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倚楼觉得莫名的烦躁,午饭后本想找晏凭栏聊天,结果听说姐夫带着姐姐上街去了。她回到自己住处,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心神不定。跟她一起上京来的贴身侍女蔷儿见她徘徊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郡主,你有心事?”
晏倚楼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无缘无故就是觉得心烦。”
蔷儿抿着嘴笑:“郡主莫非是吃大郡马的醋了?”
晏倚楼一愣,一个白眼飞过来,笑嗔道:“说的什么鬼话?我怎会吃姐夫的醋?”
蔷儿咯咯笑道:“自然喽,郡主与大郡主打小一起长大,感情那么好,几乎形影不离。什么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样样都要分享。如今大郡主嫁了人,满心眼里都是大郡马,郡主想是觉得孤独、失落了,是不是?若是这样,郡主赶紧也找个如意郎君,把自己嫁了,自然就不会想粘着大郡主啦!”
晏倚楼又羞又恼、又气又笑,上来撕她的嘴:“死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敢这样调侃我!”唬得蔷儿连连告饶:“好郡主,奴婢不敢了,饶了奴婢吧。”
却见自家小姐伸了一半的手无力地垂下去,神情又恢复怅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眼里晃动,她只觉得不安,忍不住又问:“郡主,你究竟有什么心事?可以让奴婢为你分忧么?”
晏倚楼摇了摇头,幽幽叹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无端地自寻烦恼。现在一切都好,不是么?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正在这时,只听邻院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龙朔的声音隔墙传来:“来人!夫人昏倒了,快请大夫!”
晏倚楼浑身一震,姐夫的声音为何听来带着秋风般的肃杀与凛洌?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奔出去,奔进隔壁院子,脚步有些踉跄。
“姐夫,发生……什么事?”后面三个字含了怯意,因为她看到龙朔的背影,只觉得那背影冷得犹如一座冰山。
龙朔将昏迷的晏凭栏放到床上,缓缓转身,一道犀利的目光落到晏倚楼脸上。
他的脸色很苍白,而瞳孔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那双眼睛犹如千年寒潭,只要看一眼,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吸进去,然后,寒意彻骨。
晏倚楼的身躯有些轻微的颤抖,努力握紧垂在身侧的手,吸口气,迎上龙朔的目光:“姐夫,姐姐她,怎么了?”
龙朔盯着晏倚楼,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道:“我带她上街,在街上看到一对夫妻吵架,那妻子从楼上跳下来,摔得血肉模糊。然后,你姐姐昏了过去,她昏迷前说了三个字。”
晏倚楼脸上迅速失去血色,嘴唇蠕动了两下,困难地发出声音:“什么?”
“她叫了一个名字,那个名字是:龙雪衣!”
晏倚楼明显倒退了一步,却迅速站稳身子,转脸去看床上紧闭双眼、眉心虬结的晏凭栏,喃喃道:“我不明白……姐姐肯定是被吓昏了,姐夫该不会是听错了吧?”
龙朔走上一步,一眼不眨地盯着她:“你为什么觉得是我听错了?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对么?”
“不!我只是在想,姐姐初来乍到,根本不认识这京城中的居民,她怎会叫出那个人的名字?所以……肯定是姐夫听错了。”晏倚楼的声音低下去,带着雾气般的缥缈。她秀丽的脸上慢慢浮起一层落寞的神色,好像有什么东西留不住了,即将失去,所以她无奈而无力,却徒然地想要抓住什么。
这时候画眉与萱儿一起从外面奔进来。“郡主,郡主!”萱儿大惊失色,慌忙奔过去,蹲到床前,拉住晏凭栏的手,声音已经吓得变调,“郡主,你怎么了?是不是旧病复发了?不,不会的,你已经好了,两年前就好了……”说到最后一个字,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回头看着龙朔,哽声道,“姑爷,你们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家郡主会突然昏倒?”
龙朔摆摆手:“没事,你们都退下吧,我在这里照顾夫人。”他转向晏倚楼,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地道,“倚楼,你也去吧,你姐姐交给我便是。等她醒来,我有一些话要单独跟她讲。”
“姐夫……”晏倚楼呢喃了一句,眼里带着明显的恳求。她想留下来照顾晏凭栏,她不想在此时此刻抛下她离开。可是龙朔毫不动容地看着她,那张脸瞬间变得陌生了,目光冰冷淡漠,好像隔着一堵无形的墙,远远地看着她。
她从他眼底看到深邃的痛苦,只是那痛苦蒙上了一层灰,影影绰绰。他不想让痛苦释放出来,他紧抿着唇,把痛苦封闭在唇齿间。他唇角的线条透着冷酷,冷酷中却又透着难言的脆弱。
“我想弄明白一些事,所以,倚楼,请你离去。”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却坚定得如同他挺直的脊背。
“是,我知道……”晏倚楼眼里泛起朦胧的泪光,却侧过头,不让龙朔看到她的表情,调整呼吸道,“请姐夫好好照顾姐姐……小妹就在隔壁,若有什么吩咐,叫丫头来传言一声便可……”
“她是我妻子,我会照顾好她的。”“妻子”二字加重了语气,没来由地令晏倚楼心头颤了颤。
晏倚楼走出院子时,两条腿软得几乎站立不稳。蔷儿一直守在外面,见状连忙伸手扶她,心疼地道:“郡主不必担心,有大郡马在,他会照顾好大郡主的。”
晏倚楼点了点头,茫然地看着前方,眼神空洞。
“也许……是我错了……”
龙朔关上房门,转身坐到床沿上,注视着昏迷中的晏凭栏。他看了她很久,从她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上,他看不出异样。可是耳边清晰地响着晏凭栏昏迷前叫的那声“龙雪衣”,他确信他不是产生了幻觉。为什么晏凭栏会叫出自己母亲的名字,在那个血淋淋的场面落入她眼里时?
那个血淋淋的场面……痛苦从最深的记忆中翻出来,如细细的钢丝,一点点穿透血脉。“娘!”龙朔捂住胸口,心底发出一声类似于嘶鸣的痛呼。
晏凭栏,她究竟是谁?初见时似曾相识的感觉,透过她的眼睛看到梅疏影的感觉,在葶山上她辨识草药,看到母亲的灵位,她说龙雪衣的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如此种种……龙朔伸手,在晏凭栏脸上摸索着,没有易容的迹象,这张脸上真实的。
可是,“她是梅疏影”的念头在他心里反复翻涌着,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龙朔腾地站起来,深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然后他把晏凭栏扶起来,用手掌抵在她后背,为她输送真气。
片刻,他感觉到晏凭栏的身子震了震,体内气血有些紊乱,身子悸动了两下。“不要……”呻吟般的语声从她嘴里发出来。
龙朔收回手掌,把晏凭栏的身子扶转过来,看着她慢慢睁开眼睛,直到那双眼里有了焦点。他看到她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迅速流过,她的目光无声地颤动,嘴唇也在发抖。
他看了她很久,才轻轻开口,声音里却不带一丝感情:“你想起了什么?”
晏凭栏被他身上发出的冰冷气息吓到,身子微微一颤,垂下眼帘:“没有…….对不起,我太胆小,被那个坠楼之人吓到……害你担心了。”
“那么,你还记得你昏迷前说了一句什么么?”
晏凭栏蹙眉:“我……我一个字也没说啊。”
龙朔怔住。
“怎么了?”晏凭栏困惑地看着他,“你脸色很难看,是为我么?”
“不是。”龙朔声音一沉,“我看到那个坠楼之人,想起了我的母亲。”
“婆婆?”晏凭栏低呼,脸色白了几分,“为什么想起她?难道婆婆她……也是跳楼而亡?”
“她不是跳楼。”龙朔看到她眼里,漆黑的眼眸中燃起熊熊火焰,脸上泛起的凛然之色令晏凭栏微微瑟缩了一下,“她不是跳楼!”他的声音从齿缝中发出来,“她是被人害死的,她从高楼上坠下,腹中还怀着近六个月的胎儿。她穿着雪白的衣服,躺在血泊里,像一朵被火焚烧的白莲……你知道那场景有多触目惊心么?”他看着晏凭栏连嘴唇都开始失血,一字字清晰地道,“对,就像你在街上看到的。那一幕,至今仍然刻在我脑海里,它再也抹不去了。这辈子,我永远记得……”
“龙朔!”晏凭栏终于抵制不住,凄声喊出来,“你别这样,你这样子,让我觉得好可怕……”
“可怕么?”龙朔唇边勾起一丝笑容,“是的,很可怕。更可怕的是人心,是人心!那些害她的人,害她肚子里的孩子的人,他们根本不是人,他们长着狼心狗肺,他们那样残忍地对待一个无辜的女子,还有未出世的孩子!”
晏凭栏垂下眼帘,一丝悲哀的笑意从她唇边掠过。
“那你……有为婆婆报仇么?”
龙朔身躯一震,猛地握紧拳头,脸色发青:“没有,那些人……杀不得!可是,我相信老天爷总有一天会惩罚他们的,谁都逃不过天谴。”
晏凭栏慢慢垂下头,龙朔没有看到她眼里闪动的泪光。
“龙朔……”她只是喃喃地唤他的名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好好休息,我去找画眉、萱儿来照顾你。”
“你去哪里?”
“我出去走走,透透气。”龙朔说完,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晏凭栏才流下泪来。可是她的目光变得沉静,一种决望而决绝的沉静。
那一夜,夫妻俩同床而眠,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晏凭栏闭着眼睛,却醒了一夜。她听到身边的龙朔呼吸均匀、绵长,可是她感觉到他的身子一直僵着。她知道,他也没睡着。
第二天一早,龙朔称要回龙翼去看看,早早地就出门了。
晏凭栏到祠堂拜了龙雪衣,并给她灵前添了香,就带着萱儿出门了。她到城中药店买了一些药,萱儿奇怪地发现,自家郡主仿佛深谙医道,那些药名信手拈来,了然于胸。
“郡主,你要那么多药干什么?”她好奇地问。
“没什么,只是身子虚,给自己补补。若是以后动不动晕倒,会被府中人看扁的。”晏凭栏淡淡地回答。
当天晚上,龙朔很晚才回来,带着一身酒气。晏凭栏扶他到椅子上坐了,给他倒一杯茶,关切地问道:“怎的喝那么酒?”
“是盟中兄弟逼我喝的,好多人没有喝到我的喜酒,要我补。”龙朔笑了笑,伸手去抚她的头发,眼圈有些浮肿,吃吃地道,“凭栏,你知道么?你身上的神韵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位女子。”
“她是……什么人?”晏凭栏握着茶杯的手有些颤抖。
“是我曾经喜欢过的人。”龙朔扶了扶额头,对自己笑。
“你是说你死去的那位红颜知己么?”
“是啊。”低沉的叹息,目光变得遥远而空茫。他看着晏凭栏,再一次从她眼里看到梅疏影。
“她……怎么死的?”
龙朔呵呵笑起来:“其实她没死,只是在我心目中,她已经死了。因为,她是我的仇人,她害死了我的母亲和弟弟。”
“不,不是!”晏凭栏低声惊呼,眼里泛起泪光。
“不是?”龙朔看着她,笑得近乎张狂,“你怎么知道不是?嗯?你是天上的神仙?”他的手指在晏凭栏脸上滑过,滑到下巴上,抬起她的脸,直直地看着她,“凭栏,你究竟——是天上的仙子,还是地狱的魔鬼?你身上有种神秘的气息,让人看不透,看不透……”
“龙朔,你醉了……”眼泪终于从眼睛里滴落下来,晏凭栏伸手扶他,“我扶你去床上躺着,给你煮醒酒汤来。”
“不必,我想听你说话,我没醉,我跟你说过的,我喜欢清醒。”
“听我说话?”晏凭栏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怆然笑道,“你想听什么?”
“真话,实话。”
晏凭栏慢慢站起来,慢慢擦掉眼角的泪,柔声笑道:“好,你先坐一下,等我给你煮醒酒汤来,我会告诉你所有……真话,实话,你想听的话。”
龙朔点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开门声,看到晏凭栏纤细的身影出现在灯光下。他笑了,忽然觉得,今晚笑得特别多。是因为酒的关系么?龙朔,你果然醉了么?
“龙朔,来,把汤喝了吧。”晏凭栏递上碗,看着龙朔一口口把醒酒汤吞进肚子里,她的目光温柔如水,痴痴地看着龙朔。
放下碗,她默注着他,声音依然低柔,却带着秋日的萧索:“我已经恢复记忆了,我记起了我是谁。”
龙朔看着她。
“我不是晏凭栏,我是——梅疏影。”