我愿足矣!”
萧然温润一笑:“若非伯父用药制造出病危的假象,哪里能瞒得过众人之目?”
正说着,听到外面脚步声,唐傲连忙躺下,萧然站起身,见龙朔、唐玦与孤鸿进来,他迎上去,向龙朔露出笑容:“龙大哥,皇上也已听闻唐伯父的事,特命我带来口谕,许龙大哥留在唐家一月,陪伴伯父,安享天伦之乐。”
见龙朔动容,他不等他说出感谢的话,侧身让过:“伯父已经无大碍,我用我的天地无极、乾坤逆转神功化解了他体内那股狠毒劲霸的掌力,只是连带伯父自身的内力也化去不少。伯父现在只是体虚,但只要加以调理,很快便可恢复体力与内力,请两位大哥放心。”
龙朔上前两步,见父亲躺在床上,呼吸已经恢复平稳,眼神也清澈起来,唇角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他蓦然觉得心酸难抑,双膝跪下,喃喃开口:“爹……”
一个字将唐傲的眼泪勾了出来。唐傲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十八岁离家,如今已经三十有二,连他自己的儿子也已经十四岁了。
当年那位清冷、倔傲的少年,经过岁月沧桑的打磨,已经变得伟岸如山岳。那双深邃、刚毅的眼,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十四年啊,人生有多少十四年……他伸出手,颤抖着抚上儿子的脸,语声哽咽:“朔儿,你能回来,真好……你彻底原谅爹了,是不是?爹一直在想,我的朔儿,是不是要等到我死……等到我死都不肯归来,不肯进这个家门,不肯再认我这个爹……我只怕,到了九泉下无颜见你娘亲,因为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我不肯负别人,却负尽了自己的亲人……朔儿,你回来了,是不是?你肯叫我爹了,是不是?你肯承认你是唐家人了,是不是?”
龙朔握住父亲放在自己脸上的手,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是,是,朔儿回来了,爹,朔儿承认自己是唐家人……爹,你安心静养。朔儿,还有鸿儿,都会在你身边陪着你。这些年……是朔儿太固执、太倔强。爹……孩儿不孝,连鸿儿都懂的道理,孩儿却不懂……”
唐玦、萧然与孤鸿默默背转身去,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
唐傲欣慰地笑了:“好,既然你承认你是唐家人,从此你还叫唐朔。爹老了,等爹身体一好,立刻召开门会,将门主之位让给玦儿。从此,你是唐家的大公子,而玦儿是门主。这样称呼,可好?”
龙朔含笑摇头:“爹,你多虑了。如今一切恩怨都已烟消云散,孩儿心中早就不在乎身份二字了。玦儿是当之无愧的唐家家主,孩儿即使身在朝廷,可仍是唐家人,仍会在玦儿需要的时候义无反顾地帮他。”说后面两句话时,龙朔回头看着唐玦,就像在向唐玦承诺。
唐玦跪到兄长身边,恳求道:“请爹收回成命,爹还不老,玦儿还太年轻,当不起门主之位。”
唐傲蔼然笑道:“傻小子,爹当门主时才只有二十五岁,比你现在还小一岁。爹相信你有足够的能力,爹累了这么多年,你难道不想让爹歇歇?爹心意已决,你不必再推辞了。”
唐玦不敢抗命,只能点头应是。
“爹病了这么多天,想珉儿、雁儿他们了,你们兄弟到客厅坐坐,把他们叫来跟爹说说话吧。”
“是。”
四人转身出去,唐傲递给孙子一个赞许的目光,孤鸿的脸微微红了。
刚刚坐进客厅,侍卫雷威匆匆奔来,单膝点地:“朔少爷,大公子,不好了!外面又有一名自称无涯谷的人求见。”
唐玦与萧然同时一惊,龙朔神情一凛:“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他们报仇!走,我们出去看看!”
唐玦与萧然面面相觑,背上不觉冒出冷汗。
阳光下,两名黑衣人静静站在唐府门前,头上戴着斗笠,帽沿上垂下的黑纱挡住面容。可他们周身气息安详,并无半点杀气。
唐玦抢先走上去:“请问二位……”
其中一人跨前一步,开口时声音清朗,听来还是个少年人:“敢问来者可是人称酆都浪子的唐大公子唐玦?”
“正是。”
龙朔见弟弟彬彬有礼的模样,心中疑云顿起,这小子怎么回事,面对伤害父亲的敌人,还摆出这么好的态度?
来人拱手道:“在下奉谷主之命,前来府上澄清一件事:前次有人假冒本谷索魂使者,打伤贵门主,此人绝非出自无涯谷,无涯谷中也并无人死于唐大老爷之手。谷主道,虽然无涯谷神鬼不近、特立独行,却不愿无端树敌,更不愿遭人嫁祸。故特命在下前来府上,说明此事。”
唐玦怔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萧然赶紧上前一步,抱拳道:“感谢贵谷主的善意,江湖中每多匪夷所思之事,想是什么人蓄意挑起唐门与无涯谷的仇怨,既然没有此事,我们门主也无性命之忧,便请代为谢过贵谷主,此事一笔揭过吧。”
来人见萧然风华绝代、温文儒雅,显然非常有好感,声音中带了笑意:“多谢,那么在下就此告辞了。”
等他们一走,唐玦明显感觉到龙朔身边冷气飕飕,心中忐忑,苦笑道:“什么人如此歹毒,竟然无故打伤爹爹,挑拨我们与无涯谷的关系……”
“玦儿!”龙朔的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温柔,可是听在唐玦耳朵里,却让他心惊肉跳,颤颤地应了声:“是,大哥有何吩咐?”
龙朔拉住他的手:“走,我们到书房去。”不由分说,一把扯了唐玦就走。
萧然一看不妙,立刻跟过去。龙朔止步,沉声道:“小王爷,臣有家事与玦儿谈,请小王爷在客厅品茶,稍候片刻!”
萧然僵住,孤鸿也不禁变色,看萧然一眼:“小王爷……爹好像……很生气?”
萧然汗下,何止生气,他恐怕要对唐大哥剥皮拆骨了,见龙朔扯着唐玦走远,连忙对孤鸿道:“带我去你们书房!”
两人刚到书房,就听里面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分明是有人被抽了一巴掌。紧接着龙朔的声音怒吼:“小畜生,你怎敢伤了爹的身子,怎敢这样戏弄我?”
一声“小畜生”,令门外的萧然呆住,多么熟悉的称呼,自己的大哥有多少回这样恨铁不成钢地骂过自己。一边痛恨他的叛逆,一边又费尽心血地教导他、保护他,甚至不惜为他徇私枉法。
这些日子相处以来,他已经深深了解龙朔。他绝不是他以前所听说的那个“冷血残心”,他是多情多义的男子。他有着坚毅如磐石的意志,却完全没有减损他内心的柔软。
他和自己的大哥一样,同样是位好兄长。
龙朔生气,是因为觉得被最信任的兄弟欺骗,更因为他的父亲用身体付出的代价。毕竟,当知道父亲重伤,生命垂危时,他是痛的,那种痛,萧然体验过,而且,不止一次……
“大哥……大哥息怒……”唐玦的声音,扑通一声,膝盖砸在地上,“小弟完全是为了引大哥回来,爹同意了的。求大哥看在爹为大哥受那么多苦的份上,莫要再伤爹的心了。小弟知错,小弟该死,求大哥原谅!不,求大哥痛责,只是别再生气了……”
狂放不羁的酆都浪子,此刻声音中充满惶恐。萧然知道,他自己受再多罪都不怕,他最怕的是大哥反悔。那么,父亲所受的那些苦就白受了。
所以萧然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扑通跪下,跪在龙朔面前:“龙大哥,一切都是我的主意,龙大哥若是生气,要打要罚就冲我来吧。”
龙朔还没从震惊、愤怒中恢复过来,身子仍在发抖,一见萧然这副样子,吓得连忙伸手去扶他:“小王爷,折煞微臣了,快快请起。”
孤鸿见叔叔两颊红肿,嘴角还挂着血丝,心中一疼,奔到他面前,蹲跪下去,举袖为他擦去唇边的血迹,颤声道:“叔叔,鸿儿去为你拿雪梨霜来。”
唐玦拉住他的手,轻轻摇头,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拨开孤鸿的身子,跪爬到龙朔面前,拉住他的裤管,扬起脸来,低低哀求道:“大哥,小弟知错了,小弟任打任罚。只是,爹受了那么多苦,只为求大哥回家。大哥你……”
龙朔见弟弟可怜兮兮的模样,再看萧然在一旁不错眼珠地看着他,好像唯恐他嘴里吐出什么天打雷劈的话来,他心中苦笑,暗暗吸了几口气,让自己气顺些。瞪唐玦一眼:“好了,别说了,起来吧,我不罚你,这是你的家,若我打坏了你,全家人都要找我算账了,我担待不起。”
又吩咐孤鸿:“鸿儿,去取雪梨霜来。”
唐玦道:“不用,大哥,小弟随身带着呢。这些天大哥在家,小弟得随时准备着,不定大哥什么时候生气就罚我一次。”
说到最后声音里满是委屈,倒把萧然差点逗乐了,想起到卢龙关的路上,唐玦曾教自己向大哥撒娇,好逃过大哥的责罚。原来这法子在龙大哥这儿如此好用,可是遇到我家大哥……唉,萧然叹口气,大哥火眼金睛,撒娇一次两次倒还可以,用多了就不灵了。
龙朔又气又恨又无奈地瞪唐玦一眼,抢过他拿出来的雪香霜:“来,我帮你擦。”
“那,大哥……”
龙朔一掌拍在他头上,却根本没有用力:“你装得那么可怜,我忍心让你失望么?”声音低沉下去,“爹他真是……何苦,这样自残身体,叫我……”
唐玦几乎欢呼起来,正好龙朔蘸了雪梨霜在给他擦脸,一下子碰到唐玦运动起来的肌肉,把唐玦疼得捂着腮帮子呜呜乱叫。
龙朔慌道:“玦儿,怎么样?哥碰疼你了?”一脸心疼毕露无遗。
萧然憋着笑,憋得嘴角抽筋。这个龙朔啊,对唐大哥真是没辄呢!
孤鸿已经忍不住笑出来:“叔叔,你真有法子。”
“臭小子!”龙朔一个爆栗敲过去,一声喝斥,“不许跟你叔叔学,这法子你叔叔有用,你没用。若敢在爹跟前这样,爹打得你屁股开花。”
孤鸿轻轻嘟囔:“爹偏心,爹霸道,爹不讲理……”当然声音低得谁也没听见。
由于唐玦脸上伤着,四人都留在书房,品茗闲聊,一直到唐玦脸上的肿胀消下去,才又来到唐傲房里。
“爹,起来吧,大哥知道你使的是苦肉计。”唐玦惭愧地看着父亲,“是玦儿没本事,很快被大哥拆穿了谎言。”
唐傲尴尬地看大儿子一眼,龙朔心里一阵钝痛,上前扶他坐起来:“是朔儿的错,害爹自伤身体。爹睡了这么多天,怕是闷坏了,朔儿扶爹起来走走吧。”
唐傲怔了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朔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温柔体贴了?唐玦见此情景,唇边不觉勾起一个美好的弧度。萧然更是开心,檀黑的双眸中溢满笑意。
萧然见唐家一切安定下来,立刻打道回京。
几日后唐傲身体康复,颁布门主令,易位给唐玦。然后召来府中所有下人,命他们改称龙朔为大公子,唐玦为门主,同时宣布孤鸿的身世,改称为大少爷,归雁则为二少爷。
龙朔在唐家整整住了一个月,一家人尽享天伦。
最后他问儿子,愿意跟他走,还是留在唐家。唐孤鸿道:“孩儿愿意追随爹爹,爹到哪里,孩儿就到哪里。”
唐傲万般不舍,可还是与唐玦一起送走了龙朔父子。
回京后龙朔才知道,十二月里,长孙澜的同伙试图劫狱,被萧然与禁卫军一网打尽。长孙澜在狱中自尽,蘸血在牢房墙上写满“洵”字。
原来长孙澜本是迦陵王萧洵的影卫,暗恋萧洵日久。萧洵死后,他发誓为他报仇,不惜借用乌桓之手。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徒留得凄惨的下场。
本来消息早该传到蓉城,可萧潼、萧然二人为了给龙朔一段完全放松的假日,特意命龙翼之人压住了消息。
来年春暖花开之时,萧潼下江南,将长孙澜在江南的余党全部扫清,一场持续了近二十年的谋逆案至此方划上句号。
龙翼魁首改名唐朔,而唐孤鸿跟在父亲身边,开始修习武功。待从江南回来,龙朔带他去了一次渤海郡。渤海郡王晏舒对孤鸿视若珍宝,将他认做自己的亲外孙。
唐傲卸下门主之位,一身轻松,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时间待在京城唐宅。而唐朔父子也搬了去,祖孙三代同堂,日子过得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